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转眼清宝已经升入初三,咪咪也早已成了那所大学的正式编制。
入冬后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咪咪早起先下楼去预热暖车。不知是小城的空气质量不好,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在国外没怎么发作过的哮喘一回来又开始犯了,而且年年在犯。凌晨时分,咪咪气紧喘不上气,喷药后就再没睡着,她现在蔫蔫地坐在车里、一点
精神也没有。
几分钟后,咪咪把车停在楼道口,看着清宝睡眼惺忪地坐上车,她把零露扶上车收好轮椅,回头对伯母说:“您快回去吧,早晨外面冷。”
叶母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咪咪突然发现,叶母又苍老了许多。那一刻,咪咪心底涌起一片悲凉,她看看车里的零露和清宝、再摸摸自己口袋里的喷雾药,心底发出一声哀叹:她们这一家四口,算是把“老弱病残”四个字都占全了,哎!
随着咪咪的转正,她的课时也排多了,有不少是一大早的课。咪咪不得不带着零露一早就出门,上完一节课后再去送她去医院,然后再赶回学校接着上课。还好小城不大,学校和医院还都在同一个方向。
升入初三的清宝突然叛逆起来,她不和家人说话、和咪咪的嬉闹少了、更不让人随便进她的房间。一天晚上她突然向家人宣布,中考不想考普通高中、她要考省艺校。话一出口,全家人都惊呆了。叶母和零露对视一眼,都觉得难以理解。
“你考省艺校,打算学什么?”还好零露一向冷静,她克制着情绪问。
“学表演,以后拍戏当演员!”清宝说得信誓旦旦,三个大人听得目瞪口呆。
咪咪默默地审视清宝,十五岁的年纪,个头已经赶上了零露,因为从小就胖、再加上正值青春发育期,身材显得很壮硕,目测至少有120斤。这个条件想学表演,是不是有点……
“宋清,不管以后你想作什么,你都要读高中上大学,这是我的底线。”零露不容置疑地说。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清宝回到自己房间,重重关上房门。
叶母担心零露的身体安慰道:“别急,教育孩子是个慢工夫。”
咪咪推零露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也一样、最担心的是零露的身体。咪咪蹲在零露的腿前,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因为肺纤维化越来越严重,零露的呼吸不畅,脸色总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色。
“姐姐,你别生气……”咪咪不知道该怎么抚慰姐姐。
“咪咪,万一我……一定要让宋清读高中考大学,这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咪咪叹口气,无力地垂下头。
“姐姐,一直以来我都想和你说,你对清清有点过于严苛了,她反抗……是迟早的事儿。”
咪咪扶着零露靠在床头,把一个暖手用的电热宝放在她的膝上。
“宋清和你不一样,她没有你那样的天赋,这点从小就看出来了,她有些……平庸。”
旧话重提,咪咪听了很无语。姐姐的冷静有时候真是一种冷酷,让人难以接受。
“你别总这么说她,那可是你亲生的孩子啊!”咪咪小声嘀咕。
“我和你说过的不止我这么想,妈妈也这么认为。在宋清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曾感慨过,”零露一脸愁容看着咪咪,“她说‘清宝要是有咪咪一半的灵性,我就省好大的事了’。”
咪咪听得心里五味杂陈,总这么说,好孩子也会觉得没希望了。
“她先天不足、后天还不努力,让我怎么能放心得下。”
“而且还远不如你小时候听话!”零露生气地补了一句。
咪咪偷瞄零露一眼,我那还不是因为‘惦记’你嘛!我敢不听话?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对于零露来说,咪咪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偷心贼”。年少时的咪咪依赖、崇拜零露,成年后的咪咪爱慕、迷
恋零露,一心想着能够缩短两人距离、能够靠近零露的咪咪,听话听得战战兢兢、惟命是从。
“……也许她是假期看电视看多了,临时起的意,以后会慢慢改变也说不定呢。”咪咪只能柔声安慰。
“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可能等不到……”
咪咪立即伸手捂上零露的
嘴。
可能真的是被宋清气着了,当天夜里,零露呼吸困难还伴着抽搐干呕。咪咪没有惊动叶母、独自送零露去了医院,一进去就被直接推进了抢救室。咪咪一个人坐在抢救室外,呼吸困难浑身冰冷、等待结果。天快亮时,抢救室门开,看着插着氧气管的零露被推出来,咪咪的一口气也终于缓了上来。她跟着进入病房,看着护士一阵忙碌,医生都是零露的同事,他们的嘱咐也还是老一套,说器官已经老化衰竭、只能尽力维持着。
咪咪看零露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些,她看看表,这里的护士早都认识了她们,说:“你放心去吧,这儿有我们呢。”咪咪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就匆匆走了。
咪咪回到家里,宋清刚起床。她去厨房和正准备早饭的叶母耳语几句,叶母立即回房间穿上外套,咪咪拿起宋清的书包,把外套扔她身上,一把把她推出了门。
“小姨,你干嘛!我还没吃早……”咪咪寒气逼人的面孔让宋清
硬是吓得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咪咪把叶母和宋清带到医院,零露已经苏醒,叶母难过地坐在床边说不出话。零露看到宋清,艰难地想要摆手,咪咪立即握住她的手说:“我马上就送她去上学,不会让她耽误课的。”零露疲惫地闭上眼睛。宋清一直没敢说话,她小声叫了一声“妈妈”,就被咪咪推出了病房。
在车上咪咪
阴着脸沉默地开着车,宋清一脸愧疚、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小姨。”
“你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咪咪冷冷地说。
咪咪把宋清送到学校,就直接回了医院。她和系里请了假,这几天都在医院陪零露。醒缓过来的零露开始翻来覆去地说着宋清,咪咪知道那是她最大的牵挂,虽然心里烦躁,也只能耐着性子,顺着她的意思附和。
“咪咪,以后一定要让宋清读高中考大学。”
“嗯,我知道。”
“你一直都很宠她,但是这件事不能由着她的性子。”
“嗯。”
“至于将来她想学什么专业,我不强求,只要能学一门养活她的技术我就安心了。”
“嗯。”
“妈妈她有自己的退休金,还有老房子的租金,她现在身体还行,以后……以后看她自己的意思吧。”
零露还想说说咪咪,又怕触碰到咪咪敏感的自尊心。她们一起生活的这几年,每次零露一和咪咪谈及钱的事,咪咪就炸毛:“我一个手艺人,饿不死的!”
此时,零露无言地看着咪咪。
咪咪坐在床边,也一声不吭地看着零露,姐姐这是在交代后事啊。
“咪咪,对不起……我可能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
咪咪浑身一颤、内心悲痛,却不能在姐姐面前掉眼泪,她始终垂着头不说话,咪咪握着零露被子里的手,心里不停地祈祷:老天,求你!别带走姐姐!求你!别带走姐姐!我愿意要我的余生来交换!
“咪咪,对不起……”零露喃喃自语。
“姐姐,你把宋清托付给我、把伯母托付给我,那我呢?谁来照顾我呢?”咪咪隐藏起心底的祈祷,只露出一脸的幽怨和委屈。
零露的眼泪立即夺眶而出,她伸出双手,咪咪靠过去。她不敢把头压在姐姐身上,只得趴在被子上。
“是啊,我太自私了,我的咪咪……我的咪咪谁来照顾啊?”零露用手轻抚着咪咪的短发,其实这些年来都是咪咪在照顾她们一家人。
“姐姐,你要是真放心不下我,就再坚持坚持,我……我没你……不行!”咪咪把头埋进被子里小声啜泣。
“可是……可是,你、你如果太累、太难受……就别坚持了,看你强忍着受苦……我更难受……”咪咪语无伦次地说着。
不知道是不是咪咪的祈祷灵验了,一周后,零露病情稳定出院了。咪咪接零露回家的路上,零露看着车窗外平静地说:
“咪咪,我不想火化了,就把我的遗体捐给我的母校医学院吧。”
咪咪一个哆嗦、方向盘脱手,身后的一辆车摁着喇叭呼啸而过,险些蹭到咪咪这一侧的后视镜。零露也吓得失声尖叫。
惊出了一身冷汗的咪咪立即握好方向盘,集中
精神专心开车,眼泪却像打开的水闸般流个不停、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停地擦泪,恨不得在两个眼球上安两个微型雨刷器,好不容易把车停在可以停靠的路边,咪咪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我会和母校联系一切事宜,咪咪,你只需要……到时候打个电话,通知他们一声就好。”零露继续残忍地说着。咪咪哭了很久,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前方哽咽说:
“姐姐,你总是这么冷静!冷静到无情!我求你,以后千万别在我开车的时候交待后事,否则我和你就真要‘交待’在这车里了。”
零露看咪咪眼角挂着眼泪,还能强撑着和自己开玩笑,心里不是滋味。她伸手扳过咪咪的脸擦掉她眼角的泪,无声地作出一个口型:“对不起!”
晚上,零露把宋清叫到自己的房间。咪咪不知道她们母女会说什么,独自呆在阳台上等待着。她抬头仰望星空,这个北方小城每当冬季时,因为全城烧锅炉的缘故,天空就会灰蒙蒙的一片。天上的星星都像是躲到了巨大的薄雾后面,咪咪想到不久之后自己也会成为一颗孤星,就觉得人生再无意义。
“在看什么?”身后传来零露的声音打断了咪咪的思绪。
“最亮的那颗星星。”咪咪说,灰蒙蒙的天空其实看不到几颗星星。
“哦,金星。喜欢那颗星星吗?”零露问。
“嗯。”咪咪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零露身上。
“你自己穿吧,阳台冷,你也不能着凉的。”
咪咪把零露从轮椅里扶起来和自己坐在一把藤椅上,她环抱着零露,又用外套把两人紧紧裹住。
“咪咪,以后我就去那颗星星上,好不好?”零露仰望星空说。
咪咪紧紧环抱住零露,把下巴搭在她肩头,看着眼前的人没说话。
零露依旧看着夜空中的那颗星星,说:“你想我了,就来看那颗星星吧。看到它,就是看到我了。”
泪雾遮挡了咪咪的视线,她抬头看天,那颗星星更模糊了。
第一次零露的侥幸出院让咪咪更加病急
乱投医、临时抱佛脚,古今中外一切诸神
乱信一气。她每天都在向诸神祈祷,愿意拿自己的余生去换零露更多的时日。不知是咪咪的诚心打动了上天,还是零露的坚持暂时战胜了病魔,扛过冬天的零露,身体似乎渐渐好起来,脸上也有了一些红润的血色。咪咪高兴得欣喜若狂。
整个春天咪咪都过得谨小慎微,她小小地照顾着零露,宋清在和妈妈谈话之后似乎也乖了许多。中考在即,全家人的重心都放在她的身上,零露还给宋清报了补习班,她强撑着和咪咪一起去接送宋清。咪咪看她精神还不错,没有拦着,只是一直小心地观察姐姐的气色。
6月底中考结束,7月中知道成绩。宋清考得不错,8月收到一所不错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就在全家人都高兴得准备为她庆祝的时候,零露的身体急转直下再次住进了医院,咪咪期盼着这一次又是个“狼来了”的假警报,可这一进去,零露很久都没能出院。
“医生,我姐姐近来的身体状况还不错,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咪咪问。
“说实话,半年前她来住院时,我们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的肺纤维化已经非常严重,随时都会呼吸衰竭致死,她能再坚持半年,已经是个奇迹!”
咪咪明白了,姐姐能够奇迹般坚持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她的宝贝女儿宋清,她要陪着女儿中考完直到考上高中才能放心,这期间姐姐完全是凭着意志在坚持。
姐姐,你好偏心啊!
咪咪看着病床上的零露,大部分时间零露都是昏迷状态,偶尔清醒也说不出话来。咪咪在心底不停地祈祷,祈祷奇迹能够再次发生。她最近的一段日子几乎天天都呆在医院,除了每天下午叶母和宋清来看望零露,咪咪可以得空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但是她一分钟也不敢在家多呆,生怕她不在时姐姐会离开。
时刻的恐惧担忧比一天二十小时的看护更加熬人,不到一周咪咪就两眼泛青、双颊凹陷,整个人暴瘦一圈。原本消瘦的咪咪更加单薄,每天她坐在零露的床边,双眼无神地看着病床上昏睡的姐姐和病床上方的白墙。最初的日子,咪咪为了消磨时间还会习惯性地带了速写本,可是很快就发现她根本没法画画,画别的她没有心思,画姐姐她又唯恐这是最后的遗像……护士们进进出出,只看到坐在病床边的咪咪一直拿着一个速写本,打开空白的一页却始终呆坐着一笔未画。
就这么一天天的煎熬着,咪咪祈祷的奇迹并没有发生。
一天深夜,零露突然醒过来。她看床边只有咪咪一个人正靠坐在一把椅子上打盹,她伸手握住咪咪的手。8月的日子,零露的手却一片冰凉。咪咪立即醒了,她凑近了细看零露的脸,觉得与往日不同、似乎年轻饱满了一些。咪咪有种预感,可能就是这一刻。
天有点蒙蒙【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⁹⒍➒xs.net】亮了,咪咪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伯母和宋清让她们赶过来,可是零露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零露的唇上下翕动,咪咪把耳朵凑到零露唇边,除了感觉到耳边一阵阵凉意什么也听不到。咪咪盯着零露的口型,终于明白她在唤三个人的名字:“妈妈、清清、咪咪……”三个她最放心不下的人。
零露无声地反复唤着,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咪咪。咪咪明白姐姐的意思,姐姐想要一个承诺。咪咪看着旁边心电监护仪上微弱的起伏,她不敢答应也不肯答应。
咪咪
硬着心肠、狠心地小声说:“你的妈妈、你的女儿,凭什么要我照顾……姐姐,你一直都是那么有责任感的人,你快点好起来……你的亲人……你自己来照顾……”
咪咪忍着泪说完,却见零露笑了,她闭了下眼睛,好像在说:“也是哦……”
咪咪零露两人互相看着,零露的
嘴唇不再动,咪咪也不说话。零露的眼睛渐渐合上,咪咪急了,大喊:“姐姐!姐姐!”
零露再度睁开眼睛,似乎很疲惫的样子,又要合上。
“姐姐!姐姐!你别睡!天快亮了,别睡了!求你别睡了……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我会照顾好她们的,你放……”咪咪急切地喊着,“心”字还没出口,心电监护仪上已经出现一条再无起伏的直线。
“嘟——”
声音不大,在咪咪听来却是震耳欲聋。随后她像失聪一般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呆呆地坐着,仍然紧紧握着零露的手。门开了,进来一个医生几个护士,她被他们推到一边,她和零露紧握着的手被迫分开。她看着那些人忙碌一阵,然后撤掉仪器,为零露蒙上一条白布单。
2015年8月21日凌晨4时,零露走了。从此,咪咪的世界一片灰暗、再无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