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醒来时,天已经透亮。她先是意识到怀里人的体温不再滚烫,心里一阵欣喜,继而才想到被子里的两个人都还裸着。招娣满脸通红地赶紧穿上衣服,若男背朝她还在睡着,她小心地给若男掖好被子,想着昨晚她的中衣已经被汗湿透还沾了脑后的点点血迹,招娣想打开炕上的炕柜找身干净衣服给若男换上,却发现炕柜上了锁。
招娣下炕,出门去前院打了桶水,她回屋打开炕边的炉子,把桶里的水倒进炉子上的水壶烧上水,又把剩下的水倒进木盆里,把若男的那件白色中衣泡进去,取了猪胰子皂,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水很快烧开,招娣取了案上的温壶冲洗干净泡好茶,然后接着洗衣服。招娣手脚麻利地干着活,无意中抬头看一眼炕上的若男,却吓得差点跳起来!原来若男早就醒了,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她忙前忙后。
“大小姐……若、若男,你醒了?啥时候醒的?”
“你起床的时候。”
招娣想到她刚睁眼时的情形顿时满脸绯红,她把湿手在衣襟下摆蹭蹭,站起来走到炕前说:
“你的衣裳我洗了,我本想给你再找身干净衣裳换上,可是炕柜锁了。”
若男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递给招娣,招娣拖鞋上炕、打开炕柜,一摞衣服的最上面赫然放着的就是昨天指着自己男人的那把手枪,旁边是个红绸小包袱。
“枪下面那件白绸褂子就行。”若男说。
招娣立即取了衣裳关上柜门。她跪在若男身边小心地扶起她,若男雪白的背上那条丑陋的“大蜈蚣”又露了出来,招娣不忍再看、转开眼睛看向别处,她服侍若男穿上衣服,又坐到她正面给她系脖子前和腋下的纽襻。
若男的脸色一片青白、更显得脸侧自己抓的那几道抓痕刺目。
嘴唇毫无血色,似乎完全融在肤色里。两只眼下各有一片青色,也难怪,带着这一身的伤痛一定是夜夜难眠、睡不好觉的吧。招娣的目光接着往上移,却看到一对深邃的
黑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哎呀!”招娣不禁低叫出声,慌
乱地低下头回避,一着急手里的纽襻也系错了位置。
若男没有说话,伸手到腋下自己重新系好。招娣下炕穿上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若男。
“昨天夜里,你烧得厉害,衣服又都湿透了,我才……给你脱了衣服。”招娣越说声音越小。
“谢谢你,招娣。昨晚我睡得很好……是最近这段日子睡得最安稳的一觉。”若男边喝茶边说。
招娣的脸又红了,她把若男的棉袄披在她背上,白绸衣下那条大蜈蚣若隐若现,招娣低头两手绞着衣襟、欲言又止:
“你、你……”
若男回头看着招娣,说:“你想说什么?”
“你背后的伤……”
“哦,是小鬼子用刺刀劈的……还好我当时背着个包,还穿了呢子大衣和厚毛衣。”若男平静地说完,默默地喝着茶。
可是那个人、当时身边的那个人,身后没有包,穿的衣服也不厚,因为她把厚衣服都
硬是套在了自己身上。一想到囡囡,若男的脑后又是一阵钝痛,她滑落了茶杯、双手抱住头跌在被子上。
“咋?头又疼?若男?”招娣急得窜上炕,她不敢碰若男的头,只得把她圈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晃着。
……
“不好咧!村长!四
叔从灶房拿了把菜刀要去炮楼找鬼子拼命去咧!”窗外突然传来一个小伙计慌张的喊声,紧接着是大春子的声音:
“叫人死活拦下来,我马上就过去。”
屋里炕上的若男和招娣都听得真真切切,若男推开招娣迅速穿好棉衣棉
裤,招娣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就见若男打开炕柜抄起那支枪就下地跑了出去。回过神来的招娣也赶忙下炕穿鞋,才发现若男着急连鞋都没穿,她赶紧抓起鞋子也跟了出去。
等招娣追到前院,看到的一幕是:几个男人正抱着四
叔的腿和腰,大春子两手紧紧握着四
叔举着菜刀的手,若男则站在他们的对面举枪对着四
叔。
……
“四
叔,快放下菜刀!”若男说。
“你开枪!开枪打死我算球咧!反正我也再没脸活人咧!”四叔哭喊着就是不松手。
若男急得直跺脚、她把枪塞回后腰,又从腰间取下弹弓,对准四叔的手腕就是一石子,四叔手一哆嗦不由松了劲,大春子立即掰开他的手夺下菜刀,几个男人合力把他摁倒在地,四叔伏地大哭。大春子蹲下、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
“四叔,这仇咱们不是不报,是要合计好了再报!”
招娣走到若男跟前、蹲下给她把两只鞋都穿上。
“招娣,你去看看四婶吧,多劝劝她……千万别再出事了。”若男说。
招娣听话地站起来去四婶住的屋子,走了几步她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若男,却见若男转头冷冷地看着炮楼的方向。
鬼子要求两天给炮楼里送一次饭,这天又到了送饭的时候。一上午,几个当家的都站在厨房里发愁。
“为啥不叫男人去送?”若男问。
“鬼子不让,自从炮楼盖好,他们就不让男人们靠近咧,送饭只让女人和娃娃去送,叫我去说话也都是出来在外面说。”大春子回答。
若男和孙先生对视一眼、陷入沉思。他们是心虚害怕?还是不想让人发现他们的人数和火力装备?
“四婶子的事,让咱村里的女人再也没人敢去炮楼咧,娃娃们也没人敢去。”大春子说。
“我去吧。”一边的孙墨海突然开口说,“我去,鬼子应该会让咧。”
几个人齐齐看向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略微驼背胡子都白了的老先生,都不由地肃然起敬。
“可是这食盒担子老重咧,先生你也挑不动呀!”大春子说。
“……等等,我去找个小推车来。”丁有龙说着出了厨房。
一切收拾妥当,孙墨海把皮条带子套在自己脖子上,猫腰扶起小推车、颤颤巍巍地推起来。
“先生——”若男小声唤道。
“若男,我知道、我知道该留意些啥。”孙墨海看着若男微微点头、笑着说。
“先生……要小心!”若男有些哽咽。
中午孙先生一回来,几个人就都聚在了他的屋里。招娣端着一托盘吃食推门进屋,却见丁管家、姑爷、孙先生和若男都坐在炕上,中间围着一个大木盒,上面是用沙子堆出的一个小炮楼和周围的沟渠。
“呀,这是啥咧?”招娣脱口而出,就是觉得小炮楼堆得像真的一样挺有意思。
炕上的四个人同时看向她。
“你!你……”丁有龙不放心地盯着招娣。
“没事,大大。”若男看看丁有龙,又看向招娣说,“招娣不会出去
乱说的。”
“对、对,我不会跟人说的。”招娣赶紧保证,她看其他人都警惕地盯着她,放下托盘就转身出了屋子。若男开始拿勺盛饭、放在炕桌上。
“你们吃吧,我是吃不下咧,鬼子逼着我把每样饭食都吃了点,吃不下也得
硬往下咽——鬼子拿枪指着你,看你往下咽。”孙墨海苦笑着说。
几个人都沉重地低下了头。
“果然,下毒行不通。”大春子说。
……
从中午起,招娣就坐在若男屋前的长条凳上纳鞋底。看上去她一直在专心地飞针走线做着手里的活计,可她的两只眼睛却始终追随着若男的身影。若男几次进进出出,招娣就眼巴巴地等着她使唤自己,可若男都是眉头紧锁地匆匆走过,随后就上了二楼戏台再没下来。
招娣怅然若失地继续纳着鞋底,她把手里的针在头发上抿抿,又朝戏楼看去。不知道若男躲在哪里了,从她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那个人。正午一过,就不再有暖烘烘的感觉、有点凉了,也不知道若男在戏楼上面会不会冷。招娣再也坐不住,她起身去屋里烧开水,灌了一个汤婆子用绒布包了,上到戏楼。
招娣站在戏楼的楼梯口,仔细找寻了一阵才找到若男,她正藏在一根廊柱后面两手托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廊柱旁垂下的厚重帷幔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若男——”招娣小声唤道。
若男略微回头,愣怔一下说:“爬着过来。”
“可、可我今天刚换了干净袄
裤……”招娣犹豫着说。
“那你下去吧。”
招娣一狠心俯下身子爬到若男跟前。
“躲我身后、披上皮袄。”若男还是原样不动地说。
招娣躲到若男身后,虽然身下垫了狗皮褥子、身上披了老皮袄,可看到她的双手和耳朵还是冻得通红。招娣披了老皮袄、贴上若男的后背,把自己怀里的汤婆子塞进若男的怀里、胳膊怀住她的腰。若男随即身体一僵,她前胸是热乎乎的水壶,后背是招娣温热的胸口,周身的寒意顿时驱散了不少,她心底感动,可是什么也没说。
“看啥咧?”招娣问,
嘴里的热气直扑若男的耳朵。若男的耳朵更红了,她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望远镜移到了招娣眼前。
“有布条挡着咧,看不清楚……”招娣伸手想扯开布条。
“别动那个,会有反光。”若男说。
“哦——”招娣把眼睛凑到跟前,调整自己的角度,“呀!咋这清楚咧!就跟在眼跟前一样!”
招娣惊得长大嘴巴,若男不用回头也能想到她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嘴角不由地扬起。
“枪!小窗户里有枪!”
招娣一惊一乍的反应让招娣想笑。她收回望远镜回头说:“你看后面的墙上。”
招娣回头看那面描画着彩云山峦的土墙,仔细看能看到上面的几个枪眼儿。
“鬼子打的?”她问。
“嗯。”若男点点头,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的抢眼儿,说:“招娣,你知道鬼子为什么开枪么?”
“发、发现你咧?”招娣立即担忧地问。
“应该没有,我想鬼子是心虚害怕了,”若男说着回头举起望远镜继续观察远处的炮楼,她冷冷地接着说道:
“就算是财狼魔鬼,跑到别人家里、登堂入室、奸淫烧杀,也应该是会心虚的吧。”
招娣似懂非懂地听着,她默默地看着若男的后脑勺,缠着的布条已经去掉。那个被自己撞开的伤口已经结痂、还粘着些草药渣滓和周围的头发糊在了一起。招娣看着不由地就伸手想要去理顺那团糊在一起的头发,尽管她一直加着小心,可若男还是疼地“嘶”了一声,招娣立即住手。她又细细地看那两只冻红的耳朵,迎着光、脆弱得似乎都要透明了。还有耳朵前面脸侧的抓伤,虽然已经掉了痂,可仔细看,还有淡淡的印子,可这个人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自己……招娣既愧疚又心疼,她把两只手哈热捂上了若男冰凉的耳朵。
若男微微一抖,没有说话。招娣也不说话,此刻她只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怀里这个凉凉的人。
太阳西沉,戏楼上冷得再呆不下去。两人悄无声息地爬回到楼梯口,狭窄的木楼梯上,招娣在前若男在后、两人依次下楼。和若男亲密地呆了一下午,招娣心里欢喜,她突然回头笑着说:
“若男,你天天拿个枪又不打、打人还是用弹弓……我知道你为啥不打枪。”
经过小半天的共处,两人似乎又亲近了一些。昏暗的光线下,林若男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招娣,小巧的粉脸上两只晶亮的杏仁眼、透着一股天真的机灵劲儿。在这毫无生机的、灰蒙蒙的冬季黄土高坡上,让人看了心旷神怡,她不禁接话说: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
“你枪里没子弹!”招娣歪着脑袋自信地说。
林若男看着她不说话,默默地从腰后抽出那支枪,拉开枪栓举到招娣跟前让她看清楚了。
“有!满满10发!”林若男说
招娣愣怔一下,又胸有成竹地说:
“那你就是怕枪声惊动了小鬼子,把小鬼子给招来!”
林若男瞥了一眼招娣,眼神中不由地带出了一丝欣赏,她把枪收进衣襟下腰后的枪套里,垂下头缓缓地说:
“枪我迟早要开,但是我的子弹是绝不会打中国人的!”
招娣愣在原地,她又一次被镇住,就像若男第一次用弹弓救下她时,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不清楚,此时此刻她听到的是一句掷地有声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