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年三十,不过这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扯开被子从被窝里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把拖了十几天的稿子交上去,然后洗脸、刷牙、吃早饭。
一切的一切,和平时的周一到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街上倒是到处张灯结彩的,年前的几天,满大街的红彤彤的广告,稍稍看了几眼,好像是在市中心有什么表演,朋友圈里头,很多大学同学也都在这晒那晒的,阵势好像很大的样子,不过我素来不喜欢这种华丽得有些刺目的东西,倒也没怎么上心。
今天有些冷,这个城市的冬天临近过年都是不太暖和的日子,好在北方有暖气,任由外面零下七八度还是十几度也好,室内总归是二十来度,舒服得人简直不想踏出门半步。
很是突然的,收到了顾城北的电话,自那夜分别之后,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他们没有复婚,顾城北回去的这一年,似乎在很努力的赚钱,生活似乎变得越来越好,在离开了我这个瘟神之后,他的人生似乎也突然有了希望。
“起床了吗?”他问我,甚至跳过了该有的许久不见的问候。
给他简短的回了个“嗯”,我手撑着脑袋,无聊的按着手里的遥控器。
“还在床上躺着?”他问。
“不是都说起来了嘛。”
“你赖床。”
“哪有。”我摸了摸小腿,打了个哈欠,“怎么着,家里冷吗?”
“不冷。”他简短的答。
“哦,那真是可惜了,不降个十来度,哪有什么过年的气氛。”我调侃他。
“那得冷死。”他呼了口气,似乎轻笑了声,我没听清。
“你现在在哪?”我问。
“外面。”
“今天不忙了吧?”我又问。
“不。”
“你给我打电话不怕被你爸妈前妻他们抓包,等会给你打一顿,全家过年不得安生。”虽然自那之后顾城北就搬了出来自己住,可是我猜,他过年应该还是回家过。
“他们听不见。”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似乎凉了几分,“你一个人吗?”
“对。”我挑了挑眉,尾指掏了掏耳朵,“我男人喊我和他回家过年,我没答应。”
“你交男朋友了?”
“嗯。”我又是挑了挑眉,“今晚我们要去市中心那边倒数,一起过个年。”
他沉默了许久,没有一个字,我皱了皱眉,正打算开口,里头沉沉的传来一个字,凉凉的,却似乎有些急促。
“哦。”
我怔了怔,突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想了好久,“好好过年吧,别忘了,我的大红包,最近吃饭都没钱了,就等着这过年我的前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还有我男人给我发红包过日子了。”
“别等了。”他平淡的说。
“不然呢?”我反问他。
他不说话,我就想挂了,“不说话我就挂了啊?”
他还是不说话,兴许是去忙了,我随手挂了电话,拿起来手边上的书,是余华的《活着》,断断续续搁置了很久,都没能看完。
看了会书,吃了午饭,然后一直在房间里看电影,看到了下午四点半,我寻思着该出门了,今晚不知道会不会封地铁,我想去市中心逛逛,还是早些出发的好。
兴许是智能设备的发展过于迅速了,年味越来越淡,很多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家长里短,而是各自抱着个手机,你按你的,我按我的,彼此两不相干,却在微信群里红包抢的欢快。
当然,对于这样的局面,我是很满意的。
今天没下雪,只是前几天下的雪还没有完全融掉,堆在路边上,石板路湿哒哒的,全是乱七八糟的脚印。
市中心人不多,星星散散,尽管此时正灯火通明。听说今晚南边的景区那边有无人机表演来着,所以大家都去看无人机去了?
“正好,我也一个人。”
我举了举手里从广场旁边的太平洋咖啡馆买的热咖啡,寡淡的笑了笑。
冬天的夜色总是来得早,晚风不大,旁边的世纪金花广场阶梯上,有个男人正抱着吉他,在自弹自唱着宋冬野的《郭源潮》,声音沧涩而性感,只是一头文艺邋遢青年标配的长发我着实欣赏不来。
我晃了晃手里的咖啡,走到阶梯边上,找了块半干的地方铺了几层纸巾,坐了下来,缩着身子,手里捧着温热的呼吸着的咖啡,人不多。
我着实喜欢宋冬野的这首《郭源潮》,但是我说实话,宋冬野的现场我是在音乐节上亲耳听过的,和数字专辑上修了音的他,差得有点远,那场秀我听的有些失望,从此他在我心里就成了录音棚歌手,一个民谣歌手,却只能活在数字专辑里,我认为这是失败的。
不过后来没多久,他就进戒毒所了,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层楼终究误少年,自由早晚乱余生……”
“你我山前没相见,山后别相逢……”
我喜欢《郭源潮》里头的那几句词,因为它描绘的正是我所认为生活该有的态度,可我又不喜欢它,因为那恰好是我不喜欢的态度,一如我喜欢宋冬野的歌,却讨厌他总是做作的词一般。
那男人唱得不错,私心里,我觉得起码在技巧上比宋冬野还要好得多,只是唱歌不能光凭技巧,否则就会像他一样,纯粹是为了唱而唱。
我没有给他钱,因为我兜里已经没有零钱了,而且我也并没有过得就比他好多少,这个城市租房的价格是越来越贵了,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想离开这,也不再向往外边的生活。
似乎,总在等待着什么。
我没在那坐多久,而是一路寻着小道而上,去了一趟小吃街,那里人依旧很多,对比起来,市中心反而显得落魄得很。
夜色越发浓郁,我在里头买了几串炸螃蟹,便又走了回来。
那个散着长发,留着口字型胡子的流浪歌手还在唱歌,只是他不再唱《郭源潮》,而是在唱最近很火的一首歌,叫做《说散就散》。
我把刚才买螃蟹找出来的十块钱零钱放进了他的吉他盒子,他没看我,依旧专注的唱着歌,这倒是好,不然就这么点,多少我也觉得有点尴尬,况且,他是在卖唱,而不是乞讨,本来就不需要说谢谢,否则,那会显得音乐这种东西很廉价。
人零零散散的,今天天气很冷,临近十二点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雪,广场边上,只有十来个人,那个流浪歌手也走了,抱着他的吉他,转身入了地铁口。
手机响了起来,我从兜里摸出来,一看,是顾城北打来的,估计是想要说声新年快乐?不管怎样,我还是接了起来。
“喂。”
“安知远。”
“不是小爷我还有谁。”
“你一个人?”
“没有,和我对象。”
“哦,天冷吗?”他问。
“有点。”我缩了缩脖子,手搓了搓后颈的地方,确实凉凉的。
“你该戴手套的。”
我怔了怔,翻了翻红彤彤的手,二十几年了,早已习惯。
“有没有下雪?”他又问。
我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散着几片略带灰色的雪花,这个城市的污染还真不是一般的严重,“本来没下的,刚才你一问就下了,小雪,估计下不大,不然天气预报上该有了。”
“注意保暖。”
“嗯。”
“嗯。”
“嗯啥嗯,有话就说。”我催促他,“不说我就挂了啊。”
“没,我在等。”
“等什么?”
“等着给你说新年快乐。”
我愣了愣,抬眼望着对面商场大屏幕上骤然出现的倒计时,突然笑了笑。
“真巧啊,顾城北,我也在等,等着给你说新年快乐。”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安知远,新年快乐。”
“顾城北,新年快乐。”
顾城北耍赖皮,在我还没数完“一”的时候,就抢先开了口,不经意的,不知道为什么,雪片似乎落进了眼里,冻得我眼眶直疼。
“安知远。”
“嗯?”我回过神来,眺望着和我一样孤独而灯火通明的独楼。
“转过去往后看。”
我愣了愣,那些年台湾狗血玛丽苏偶像剧的剧情瞬间在脑子里倒放了大概一千多万遍,然后木木然的转过了身。
没有,没有顾城北,只有几对拿着手机的情侣搂搂抱抱的,在拍着市中心的标志。
骗人的,果然,电视剧,尤其是偶像剧,都他妈是骗人的。
脚有些麻了,我跺了跺,手里的咖啡不经意差点洒了出去,脖子上冷不丁的搭上来一条围巾,绕了两圈,交叠在我的胸前,尔后腰上突然缠上来一双手,在我的腹部交合,我的身子僵了僵。
背上,靠过来一张脸。
“都说了,让你转过去往后看了。”
一呼一吸间,渐冷的孤独突然钻进了我的心窝里,我安知远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孤独。
尽管……
依旧……
我惶惶的转过身子去,彼时的顾城北环抱着我,眉毛上攒了几片薄雪,五官清晰,虽仍旧是不好看,也不精致,却不再像是梦里那般摸不着,看不清,而是真真实实的,有温度的一个人。
“顾,顾城北?”
“是我,安知远。”
他轻笑着,眉毛上的雪,随着他稍稍扬起的动作落了下来。
奈何落雪纷纷,盖在了他比以往稍长了些的头发上。
他白了头。
我戴了帽。
夜里,我们没待在外面,而是坐着最后一班公交车,回我现在住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这趟平时十点半准时收工的公交,如今十二点多了还能看到它。
上车的时候,正好碰到中间有个位置空了下来,原先坐在那的一个小学生下了车,我手放在顾城北的腰上,稍稍使了点劲,顾城北握着我的手,牵引着我,似乎是想让我坐。
我又是推了推他,让他坐上去。
“你不坐?”他问。
“你坐。”我答。
“为什么?”
我低着头,凑到他耳边,轻飘飘的说了几个字,他愣了愣忽然骂了一句。
“神经病!”
然后,坐在了位置上,嘴角含着不明意味的笑,瞥了眼雾气沉沉的车窗。
车上人很多,多得我有些不耐烦,人挤人的。
我两手扶着栏杆,站在顾城北边上,背后叽叽喳喳的小情侣们拥挤着我,毫不夸张的说,我现在要是松开手,一准全摔在顾城北身上。
车开得不快,甚至是有些慢,路两边的霓虹灯不算耀眼,只是散着温和的光线。
小雪还在下,只是小雪,分明下不大,丝毫盖不住这世界,却还是一个劲没头没脑的下。
像一只没了脑袋的苍蝇,满世界不知所谓的乱撞。
我看着顾城北,顾城北看着窗外的雪,他是地道的南方人,想来以前也是没见过雪。
我同他自从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开始,就没再见过面,我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他也没有再主动给我发消息,彼此都很自觉,我想,这样对我们也好。
经常会从阿雅的朋友圈里头看到她和孩子的动态,阿雅给我发过几次消息,我都没有回,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回复她,尽管都只是一些普通的问候。
顾城北的朋友圈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更新过,又或者只是单纯没有让我看见,以前的他是那种会在朋友圈发风景照,然后带上一个“太阳”表情的人。
他过得好吗?
我不知道,平日里也只能偶尔从表弟那得到一些零碎的消息,但现在看他,好像还不错,自信、从容、温和。
顾城北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有笑,眼镜上映着窗外的光影,我几乎是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眼睛。
“你变态啊!”
&em“言情村www.yqc.info”sp; 我正走神着,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谩骂,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我皱了皱眉,这个声音离我很近,大得有些吵耳。
“喂!说你呢!别一脸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几分不好的预感,然后费劲的回过头去,一时间,傻了眼。
车里头的人,分明都在看着我,有的不怀好意,有的一脸鄙夷,有的一脸幸灾乐祸,有的一脸漠然,但更多的,是厌恶,与不屑。
这些目光大多不善,我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背后的一个女孩子,此时正睁大着眼睛瞪我,脸上化着我认为起码不该是学生化的妆。
“还装!”
她指了指我,食指差点戳烂我的鼻孔,在我还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她先告诉了我。
“刚才那只咸猪手难道不是你!”
她带的是疾世愤俗的语气,而不是礼貌的询问,于是乎我开始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我“被”咸猪手了。
我回头看了眼此时坐在我身后的顾城北,他只是一脸温和的笑着,什么也不说。
这家伙,平时明明不爱笑的。
兴许,是打算看一场好戏。
这是我在西安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女孩应该是南方人,说起来普通话的口音有点重,以至于我这个南方人一下就听出来了。
“我没有。”
我果断的摇了摇头,上下打量了她比我稍稍粗出一圈的腿,比顾城北还要矮的身材一眼,有些不敢表态。
那甚至是顾城北的逆鳞。
“除了你还能有谁!”
她不依不饶,眼睛瞪得有些通红,似乎还要哭出来,于是乎这就激起了周围的男同胞们保护弱者的心理了。
“人渣!”
“废什么话,送去派出所!”
“对,让他长点记性!”
……
这样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以至于我都有些不耐烦了,一脸默默然的转过了身去。
“你给我转过来,这事你躲得掉吗!”
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男人的手,掰在我肩膀上,我觉得很不舒服,正准备回过头去呵斥他,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抓在了那人的手腕上。
“别碰他。”
顾城北站起身来,一脸平和的说道,“他两只手一直放在吊环上,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他干的。”
那人是个标准北方学生模样,身材挺高的,起码比我高不少,见着矮矮的顾城北,一点不怂,甩了甩他的手,喊了一声,“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啊!”
“我们确实是一伙的,他是我对象。”
顾城北一脸平静的说。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很没有底气。
那男人愣了愣,忽然骂道,“你他妈骗谁呢!”
说完,又是伸手来掰我的肩膀。
汽车刚好到站了,语音播报着站名,身后的顾城北突然冲上前来,一把推开那个男人,那男人一个没注意,被推了出去,向身后倒下,后头的人身子一让他压倒在了地上,顾城北趴上去,挥起拳头,就要揍他。
“喂!你在干什么!”
旁边的人慌了,慌忙去拽他,我使劲一推搡,人群便倾了过去,接着慌乱中一把拉起顾城北的手,撞开人群,下了公交车。
一路狂奔,寻着小巷子左转右转,夜色迷茫,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只是任由两条腿奔跑着,然后等到实在是跑不动了,才终于停了下来。
我不想,不想把这段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顾城北站在我面前,额头上全是汗,喘着粗气。
“你疯啊!”我骂他。
他不说话,踮了踮脚尖,突然吻上了我,我有些不知所措,双手扶上他的腰。
这久违的唇,我好像已经记不得味道了。
我推开他,依旧喘着气,抬头,这正是我家门口不远处的小巷子,原来,不知不觉的还是跑回来了。
我转身,往家的方向回去,顾城北跟在我后头,不言不语。
我回头,他正踩着那层薄雪上我的影子,“呼哧呼哧”喷着雾气,像头小蛮牛,双手红得厉害,脸蛋也是,还有……
一双眼睛。
雾气弥漫在他的眼镜上,与我相望,我却依旧看得清晰。
我总是很轻易猜得到,顾城北在某时某刻,只有做某事,才是最合适的,从前、现在、未来,皆是如此。
雪开始下大了,落在小巷子的灯光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单元楼底下。
这条路顾城北没走过,他不知道该怎么走,所以这一路,他只是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没有越过我,只是也没有与我同行。
我掏出钥匙卡开门,顾城北站在三米外的路灯下,顶着一脑袋的雪。
“你站在那干嘛?”我问他,手里的钥匙卡刷了上去。
“我定了两个半小时后的机票。”他说。
我分明听见了钥匙卡在读卡器上那兴奋的“嘀——”一声欢呼后,尔后又被拔了出来。
何其相像。
我终于明白那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何而来。
“那,坐会?”
我问,随手将门卡放进了口袋里,门廊“吱呀”一声,突兀得摇开了。
“不想坐。”他摇了摇头。
我怔怯了下,看了眼屋檐上还在纷纷飘着的雪,嘴角漾开一圈笑,“也是,机场远。”
“安知远。”
他突然喊我名字。
“嗯。”
“新年快乐。”
我愣了愣,听着他这几个方才已经说过的字眼,旋即点了点头。
“新年快乐,顾城北。”
尔后,回身,进了楼,随手带上门,一气呵成。
门锁“咔嚓”一声悲鸣,彻底将里外两个世界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