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顾城北,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一次被安建国在宾馆抓到我是同性恋这件事之后,我坐着大巴车,准备从车站离开。
然而我在出镇的红绿灯那里,看见了一个人。
那时候手机有一个电话拨进来,我看着屏幕上的号码,愣了愣,还是接了起来。
“安知远,我给你两个选择。”
他的声音本就苍老,大病初愈,那时候更是憔悴,可又始终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冷冰冰,一如过去十几年他对待我的那般。
“一、留下来,做一个正常人,找老婆、生孩子、孝顺父母,这件事以后家里不会有人再提……”
路边的红绿灯一闪一闪的倒计时着,那边却迟迟没有声音传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还有明明只有几米却遥不可及的距离。
“二呢?”我问他。
“二……离开这个地方,以后永远不要回来,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这里不再是你的家,你也不再是我们家的孩子。”
我的心跳似乎漏了几拍。
红绿灯的倒计时终于结束了。
“保重身体。”
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回答。
“安知远,你以后,会很难看的。”
电话被挂断,我看着安建国拄着拐杖慢慢转过身去,大巴车的红绿灯也终于倒计时结束。
而我也失去了我的家,失去了我的家人。
再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安建国,那个我应该称呼为爷爷的男人,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这是我的抉择——我以为会是这样。
但我终究是食言了,我还是回到了那片养育了我的土地上。
安建国走的那天早上,新年过后没多久,这个城市恰好下雪了。
很大很大的雪,大到我站在败光了叶子的苦阑树下,不过几分钟,头上就一片白茫茫。
我抬头看着天,忽然有些迷茫。
忘了是怎么回到住处的,也忘了是怎么到的机场,又是怎么回到的老家。
只记得,经历了大雪航班停飞,火车延误,汽车堵塞的我,回到家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
他们说,人已经入土为安了。
于是,安建国没有见到我,我也没有见到他。
他说的话终究是兑现了,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我。
家里开始变得冷清却又热闹,冷清的是这家里所有人的话都突然变得极少,各自站着不说话,偶尔坐在一起也不说话,热闹的是那些被请来办丧事,穿着奇装异服,敲锣打鼓一整夜的人,他们总是抽着烟,时不时和同伴笑两声。
他们说,这是在送别已亡人的魂魄。
只是太吵了,吵得守夜的我直想骂人。
“以后我和你妈走了,你们不用弄得这么吵吵嚷嚷的。”
在老屋子的客堂里帮忙收拾纸钱的时候,许久不见的老爸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愣了几个呼吸的功夫,手里的动作没停下来,这几天,他已经熬得两眼通红了,零零散散总共都没睡过几个小时,我不敢再让自己怠慢。
“你阿公要求的,很久之前交代过。”老爸又补了一句,印象里,他也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
家里人都说,我是安建国隔代遗传最成功的例子,脾气又臭又倔,钟爱一意孤行,我却莫名的觉得,我更像我的父亲。
“阿爸,你难过吗?”我问他,我同他许久不见,没想到一见面,就是这般情形,聊着这般寂寥的话题,我很想念他,只是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表达,他很爱我,只是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接受这些他从未了解过的事情。
“不难过。”老爸没有丝毫犹豫的摇了摇头,“他够累了,现在好不容易轻松了,我怎么会难过。”
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或许他已经足够累了,而我自以为是的问题只会加重他的负担。
“你说你以后不结婚,走了怎么办?”
老爸突然的一句话,令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几秒,只得摇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去考虑那些事情。”
“人还是要为以后考虑一下,不然以后你想热闹都热闹不起来。”
以后……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是个很模糊的问题,至少对于我而言是这样,因为他不知道的是,我大概率没有以后了。
锣鼓敲了一整夜,除了耳朵里这几天没睡好尽是蜂鸣声以外,还有荡了满脑子的锣鼓声,一直炸得人头疼。
凌晨的时候,锣鼓声终于停了。
稀稀散散的一群人,踩着还未被黎明照亮的露水,慢慢的走在大山里。
听说,安建国早早的就给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应该办的身后事,临走前都交代给了我父亲,我们只需要照着他安排好的流程一步一步走便是,如同他还在世的时候,对我们的安排一样。这就是我不喜欢他的地方,无论何时,总想着掌控这个家的一切,然而我们家又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可以继承,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是什么皇亲国戚。
晃悠悠的灯,散着晃悠悠的光,还有人肩上晃悠悠的竹箩,一座新坟孤零零的座在一棵橄榄树下。
记得以前安建国同我们这一辈的小孩都说过,那棵树是他幼年的时候亲手栽在我们家祖传的地里的,年纪比我爸还大得多,这么久过去了,依然还在结果。
南方八九月,台风季节,三天两头的刮台风,每每这时候,安建国总惦记着它,每次刮完台风,总会提着个小塑料桶,来山里头捡被风吹落的黄榄,然后带上几根绳子,束好那些被风刮伤了的枝丫,就这样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
记得有一年的台风天,一道雷劈在了旁边,把边上的一棵茶子树劈得四分五裂,安建国站在树边上,抬头看着它,眉眼拧巴着,要是这雷再挪上那么一小段距离,这陈年老树,怕是就不保了。
它这辈子都没挪过地方,一辈子都呆在我们家祖传的这点早已经没有人稀罕的山地里。
我突然发现,安建国也是。
我们子孙辈跪在坟前,膝下撵着湿土,安建国躺在里头,安安静静的,不像他以往在我面前那般,总是居高临下,总有说不完的教训,他终是骂不了我了。
时间,终于还是替我跑赢了他。
我忽然很想笑,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因着这二十几年我们之间的恩怨终于结束了,于是想着想着,那些办丧事的人,突然拍着我的肩膀说了句。
小伙子,不能哭,哭了,“言情村www.yqc.info”老人家就不放心走了。
烧掉安建国遗物的那一天晚上,老爸提着他的衣服,大哥和二哥扛着他以前睡的折叠床,我拖着他以前老爱坐的摇椅,有些不明不白的跟在队伍后头,没有了敲锣打鼓的人,空气好像都安静了许多。
其实,我不明白,我以为逝者的遗物,留给活着的人去纪念,不是应当更好一些。
他们说,这是习俗,把逝者的遗物烧下去,他们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用。
我想反驳,告诉他们,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他们会说——你读书读傻了。
可能吧,真的是我傻了,傻得自以为是。
我看着那张摇椅在火光里变得越来越刺目,隐隐约约的,我想起来一些事。
夏天的夜里,安建国抱着个男孩,坐在那把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摇啊摇,摇啊摇,摇椅在摇,安建国手里的大蒲扇也在摇。
男孩说,这次班级考试,他又考了第一名。
安建国少见的笑了,眉眼上的严峻少了几分,说,以后等你长大了,上完大学,可以留在县里当教师,这样,离家近。
小男孩甩着脑袋,挣脱开了安建国的怀抱。
“……我不想留在这,我想去看看其他的地方……”
那天晚上的火苗蹿得老高,越过了火盆,越过了头顶,越过了屋檐。
我蹲在地上,抬头费劲的看着它,看着它好像去到了天边,一直到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离着我们远远的,耀眼的火光里,一缕缕的烟相互拥缠着消散在夜色。
恰恰好的时分,火光熄灭不过眨眼,天上忽然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小雨,南方春天再常见不过的春雨。
该回去了。
我寻思着,往回走,雨突然越下越大,我只得小跑着,然后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远远的,远远的把那抔熄灭了的火堆甩在了身后。
回到家,我准备去卫生间洗个手,老太太的房间就在卫生间边上,门没关,我探了下脑袋,凑巧看见老太太手里拿着安建国的遗照。
我没同她说话,安静退了出来。
我好似突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