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我能称呼你张老师吗？” 徐老师问。
“随便。”咪咪点点头。
“我从宋清那里知道了很多你的事，”徐老师扭头看着咪咪，“我知道你学画时间不长就考上了美院，我知道你擅长篆刻，我知道你在北京办过画展，我知道你和宋清妈妈的事，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一夜之间白了头……”
咪咪震惊地听着，当听到不得不打断的内容时，她小声叫道：“徐老师！”
咪咪有种突然被扒光衣服、赤裸裸面对这个人的感觉，她脑子飞快运转着，只想着能赶快脱身。
“……徐老师,宋清是个可怜的孩子，在她很小时，
父母就离婚了。她和妈妈姥姥相依为命，一年多前，她妈妈又去世了……所以，麻烦您多费心。”
“……那我们先加个微信吧。”
“徐老师，您是不是该进去上课了？”咪咪看一眼已经空荡荡的走廊说。
刚回到车上，咪咪就收到了徐老师微信加好友的请求，她看着微信通讯录里的那个红点，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下课后的宋清坐进车里，却见咪咪不发动车子，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小姨。”
咪咪不说话，默默地掏出一支签字笔。她一言不发、直接在宋清的
嘴角上画了一个大大的
黑点。
宋清怔怔地看着竟忘了躲，只得对着反光镜用手背用力蹭，边蹭边叫道：“小姨你干嘛呀！这个很难洗掉的！”
“这样就更像了。”咪咪说完，发动车子行驶上路。
“像什么啊？”
“媒婆。”
宋清自知理亏，暂时闭了
嘴，只是徒劳地擦着。过了一会儿，她看擦不掉索性放弃。
“小姨，对不起……是徐老师总是问我，我才和她说的。”
“她都问你什么了？”咪咪不动声色地问。
“她问那张画是谁画的，老师要我们每人交一张弹吉他的照片，我不想交照片，就让你给我画了那张速写……挂在墙上后被徐老师看到了，然后她就总是问我有关你的事情。”
“小姨，你和我妈妈是真的吗？”宋清好奇地问道。
咪咪的心一颤，她小心地握紧方向盘以防自己失控。
“小姨，我都知道了。我还知道你们这样的人有一个称呼，叫百合。”
咪咪听得心潮起伏，百合？多美好的文字，可现实远没有那么美好温馨。
“徐老师和我说了我才明白。以前我还挺纳闷的，小姨，我一直觉得你特立独行、离经叛道！对什么都无所谓、都不在乎，可是你一到我妈妈身边就立即变成了一只听话的小乖猫——原来你们是那样的关系啊……小姨,你们到底谁是……”
许多年前姐姐的预言成真了。果然，被亲近熟悉的人当面议论更难以承受。
“清清，你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但是……你妈妈，她救死扶伤、时刻冲在第一线，是白衣天使、是治病救人的无名英雄……”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天使和英雄，咪咪有些哽咽，“她、她是因为什么去世的，你不知道吗？你我都没有资格在她生后对她评头论足!”
“小姨，我又不是瞧不起你们，更不会觉得你们变态什么的。我就是太意外了，以我妈妈那样的刻板正统，我真没想到她……能同意和你在一起。”
咪咪突然把车停在路边，宋清吃惊地看着咪咪。
“给我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回来！”
咪咪摔门下车，一腔无名怒火涌起、满心无处诉说的怨气不知该冲谁发泄。自己小心翼翼维护着的东西，今天全部都被撕开；自己费尽心思保护的清清，早已经什么都知道……
姐姐，我该怎么办？
咪咪捶着像是要裂开的脑袋，踉跄地走到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用拳头狠狠地、一下一下地砸着墙。
几分钟后，咪咪脸色苍白、两手带着血痕和尘土回到车里。
“小姨，你还好吧？”宋清紧张地问。
咪咪目视前方，长长叹了一口气，黯然说道：
“我没事儿……清清，虽然我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但是你并不了解我……我从来都不是个离经叛道的人——有压制才有叛逆，我的成长从没有过压制，我离的哪门子经、叛的哪门子道？你不要自以为是地学我！”
宋清听得张口结舌。
咪咪缓缓发动车子，“清清，我和你妈妈之间的感情挺复杂的，也许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除了爱情、还有亲情、恩情、甚至同情……现在你妈妈已经在天上了，我不想看到你在这儿议论她的是非。”
“小姨……”
“还有一件事，姥姥是老派的知识分子，你听说的那些个新鲜事物她可能接受不了，有可能还会很伤心，因为你妈妈一直是她的骄傲——所以，别和姥姥说这些事。”
宋清看着咪咪，犹豫了一会儿说：“小姨，我觉得你有点小题大做了，这也没什么吧？”
咪咪发动汽车静静地开着，她在心底叹息。是自己反应过度了吗？也许时代变了，这种事真的没什么了，再不会是那个同性情侣一个跳楼一个割腕的年代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小姨，我们作个交易吧。”宋清突然嬉笑着说。
咪咪瞥宋清一眼，没有接话。
“小姨，我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和姥姥说，那你呢？小姨，你把我房间的网线连上，行吗？”
咪咪
阴郁沉默地开着车，再没说话。
一直到驶回小区、在停车位停好。宋清刚要下车，被咪咪拦住。
“清清，你没有把你妈妈当作偶像，我觉得很可悲；你说你把我当作偶像，我又觉得很可笑。偶像是什么？我以为有榜样的意思……我什么时候给你留下了爱作交易的印象？网线要不要连和这些事都无关，要不要和姥姥说，是你自己的事，你看着办。以后，你的言行你自己负责！下车！”
咪咪锁车径直上了电梯，留下宋清一个人站在原地呆呆地发愣。
咪咪进屋后直接来到叶母的卧室前，轻轻地敲门。听到叶母的应声，咪咪推门进去。
已过黄昏，屋内光线昏暗却没有开灯。叶母正在抄写《金刚经》，咪咪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的零露的遗像和（言情小说网：www. 6969xs.㏄）下面供着的水果和上的香。白发人送
黑发人，咪咪即刻感受到了叶母深深的悲苦和凄凉。
“咪咪？”叶母唤道。
咪咪把视线从墙上的遗像上离开，思索着该怎么开口。
“哦……伯母，我想和您聊聊清清的事，前一阵儿，我没和您商量就自作主张停了她的二胡课，还给她报名上了表演课……”
“来，咪咪，过来坐这儿。”叶母打断咪咪。
咪咪坐在叶母对面的椅子上。
两人互相对视都没有说话。叶母又老了许多，已经是满头华发、满脸皱纹、目光浑浊；咪咪虽然年轻，却是消瘦落寞，一头灰白的头发更显得她虚幻寂寥。
“咪咪，你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叶母看着咪咪的灰白头发心疼地说，“零露已经走了，你不用再守着这个家、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了。”
咪咪愣住、细细回味，她觉得叶母这话像是早已经全部知情。
“哦……姐姐把我从小养大，我现在照顾你们，是对姐姐、对您当年付出的回报、是应该的……”咪咪努力想把话题往“报恩”上引。
“咪咪，你可能自己都感觉不到……你举手投足间和零露越来越像了，你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跟零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看你每天在这个家里进进出出、操劳忙碌……有时候，我都有种错觉，我分不清楚，你到底是我的零露，还是我的咪咪？”
咪咪怔怔听着，只觉得鼻子酸胀、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当听到叶母说出“我的咪咪”时，终于崩溃。她跌下椅子跪在叶母面前、趴在叶母膝上放声大哭。自零露走后的压抑、迷茫、无助、痛苦，统统爆发、一股脑的全部伴着眼泪释放出来。
叶母抚摸着咪咪满头的白发，也蒙上眼睛抑制不住哭泣。
一直有些不安的宋清，不知道小姨会和姥姥说什么，她在客厅转了几圈，小心地推开叶母的房门，却见小姨跪在姥姥腿边、两个人低声地抱头哭泣。她只得又悄悄地关上房门。
回到自己房间，宋清自责地想，她是不是说得有些过分了。
晚上，咪咪打开手机，同意了徐老师微信加好友的请求。她想了想、打下一行字。
“徐老师，宋清还是未成年的孩子，有些话你不应该和她讲。”
徐老师很快恢复：“宋清是未成年，但她不是孩子了，她已经17岁，对这个世界她应该有自己的认识。”
咪咪：“可是你是她的老师，你对她说的话会影响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会左右她的看法和行为。”
徐老师：“她迟早会听到各种各样的观点和说法的。”
咪咪：“至少应该再等等，等到她成年、有足够的判断能力。你的作法，不利于她的成长！”
徐老师：“你什么都不告诉她，是一种过度保护，也同样不利于她的成长！”
看着手机上的这句话，咪咪陷入沉思。她把手机和自己都扔在床上，闭上眼睛从枕头下摸出那方美人红印章，轻轻地在唇边蹭着。
姐姐，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第二天，咪咪发现微信里有数条徐老师的未读信息。
“对不起，也许我的话有些过激了。”
“为什么不回复？”
“是时候给过去划个句号了。”
……
“我们能开始吗？”
咪咪想了很久，写了很多文字。最后又都删掉，只留下两个字发了出去。
“抱歉。”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宋清敲开咪咪房间的门。
“小姨。”
咪咪看着宋清。
“小姨，徐老师的事，你答应了吗？”
“我和你们徐老师之间没有任何事，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清清，你不必再传话了……如果徐老师对你有什么要求,你可以直接拒绝她的。”
“我觉得我们徐老师挺不错的，你们又都是搞艺术的……”
咪咪托起宋清的下巴，看了看说：“那个黑痣洗掉了？看来得再给你画上一个了。”
“小姨！我没和你开玩笑！我妈妈在天上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样，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咪咪僵住。
“小姨，你就试试嘛！”
“早试过了……一点也不好玩儿。”
长久的沉默之后，咪咪轻声说。
就因为试过那么一次，让日后的咪咪一想起来就难以承受、倍受煎熬。好奇害死猫，她真是要把自己害死了！那一次的经历让她既对不起克里斯汀，又永远都愧对姐姐。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咪咪发誓再也不会漫不经心、随心所欲……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流，那她最先要做的事就是不顾一切也要阻止姐姐去北京的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