随后的几天,咪咪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知觉、没有思想。她逃避进无感无知的麻木状态,害怕一旦清醒过来,等待她的又是无边无际的痛苦。可是无情的现实很快就把她抽醒,她不是零露真正意义上的亲属,许多事情都不能亲力亲为。她只能站在远处无奈地看着,看着伯母和宋清一老一小出面办理姐姐的后事。
按照零露的遗愿,她的遗体捐给了母校医学院,没有仪式、没有追悼会,她们连可以凭吊的骨灰也没有……最后一天所有事宜结束,宋清捧着零露的
黑白照片走在最前面、伯母走在旁边、咪咪走在最后,三个人回到家中,谁都没有说话,回到各自的房间。
咪咪手里紧紧攥着零露生前时时把玩的那个美人红印章,躺在床上。床上还是姐姐住院前的样子,似乎上面还遗留着姐姐身上的气息。咪咪把头埋进姐姐的那只枕头,无声地哭泣。
咪咪说不清自己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的,几天来她不分日夜的睡着,盼望姐姐能入梦中。果然,姐姐一次一次地来到她的身边、躺在她的枕边。咪咪明知道那是梦,可是感觉却是那样清晰、甚至姐姐的气息都是那样的真实。咪咪沉溺其中,不愿醒来。期间有人敲门,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咪咪恼怒地把门外的声音吼走。她被吵醒、躺在床上,梦醒后现实的痛苦沉重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咪咪靠在床上久久地发呆,空荡荡的屋子让咪咪一阵阵耳鸣,对零露的思念又勾起了她凌迟般的痛苦,她疼得浑身颤抖、衣服尽湿。咪咪找出抽屉里的安眠药,吃了几粒。还是睡着了好,睡梦中,姐姐再次如期而至,咪咪笑了。
昏暗中,她跟着一个穿宽松长裙、身材消瘦的身影默默地走着,前面似乎越走越亮,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咪咪担心跟丢,小跑起来,那个身影突然回头了。熟悉的脸庞从逆光中一点点靠近她,是少女时期的零露,青春美丽、生机盎然,咪咪欣喜地迎上去。
“小孩儿,你怎么还不回去?你都跟我一路了。”零露说着揉了揉咪咪的头发。
咪咪一愣,发现自己矮矮地,还不到姐姐的肩膀。
“别跟着我了,回去吧。”在咪咪愣怔的工夫,零露又说。
“姐姐你去哪儿?家里清清和伯母还在等着你呢。”咪咪急了。
“我去……去见
爸爸,太久没见他,我想他了。”零露慢慢说完,转身又要走。
“姐姐,等等!”
咪咪急中生智,用两只手的指甲在两条胳膊上狠狠地挠了几下,上面立即出现几道血痕,她冲姐姐举起两条胳膊、祈求地望着她。零露看着咪咪的手臂犹豫了一下,靠近了握在手里轻轻地摩挲,血痕随即消失了。
“小孩儿,你再划伤自己,我真不理你了。”零露埋怨道,说完转身就走。
咪咪追上从身后紧紧抱住零露的腰,她心里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留住这个人。
嘴里喊着:“别走姐姐,求你,别走,求你……”
零露并未挣脱,她像透明一般从咪咪的手臂穿过。咪咪又追上去抓零露的胳膊、拉她的裙子,可都是徒劳,零露就像幻象一般,什么都抓不到。她不甘心,就在后面紧紧跟着。
叶母和宋清在第四天的中午用钥匙开了咪咪卧室的门,前两天,她们在门外和咪咪说话时,咪咪还会回应,之后就再无动静。大家心情都不好,就没再打扰她。到第四天的早上,叶母有些着急,她让宋清找钥匙,熬到中午她们打开了门。
房内一片昏暗,窗帘紧紧拉着。叶母才打开一边,床上的咪咪就大喊一声:“不!我不要醒来!”叶母只得又合上窗帘。她打开床头灯,就见咪咪紧闭双眼、满脸通红。
“咪咪?”叶母小声唤着。
“不!我不要醒来!”咪咪闭着眼睛,又叫了一声。
叶母把手放在咪咪额头上,烧得烫手。多年照顾家里病人,叶母也快成了半个医生,家里的药也一应俱全。她找出退烧药,冷静地和宋清一起给咪咪喂药,又挂了一瓶葡萄糖水。咪咪除了在梦中偶尔喊一句“我不要醒来!”全无知觉。
咪咪紧紧跟在零露身后,前面的那个身影却再也没有回头。咪咪眼看姐姐越走越快,着急地喊起来:“姐姐,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零露终于肯回头,她含笑看着咪咪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
“是天堂吗?姐姐。”
零露朝咪咪挥挥手,转身走了。这次,咪咪跑着追也追不上了。她边跑边冲着远去的身影大喊:
“姐姐,那你等我!我去天堂找你!姐姐,一定要等我——”
夜里,叶母给咪咪又喂进一次药。她坐在床边,看着昏暗灯光下的咪咪
嘴唇翕动。叶母把耳朵凑到咪咪嘴边,听到咪咪低声呢喃:
“等我……等我吧……就在天堂等我吧……”
退烧后的咪咪依旧沉沉睡着,可是梦中再无零露。
第二天早晨,咪咪的卧室,“刺啦”一声窗帘被粗暴地全部打开。
“谁?”咪咪恼火地叫道。
“是我,小姨。”
“干嘛?”刺眼的亮光让咪咪睁不开眼睛,她用被子蒙住头。
“今天是我开学报到的日子,小姨,你能送我吗?”
被子里的咪咪反应了十几秒,瞬间清醒。她翻身坐起,几天的持续发烧、卧床不起,让她眼前一
黑有点坐不稳。
“给我十分钟,十分钟就好。”咪咪说着下床摇摇晃晃地进了【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⑨⑨⑥⑨xs.com】卫生间。
咪咪坐起的那一刻,宋清看到不由地吸了口凉气,她张大嘴巴说不出话,随后默默地走回了客厅。
没用十分钟,咪咪就风一般地从卧室出来。
“东西都带好,我先下去开车,你在楼道口等我。”
咪咪对宋清说完就匆匆开门走了,顾不上客厅里同时惊呆盯着她看的叶母和宋清。咪咪一身黑衣黑
裤,原先的一头黑发几天之间已经变成灰白!
车上,宋清看着咪咪,几次欲言又止。咪咪的全部注意力则都在车上,刚才她从启动的那一刻就发现自己好像有点不会开车了,能把车子开出来、安全行驶在路上,几乎全靠之前的肌肉记忆。
“小姨,你这是去哪儿?”宋清突然想到什么问。
“你们学校啊。”
“可这是去我们初中的路,今天我们要去我考上的高中!”
“啊?那是哪儿?”咪咪脑子里一片混沌。
宋清说出一个地址,咪咪全无概念。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车子停在路边。咪咪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宋清塞进车里,说:“告诉师傅地址,我跟在你们后面。”
出租车司机有些愣怔地看着咪咪,咪咪对他说:“师傅,今天孩子报到,有点迟了,麻烦您开快点。”
咪咪开车跟在出租车后,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目的地。她小跑着跟在宋清身后进了学校,却被宋清拦住:“小姨,你不用进去,你看哪个高中生报到,后边还跟着家长的?”
咪咪左右看看,因为迟到,已经看不到学生,但也确实没什么等候的家长。她点点头,“那我在校门口等你。”
“小姨——”
“嗯?”咪咪回头看宋清。
“小姨,你都不照镜子的吗?”宋清说完走进校园里。
咪咪从小没有照镜子的习惯,她走回到车前,从车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一头灰白头发的自己,不由愣在原地。
咪咪坐回车里,翻下遮阳板的镜子,她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除了发根还有些黑色,大部分的头发一直到发梢都已经灰白,配着头发下那张依旧年轻的脸,显得有些违和怪异。她无力地靠回座椅,失神地看着窗外的车来车往。以前看文学作品,看到过用情至深、一夜白头的情节,没想到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咪咪回味着这几天的痛苦煎熬,不禁嘴角微微扬起——能用自己的一头黑发换来姐姐的夜夜入梦也算值了!
咪咪拔下一直充电的手机开机,几天之中有无数条微信和十多个未接电话。咪咪在办理零露后事那几天就已经和学校请假说明了情况,微信里几乎都是安慰悼念的内容。只有一条是褚俏问她,又快到国庆长假了,问她们有什么安排。
咪咪鼻子酸胀、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她们?现在只剩形单影只的她了。
临近中午,校门口开始涌出学生。一路上,宋清兴奋地讲着她的新老师、新同学、新环境,咪咪一边开车一边静静地听着。
“小姨,我们学校有食堂,我中午不回家了,我要在学校定饭。”
“小姨,我想学自行车,以后我要自己骑车上下学。”
咪咪皱眉,这里离家比初中远多了,骑车上下学她有点不放心。
“小姨,我们学校有不少社团,比以前的初中有意思多了!”
“小姨,我们学校的校服也挺好的,除了一身难看的运动服,听说还有两身春夏校服……”
……
姐姐,你看到了吗?考上理想学校的清清多快活啊!这些话她本来都是应该对你说的。
“小姨,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哦……关于定饭和骑车上下学的事,我们还是回家后和姥姥商量一下再定……清清,今天的事,对不起……以后我、我会打起
精神,好好照顾你和姥姥的……你不要担心,安心学习就好。”
“小姨……”
就快十六岁的宋清看着这个一夜白头,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却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姥姥,她有些哽咽、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到家里,和叶母商量,叶母也想让宋清中午在学校吃饭,学骑车也没问题,但是她和咪咪一样都不同意宋清骑车上下学,路远不说,现在路上的车太多了。以后的日子,咪咪开始正常地工作生活,有课就去学校上课、每天早晚接宋清上下学、买菜做饭。
9月下旬,褚俏又打来两个电话。咪咪没有接,她没办法在电话里亲口说出姐姐已经去世的消息。随后褚俏发微信,告诉她最近又卖出了她的两张水彩。因为是小画种、画幅也不大,所以卖价并不高。卖了几幅画、卖了多少钱,对现在的咪咪来说,都不再有任何意义。咪咪拿着手机想了很久,在微信里回复:
“一个月前,姐姐已经走了。”
身在北京的褚俏看到信息会大为震惊,那个心里眼里只有她的姐姐的呆猫,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她给咪咪打电话没人接,发微信、发短信,都没有回复。那个家伙不会是打算随着她的姐姐一起走了吧?不对不对,要跟着走早就走了,也用不着再等一个月。褚俏在胡思
乱想中打理好北京的一切,订了月底的机票,临登机前,她给咪咪发了一条接机的微信就关了手机。
褚俏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出机场出口,老远就看见一身白衣白
裤异常消瘦的咪咪,顶着一头灰白的短发,茕茕孑立在远离人群的一个角落,虚幻得像是不属于这个尘世。褚俏走到咪咪面前,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褚俏故作轻松地说:
“终于懂得时尚了,居然漂染了一头高级的奶奶灰啊!”
说着,用手揉揉咪咪的白发。咪咪却一脸神秘的轻声说:
“这是我见到姐姐的代价。”
褚俏听得莫名其妙,她上前拥抱了一下咪咪,真是瘦了许多,她不由地抱起人掂了掂、皱眉说:“你每天都是喝风饮露的吗?想要羽化成仙?”咪咪挣脱,转身往停车场走。褚俏跟在后面,看着前面纸片儿似的咪咪,真觉得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刮走。
在回去的路上,褚俏一直暗自观察咪咪。她看咪咪还能开车接她,说话也能对答如流,稍微放心一些。
“咪咪,你刚才说头发是见姐姐的代价,什么意思啊?”
“姐姐刚走的那几天,我每天都能见到她,感觉非常真实……可是头发白了之后,就见不到了。我觉得我是用一头黑发和神灵作了交换……不知道,现在的我还有什么可交换的呢?”咪咪目不斜视地开着车,说得极其认真。
看着魔怔得有些神叨叨的咪咪,褚俏在旁边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那个……你就是太想念姐姐了……要不找个医生看看?我是说头发。”褚俏斟酌地说。
咪咪不说话,仍旧沉浸在自己的魔幻想象中。
“当然,这样也挺好的……看上去还挺时髦的……”褚俏觉得自己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咪咪把车停在一个菜市场门口,她让褚俏在车上等着。褚俏下车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不一会儿就看到咪咪搀扶着叶母从里面缓缓走出来,褚俏看到骤然苍老了许多的叶母,心里百感交集。她快步迎上去,说道:“伯母……您节哀顺变。”叶母看着褚俏笑笑,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咪咪一行人开车回家,褚俏看咪咪如常地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和叶母一起准备晚饭。晚饭准备差不多时,咪咪解下围裙,要换鞋往外走,褚俏问去哪儿。咪咪回答接宋清,褚俏忙快步跟上。
车子行驶到学校,褚俏看到走出校门的宋清又长高了不少,宋清远远看到褚俏,就兴奋地喊道:“褚俏阿姨!”
褚俏招招手,看着校服袖子上别着黑纱的宋清,她觉得这家人都挺平静的,也有可能是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的缘故。路上,宋清讲着学校里发生的事,咪咪依旧安静地听着,褚俏会不时问几句。回到家时,叶母已经把晚饭摆上桌,大家洗手落座吃饭。席间,叶母会和宋清聊天,褚俏注意到,咪咪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听着,话很少、饭吃得也很少。褚俏心里叹气,那个人一走,把咪咪的蓬勃生气也带走了,只剩这么一口气吊着就是为了照顾那个人的家人。
“国庆假期,我们来一次自驾游吧!” 褚俏提议。
“好啊!”宋清立即响应:“褚俏阿姨,你想去哪儿?”
褚俏看一眼咪咪,说:“问你小姨吧,她以前可是作过导游的。”
“我知道,我听我妈妈说过。”
咪咪一听宋清提到零露就放下了筷子,垂着头发呆。
“你们出去玩玩也好,清清,好好陪陪褚俏阿姨,我在家看家,你们不在,我正好可以好好休息几天。”叶母开口说。
晚上,褚俏和咪咪在卧室里。咪咪站在门边靠在墙上,手里把玩着那个美人红印章。褚俏环顾四周,上次她来时,零露曾带她进来参观过。现在再看,所有的陈设毫无变化,墙上还挂着零露的那张素描肖像,只是轮椅空了,孤零零地呆在角落。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褚俏问。
“姐姐的遗物……是我十多年前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褚俏本来伸手想拿过来看看,一听这话索性放弃,她略显尴尬地把伸出的手抬高挠挠头发,然后指着床说:“我今晚能有幸睡在这儿吗?”
咪咪怔怔地盯着床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摇了摇头。
“呵呵——我早想到了,送我去酒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