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剩下的这几天我同顾城北最近应当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早上的时候,家里人商量着去亲戚家的种植园采草莓,在家闷了那么一阵子,奶奶想让大家都出去散散心,可是我们都觉得最应该散散心的是她自己,本来她自己还不愿意去,好说歹说,大哥把她带出了家门。
于是乎全家只有我一个人没去,从小到大,我就不喜欢这种集体活动,过去是,现在也是。
顾城北在他们出门后,没多久就来到了我家楼下,隔着矮矮的只能够得着我胸口的铁栅栏喊我的名字,尽管压根没有锁,顾城北仍是站在栅栏外望着我,似乎是在等我的允许——毕竟这是我家。
“你来这做什么?”我问他。
“他们都出去采草莓去了,我今天没什么事情做,准备去钓鱼,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想去。”
说完,我转身要回楼上,却没想,顾城北拉开铁门,过来一把将我扛起来,然后一路跑得飞快,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给他一脚,他就把我扔进了车里。
“门没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想起来门没锁,于是乎顾城北又小跑着,回去把门锁上,然后回了车里。
我以为顾城北既然计划去钓鱼,肯定是约了朋友的,结果只有我俩,选的是一个小水库,我兴致不高,杵了鱼竿,就开始发呆,他还拿了个小冰箱,里头装了雪糕和饮料。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不冷不热。
顾城北在离我一臂远的边上坐着,眼睛盯着水面,似乎很是专注,我没招呼他,事实上我也没有心情,拨了几下毫无动静的鱼竿,又开始发呆起来。
我想我大概能够知道,顾城北为什么会带我出来,无非是长辈们给的任务。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顾城北终于还是开了口。
“该工作工作,该吃饭吃饭,还能有什么打算。”
“明天什么时候走?”
“早上。”
“几点?”
“四点半吧好像,坐班车去坐火车。”
顾城北没立刻回我,而是沉默了约莫十余秒,“安知远,你知道我可以……”
“不用了。”我打断了他,“我坐班车就行。”
“我记得你很讨厌坐班车的。”
“是的,但很多事情讨厌也必须得接受。”
顾城北没再说话,只是两眼沉沉的望着水面,冷不丁的笑了一声,“呵呵,或许,相比于班车,你只是更讨厌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或许,这个问题不回答会更好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水面盯着太久了,我总感觉眼睛似乎有点迷糊,有点不对劲,面前的水缓缓地流着,然后很是突然地,我感觉眼前一黑,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等到我缓缓恢复意识的时候,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顾城北,他在喊我的名字,手掌还在轻轻拍着我的脸。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意识渐渐清晰了过来,只是头有些疼,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上下都是湿哒哒的,连带着顾城北也是这么一副模样。
“我……我怎么了?”
我有些懵。
“你刚才突然就晕过去了,一下栽进了水里!”
顾城北说得很急,我只是依稀听见了,半晌,了然的点了点头,“这样……”
顾城北愣了愣,抓着我的肩膀,“安知远,你没事吧,你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吃药,要不要去医院做个检查?”
“不用。”我拨开他的手,“我没什“言情村www.yqc.info”么事,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
“这叫大惊小怪?安知远,你刚才可是毫无征兆的就晕过去了!”
“没有毫无征兆。”我舒了口气,打了个嗝,总感觉刚才肯定咽下了不少水,嘴里一股腥臭的味道,“只是没来得及喊而已,我看着流水会头晕。”
顾城北显然愣了愣,“为什么……”
我不想跟他多说什么,躺在地上望着天,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依稀记得约莫十多年前某个雨水充沛的夏天,大雨下了好几天,村子外头的小溪被淹了,说是小溪,其实被灌满水后,也足足有两米余深,虽然并不宽,但也足够淹死一个几岁的小孩。
由于我们老家是临海城市,所以村子里的小孩,大多都会游泳,而我不会。
我不记得是谁起的头,只记得那时候的某个下午,几个小孩强行将我抬起来,一下扔进了灌满雨水的小溪里,我在水里扑腾,岸上的人在笑,兴许他们只是觉得好玩,兴许他们只是觉得自己这是好意,但无论如何,我所感觉到的,只有溪水断断续续的灌进嘴里,我越扑腾,身体越是往下沉。
迷迷糊糊的,似乎感觉到有只手抓住了我,我慌乱的抓住那只胳膊,接着被带上了岸。
打死我也没想到会是安建国救了我,我哭着同他诉说,他们是如何把我扔进水里的时候,安建国只是阴沉着脸,拉着我回了家,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想,因,就是在这个时候种下了吧。
顾城北见我没有想去医院的意思,索性也不再坚持,给我拧开一瓶矿泉水,让我漱了口。
“顾城北,你说,我死的时候,会不会还是自己一个人?”
顾城北愣了愣,估摸着也是猜不到我会突然这么问,习惯性的推了下他的眼镜,似乎对我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这种事没有谁会有经验,“会吧,每个人死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再多的人陪着,也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
我讪讪笑着,点了点头。
这样,好寂寞啊……
身上湿哒哒的,一股味道,就这么晾着始终不是个事,没办法,顾城北只得拉着我,又回了家,然而回到家门口,我才想起来,因为我几百年回不到一次家,以至于根本没有我家大门的钥匙,出门的时候,顾城北把门锁上了,现在进不去房子。
老家是两层半的自建房,衣服都晾在三楼,这楼边上几乎挨着的还有一套平房,也是我家的,以前安建国建的房子,只不过现在只有鸡鸭住在里面。
安建国是很不喜欢我们爬上爬下的,所以平房顶上,没什么事不会让我们上那呆着,不过我那时候偶尔会悄悄溜上去,所以自然轻车熟路。
我绕到后面,准备从后头的窗子踩上去,结果我刚伸手去抓住那窗子的顶框,却一把将那窗户的框给拆了下来,看来这么多年风吹日晒,这玩意已经被时间腐蚀得差不多了。
顾城北站在我身边,有些懵,似乎知道我准备爬上去,但是不知道怎么爬上去。
“蹲下。”我同他说。
顾城北愣了愣,明白了过来,“这太高了,要不就算了,我去给你买一套换上。”
“我有钱没地方花是么。”
“钱我出。”
“费什么话,蹲下。”
我用力按了一下顾城北的肩膀,示意他蹲下,顾城北无奈,只得在我身前蹲下。
“你小心一点……”
“行了,你怎么罗里吧嗦的,我还能踩死你不成。”
“我……”
顾城北的话刚冒了个头,便没有往下说。我扶着墙,踩在顾城北的肩膀上,他慢慢的直起身子,我越升越高,地上许是有些不平,摇摇晃晃的,我俩险些摔倒,顾城北在底下,握着我的脚踝,嘴里喊着,“你扶稳点。”
终归我是爬了上去,顾城北在底下,抬头看着我,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微微眯着小眼睛,肩膀上还有着被我踩过的痕迹。
我趴在边缘上,向他伸出了手,他愣了几秒,摇摇头,“我就不了……”
“别废话,上来。”
我不容他啰嗦,又是挥了挥手,顾城北犹豫了几秒,还是抓住了我的手,脚蹬在墙上,只是有我拉着,上来轻松了不少。
这套平房已经有些老了,顶上开了不少的裂痕,只是还没有裂到天花板上。地上放着把竹梯,我把竹梯抬起来,架在两座房子之间,居然刚刚好够长,果真是天助我也。
“太危险了,安知远。”顾城北又开始唠叨。
“你给我闭嘴,别诅咒我,一会我掉下去就算你的!”
顾城北在底下赶忙扶着竹梯,我顺着竹梯,慢慢往上爬去,不得不说,其实多少还是有些惊险的,想想我也是疯了。
好在有惊无险,总归还是爬了上去,我站在上头,招呼着顾城北,让他上来,他犹豫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没有像方才那样等我催促,慢慢的爬了上来,我扶着竹梯,挡在竹梯面前,没有伸手去扶他。
那时候风轻轻过来,他站在半空中的扶梯上,两眼微微眯着看我。
“我只要一推,你就没了。”我说。
“嗯。”他短短应了声。
“你怕不怕?”
“怕。”
“那你上来做什么?”
“跟你呆在一起。”
“你很爱管闲事你知道吗?”
“我……”
我吻上了顾城北,手扶着梯子的边缘,那时候余晖落在他的眉眼上,离我是如此之近。
挨着饭点的时候,顾城北给家里人打了电话,似乎他们打算在外面吃晚饭,今晚会晚些回来,我在顶楼找到了衣服换上,可是下楼的楼梯门被关上了,从这一侧打不开,从梯子往回走危险度拉高了许多,顾城北死活不肯走,无奈我们只得留在楼上,等待家人回来给我们开门。
我坐在半人高的护栏上,两条腿在半空中晃悠着,夕阳残褪,映在人脸上,又红了几分。
顾城北在我身后的地上坐着,按着手机,兴许是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兴许是在和他自己家里人交代今晚要晚些时候回去,兴许只是无聊的刷着屏幕。
我记得那时候,何宝荣和黎耀辉也是这样。
“顾城北,你说,要是我们也能从头来过有多好啊。”
我没回过头去,只是听到一声锁屏幕的声音,但我猜,顾城北肯定在看着我。
“安知远你下来吧,太危险。”
我不想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坐着,在护栏上晃荡着腿,没多久,听见身后一阵窸窣声,顾城北翻身上来,坐在我边上。
只是他下意识的握着我的胳膊,然后低头看了眼脚下空荡荡的地面,这个高度,摔下去不至死,只不过断胳膊少腿,应该是少不了。
“你说你那么怕,还上来干嘛。”我笑话他,顾城北是有些怕高,而且这件事,我以前便知道。
他不说话,只是白了我一眼。
夕阳照在我们脸上,像是醉了酒的人,傍晚的风轻轻拂来,我禁不住长长舒了口气。
顾城北的眼睛在望着前方,没有神韵,似乎是在发呆,他的手背在后头,死死抓着护栏的边缘。
“我觉得……你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的。”
顾城北被我的话勾回神来,抓在护栏上的手,似乎放松了些,只是接着没有孩子的话题。
“这几个月来你过得还好吗?”
“不好。”
我回答得很干脆,毕竟每天吃药,怎么会好。
“你有没有想过……”
“没有,我没有想过要回来。”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叹了口气,“你回来这里,我能照顾你,咱们两个人可以住在一起,总比你一个人的好。”
“那为什么不是你去找我?”
我想得到一些答案。
顾城北也知道我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他也给出了回答,“是你把我留在这里的,安知远。”
“因为这里有你的家,你的家人,你的孩子,他们需要你,所以你应该在这里。”
“那你呢?”
“我一个人就够了。”
“那我呢,我需要什么?”
我没回答,也没同他继续呆在上面,转身跳回到了楼顶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