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平淡地过去,幸运的咪咪还真找到了一个她理想中的工作。在本地的一所大学教服装设计,她不在编制内,没有工资只有课时费;上课才来下课即走,不坐班不加班,出差更是轮不上她。除了钱少,几乎再没什么可挑剔的。有得必有失,咪咪从没有想过要在小城奋斗发展,事实上,她在哪儿都没有过那种想法。钱少就钱少吧,好在咪咪也没什么大的花销。
除了上课的时间,咪咪和零露几乎形影不离。她们并没有刻意避人,二十多年的相识相知、几年的同进同出,两人早已心有灵犀身有默契。在第三人面前,她们从没有过分的亲昵举动,甚至连过多的交流也没有,往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即可心领神会。
在咪咪工作的学校,系主任几次从暗示到明示,示意咪咪再去攻读一个硕士学位,哪怕是本校的在职研究生,系里也可以给她转为正式编制,咪咪都不置可否。系主任爱才,咪咪在学生中风评又一直很好,他看咪咪一直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就透露说从明年开始学校的外聘老师可能也要要求研究生学历。咪咪没有办法,报名参加了这个大学设计专业的在职研究生考试。
考试没什么意外地通过了,随即开始正式上课。研究生课程让咪咪上得很是郁闷,课上内容老套过时不说,讲课方式也很陈旧——设计专业,居然极少有图片资料、只是不停地讲、讲、讲!而且所讲授的设计案例还是几年前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个课程占用了咪咪不少的业余时间,这点是咪咪最在意的。她既无法陪伴姐姐,又兼顾不了自己的事情。好在因为上课人数多,咪咪总是躲在最后,拿出几本自带的国外设计前沿期刊研读。
褚俏知道咪咪现在迫于生计正在读在职研究生,她也听咪咪抱怨过她们的课程大都是“瞎上”,所以她会不定时地给咪咪寄去一些最新的中外设计期刊。甚至总公司有中外艺术交流活动时,褚俏也会有意给咪咪牵线,利用私人关系组织一些小咖位的国外艺术家去咪咪所在的大学举行艺术交流与讲座。大学的艺术交流活动每年都有指标要完成,于是学校方面一拍即合积极响应。同时因为咪咪所在的小城历史遗迹不少,连工作带旅游,咪咪全程陪同兼翻译,大学安排食、宿报销交通费,褚俏公司基本上不需要付出什么额外成本,所以这种交流活动每年都会有几次。
每当这种场合,咪咪都会带着零露出席。她大方地介绍,这是她的姐姐,是非典感染的医护人员。人们看到轮椅上的零露,敬佩感叹之余通常都不会再多问什么。其实,这套说辞也是零露私下的授意,咪咪执意要和她尽可能多地呆在一起。如果她不主动去说,周围的人们会没完没了地去问。索性自己提前说了,人们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善意的,都会适可而止,至少表面上如此。
渐渐地,咪咪胆子越来越大,自己上研究生课的时候,也常常带着零露,两人一起坐在教室最后,真正做了回同学。零露的身体机能日趋衰退,腿痛到几乎无法行走,原来一周一次的治疗现在改成了一周两次。咪咪陪零露去医院作完治疗直接去学校上课。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高中时,听到零露工作时曾说过的那句话:“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治愈是偶尔的,帮助与安慰却是常态。一周两次的治疗更多的是一剂安慰药,既抚慰和缓解了姐姐的病痛,也能减轻一些咪咪的焦虑。看着姐姐的痛苦,咪咪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腿也开始疼,疼到打晃就快要拄拐了。此外,咪咪还有一个巨大的恐惧,她总担心万一哪一天她不在场时,姐姐可能会离她而去,因而她受不了零露不在她的视线之内。当然这些她都深深埋在心底、不敢和姐姐说。
也许是小城的日子过于平淡乏味,咪咪和零露的形影不离再度引来周围人的纷纷议论,甚至成了他们一段时间内的谈资。
“就算是被感染的医生,是最亲的姐姐,也没必要总带在身边吧?”
“张老师就这么天天推着残疾的姐姐,她不把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耽误了?她也三十好几了吧?给她介绍对象她也不积极!”
“可是我看她们姐妹俩也不是太亲近呀,除了张老师常常会给她姐揉揉腿,我看她连话都懒得跟她姐多说。”
咪咪待人接物客气却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出了名的,现在人们看到她和她姐姐的关系,纷纷释然——她对她姐都那样,还能指望她对同事有多热情呢?
就这样,零露和咪咪用自己的隐忍和智慧为两人营造了一个隐秘而安逸的伊甸园。两人默默坚守着相互扶持、能走多远走多远、一直走下去的约定。茫茫人海中,只要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感知到那个人的存在,内心就会瞬间安定下来,就像零露说过的,她们一直在一起、她们从未分开过。
这一天,咪咪所在的学院里又结束了一场小型的讲座,学校在附近的酒店包了一个自助餐厅作为答谢。讲座的题目是《东西方艺术碰撞与交融》,主讲人是褚俏总公司的一个合作方、美国人,据说在法国和意大利等地都拥有自己的独立画廊,褚俏私下向咪咪透露,这个人曾买过她的几幅画,让她殷勤点。
这个讲座的题目过于庞大,咪咪早料到会是一场泛泛而谈。果不其然,不只通篇空谈没什么新鲜东西,这位美国人还东拉西扯、讲了许多不相干的事,咪咪在翻译之余不禁走神、她想到了《围城》中的方鸿渐,一回国后就在家乡的中学作了一次胡说八道、离题万里的演讲。咪咪都要怀疑这位美国人是不是方鸿渐在克莱登大学的校友了。
自助餐厅里,美国人很兴奋,他被一帮教师团团围住、问东问西、索要签名。咪咪估计他在北京总公司也未必有这个待遇,咪咪推零露挑一个角落坐下、选了几样零露爱吃的清淡菜品安静地吃着。过了一会儿,几个年轻教师坐在了咪咪身边。
“张老师,我觉得这次的讲座挺成功的,这个主讲的老外很友好。”
同一个讲座竟会有如此不同的感受,咪咪有些意外。
“他现在的身份更多的是个商人,友好殷勤应该是他待人接物、经商之道的一部分。”咪咪字斟句酌地说。
“可是他对我们现在的油画水平,评价很高啊!”
咪咪不禁哑然失笑,说:“这个我们还真得客观地、平和地去看待它。怎么说呢?西方人评价我们的油画水平高,就好像我们评价一个外国人画国画画得好一样。他会用毛笔、能把墨分出五色,还能在宣纸上画出个像模像样的东西,我们就很意外很满意了,我们一定会夸他画得好啊!”
咪咪看到对面的零露在微微蹙眉,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于直白犀利,于是闭上了
嘴。
“张老师,你也太贬低我们油画老师了。”
不知不觉中,又有几个油画教师围了过来。
“抱歉啊,我刚才说的有些过了。毕竟我只是个学设计的,其实我没资格说这话。”咪咪想息事宁人。
“那倒未必,张老师你可是美院毕业的。北京的美院,我们全校可就你一个呀!”
咪咪回头看一眼说话的人,是教油画的一个男老师,本校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平时就觉得不好相处。咪咪不接话茬,想避开这个坑。
“张老师,你不画油画可能不太清楚。我们国内现在的油画水平早就今非昔比了,屡次在国际上获奖的。”男老师接着说。
咪咪点头笑笑,还是不说话。
“设计和绘画根本是两个概念,虽然考学的时候考的差不多。但是可以说,你们搞设计的甚至都还没有迈进绘画的门槛。”这个男老师继续说道:“油画技法复杂、打底麻烦,可以说油画是技术与艺术相结合的一门艺术学科……”
油画技法六个世纪之前就已经基本成熟,六百年来除了画布画框越来越省事方便、油画颜料从自己打磨研制到购买管状颜料、颜色细分越来越多,几乎再没什么大的变化,这个人居然还在拿技法说事儿。
咪咪不禁嗤笑出声。
“张老师,你笑什么?”咪咪的嗤笑引起男老师的不满。
“哦,我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王小波的《沉默的大都数》,里面好像有一篇杂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小姑娘是个弱智,什么都不会干,好不容易学会了缝扣子,所以每隔一阵儿,她就会间歇性地、自豪地大叫一声‘我会缝扣子!’”
油画男老师低头想了一会儿,脸变得通红。周围有些人开始嗤嗤地笑,零露担忧地看着咪咪。
“哼!她至少还学会了缝扣子,张老师你又会点儿什么?”男老师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了,他
阴冷着脸质问。
周围的同事们眼看着这两人已经在指桑骂槐地互指对方是弱智了,气氛有点剑拔弩张。向来吃软不吃
硬的咪咪被男老师的挑衅刺激得立刻炸了毛,她眯起眼睛审视【言情小说网:ẃẃẃ.6699xsw.com】着那个男老师,没有留意到零露担忧制止的眼神。
“几年前我刚回国的时候,在北京办了个画展,还算好玩,就刚才那位主讲人的画廊还买过几幅我的画……不知道我这点雕虫小技算不算是‘会点儿’呢?”
在大学这个环境里,职称、住房、进修之类的咪咪通通不在乎。无欲则刚,她说话自然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张老师,你这么说,我们的油画水平还是小孩子水平了?”另一个年轻教师说。
“我可不敢这么说。”咪咪连忙摆手,“我就是觉得最近在学校里看到的油画作品有点怪……技法什么的另说,那些作品里有太多想要表达的东西、有太多图解似的东西,都快成了给文字配的插图了,可是你们画油画的又不甘心降到插图的层次。”
咪咪瞟了一眼刚才的油画男老师,说:“一幅美术作品,它的表现形式有限,承载不了过多的内容,内容太多反而会限制了它的视觉效果,形式和内容总要相一致……这可能也是象征派画派在美术史上地位不是很高的一个原因吧,我个人的观点。”
咪咪环顾一周这些以画家自居的大学老师们,沉吟片刻接着说道:
“但是也正因为美术作品的这个局限性,它那种刹那间视觉的定格,才更加震撼!《梅杜萨之筏》和《自由引导人民》就是很好的例子,画家把他想要表现的画面定格在那关键的一刹那,仿佛时间静止!空间冻结!画家的工作就已经完成,至于画面之前的事是怎样发生的,接下来又会发生些什么事,那就是留给观看者自己的想象空间了,作品的画面表现力、画家倾注的心血和感情都会直接影响到观看者的想象和发挥。这其实也可以作为侧面评判一个作品是优秀还是平庸的标准——越是优秀的作品带给观者想象和思考的空间就越大。”
咪咪一口气说完,周围安静极了,人们还在沉思回味之中。她左右看看,看到对面的零露正在深情地凝视自己。
平淡无澜的生活、流水账似的日子,除了看不到的那只掐着零露生命倒计时的命运之手,每天围绕她们的就是老人孩子、买菜做饭、柴米油盐,零露都快要忘记咪咪曾是个书痴、画痴,今天听到她这一番言论,才又窥探到她的些许思想轨迹。零露欣赏咪咪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见地,从不盲从、人云亦云。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画油画的其实也就是个照相机的功能了?”
咪咪笑了。你要是这么认为,那你都贬低照相机了,至少相机还能如实反映现实呢。
“还是有所区别的吧,照相机也好、画笔也好,都不过是个表达工具,关键在人。普通人拍的东西我们叫照片,那些大师拍的似乎有种灵魂在里面、震撼人心的东西,我们会称之为摄影作品。”咪咪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
周围有几个年轻老师开始频频点头。
“张老师,冒昧地问一句,你
父亲是作什么的?”一位学院里很有资历、上了年纪的男老师突然开口问。
确实是挺冒昧的,但因为是系里相识的前辈,咪咪愣了一下还是作了回答:“普通工人,瞿教授。”
“那家里的其他成员呢?”
这已经涉及隐私了吧,咪咪有些抵触。看他似乎并无恶意,就耐着性子说:“有个哥哥,高中毕业后就很少见面,他现在在国外。”
“那他是作什么的?是不是对你的影响很大?”
“他学的是理工科,对我没什么影响——瞿教授,您到底想说什么?”咪咪直接问。
“我就是想知道你的这些想法从何而来?是受谁的影响?”
咪咪怔住、几乎被气乐了,我特么的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吗?咪咪低头静默片刻、平复一下心底的怨气与不快,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
“瞿教授,您是不是特别接受不了:一个女的怎么也会有独立的思考?您是不是实在接受不了,就只好退而求其次:这个女的一定是受了周围男性长辈的影响,才会有自己的思想,是这样吗?”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这样的男人!周围几个女教师都不高兴地盯着瞿教授,连零露也有些嘲讽地瞥了他一眼。
瞿教授讪讪地说:“也不是,也不是。我就是觉得吧,你们女的,也就围绕着儿童啦、母性啦、母爱啦这类题材还有点想法内容,想要再有什么大的格局、大的视角,呵呵呵……”
瞿教授边说边摇头,直接把女性的格局和视角都给摇没了。
“瞿教授!”周围的女老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表达出了心中的不满。
与此同时,在场的男老师们纷纷点头:“没错!同意!我也这么认为!”
瞿教授同样的一句话竟然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位女老师气不过,小声地对咪咪说:“张老师,你可别往心里去,这个系里的风气一直就是这样子——这帮自以为是的男人们!”
咪咪对那位女老师笑笑。心想,我都没把这帮男人们放在眼里,当然更不会往心里去了。
她看自己无意间竟成功地挑起了男女教师两方的矛盾,不禁起了玩心,索性又煽风点火地补了一句:
“有句话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瞿教授,在您这儿可以改成‘女人一思考,男人就发笑’可好?”
周围人们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那个美国人注意到了这边的笑声,他走过来问咪咪大家都在笑什么,咪咪心里并不舒服,看着这个在学术界左右逢源、在商场游刃有余的外国人,她连翻译的劲头都没有了,只应付地对他说:
“刚才讲了一个不怎么可笑的笑话,您可以出于礼貌笑几声、表示一下就OK了。”
谁知道咪咪漫不经心地说完,那个美国人竟然很听话地哈哈哈大笑了几声。咪咪和零露对视一眼也笑了,一种哭笑不得的笑。
晚上,在零露的卧室。咪咪靠在床上让零露靠在自己怀里,打开电脑支在腿上,两人一起看她们的视频和照片,是几年前咪咪办画展时助理小周给她拍的那些素材。
“咪咪,以后是不是该收敛一下锋芒啊?别再像今天那样,你会给自己树敌太多的。”咪咪今天“舌战群儒”的表现让零露既欣赏赞叹又担忧不已。
“姐姐,你看这张我们坐在小河边的背影的照片,我坐在你的脚边,我们同时扭头看向右前方,这构图这质感,多像一幅油画呀。”咪咪顾左右而言他。
零露叹口气,“即使是大学里那样的环境,人际关系也是复杂的。你今天过于张扬,已经得罪很多人了。”
咪咪嗤笑一声,用
嘴唇轻蹭着零露的头发。
“得罪就得罪吧,我总不能违心地去迎合那些人吧,他们可以自由表达他们的观点,那我也可以自由表达我的,如果连这点也做不到,那还能算是大学吗?”
“可是你的表达太过犀利,让他们不痛快了,他们可能会阻碍你以后的发展。”
呵呵,咪咪根本没想过要在这儿发展,如果不是姐姐一家生活在这里,她一分钟都不会在这里多呆。可是这话她不能和姐姐说。咪咪想了想说:
“今天那个女老师不是也说了吗?系里的风气一向如此,那帮男人占据主流、把持话语权多年,舒服了这么久,也该给他们来点‘不痛快’了。”
零露回头看咪咪,突然觉得对咪咪又有了些新的认识。咪咪一贯心不在焉又不爱与人交流,常常会给人一种随便说说的感觉,其实她只是对她不感兴趣的事物不在意。如果不是有一个异常清醒的认知判断和强大的理论体系作后盾,做不到这么从容自信、坚定不盲从。
咪咪正蹭着零露的头发想心事,见她突然回头,看着近在眼前送到嘴边的唇,咪咪笑了,不客气地亲了上去。
“别担心了,姐姐,我有分寸。”咪咪柔声安慰,其实她也觉得今天是捅了个马蜂窝,大不了以后被那些“马蜂”们蛰个遍体鳞伤,也没什么——自己的亲妈都把她说的那么龌龊不堪,那些不相干的人就更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