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歌声驱散迷蒙,变成纽带?是旋律优美,激活理念?涂天薰与赵多文一声唱鸣,俨然使陌生人之间拉紧了手,将疑虑、不解、惶惑、统统置之脑后;不仅尽释前嫌,而且跨越了年龄界线,让两张病床一下子成了最友好的近邻,开创出一个活脱的新世界。三人间也自然产生出更易上口的称谓:
老先生管涂天薰叫涂老师;把赵多文称作小赵。
涂天薰与赵多文则把老先生改称黄先生。因为迟至今天,才弄清楚老人的尊姓大名:黄啸桐。
赵多文的话本来就多,只是苦于在病房中,除了涂天薰,再也难以找到理想的倾诉对向。这下不同了!他可以和黄先生畅谈音乐,直观了解五、六十年代我国音乐界的一些情况,让经典与名家,在黄先生的精彩描述下,给他的孤陋寡闻充充电。
黄先生自从有了两个年轻的朋友,好像连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一般,精神抖擞,自我感觉极其良好。说不上左右逢源,但红光满面,欣喜溢于言表。
赵多文喜欢榴莲,他也赞美这水果之王气味特殊,一点不臭,还说像天然不冻的冰淇淋;赵多文要用湿纸巾擦嘴、擦手,他也乐意尝试;赵多文想吃宵夜,点了皮蛋粥,他也凑热闹,参照着要了类似的瘦肉粥……
这样一来,则苦煞涂天薰也!似乎要让一个业务生疏的陪护,整天忙于应付两个难缠的病员。
但人就是这种怪物,如果你的付出是心甘情愿,又何尝会去计较苦累辛劳?此时此刻的涂天薰,已经完全远离了艺术的高雅,用善良与真诚追寻着博爱,忘我地在病房内外自由飞翔。
谁也没想到,黄先生女儿屈菲用金钱没能打开的局面,仅凭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却峰回路转,让几个男人自我陶醉,在病房里演绎着人性的真、善、美。
自此,屈菲便可以在股海大炒特炒,疯狂掘取数字派生金矿,无须分心于正在住院的老爹;那叫柳姨的女人,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黄先生的饮食起居一经涂天薰打理,似乎他气色上佳,胃口更好,从早到晚,始终乐呵呵的,一点不觉得孤寂与无助。不过,除了协助治疗,打水、买饭、购物等杂事儿,他绝不让涂天薰替他擦身。是嫌麻烦?是有顾忌?还是难为情?总之,他对这事特别在乎,常常固执地说自己没动手术,可以去卫生间洗一洗,决不让涂天薰陪同。此外,他还果真做到了晚上从不起夜的自诩。
当然,三人间谈论得最多的除了音乐还是音乐。一会儿是格里格,一会儿是舒伯特,至于柴科夫斯基、萧斯塔科维奇,不用说,这是黄先生的绝对钟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窗前这两张病床一旦成了音乐沙龙,其他人也就再也无兴趣介入。有时,他们也到阳台上去,既可以看海,也能神侃。这哪里是生病住院,分明是饕餮的音乐盛宴,精神醉酒,甘冽浓醇。
赵多文曾问黄先生:“除了《在遥远的地方》,你还喜欢哪些二重唱?”
黄先生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迷人的维尔姆兰》”随后又强调:“我收藏着这张唱片。”
哟!这正是涂天薰和赵多文合作灌制的唯一唱片,其A面是《在那遥远的地方》;B面是《迷人的维尔姆兰》,今后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它不仅见证了历史;记录了青春与理想;也标示出荣耀。
当年,涂天薰与赵多文正是用这两首歌为聂耳音乐学院挣足了面子!
那是全国音乐学院声乐比赛,只设独唱与重唱。作为身处昆明的地方音乐学院,要与北京、上海、沈阳、重庆等资深院校进行比赛,差距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几所学校选唱的外国歌剧选曲与艺术歌曲,别说学生没听过,连教师也都没听过。故聂耳音乐学院决定不参加独唱比赛,全力以赴投入重唱比赛,执行“退后一步自然宽”的自欺欺人策略。那知,歪打正着!在其他院校不重视重唱的情况下,涂天薰与赵多文一鸣惊人,竟以黑马胜出了!
由于得了一等奖,新华唱片公司为他们灌了这张唱片;国家合唱团让他们去试唱,随后决定录用他俩。只因涂天薰已考上了权奎教授的研究生,在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时候,权衡利弊,涂天薰最终只好忍痛割爱,放弃了曾梦寐以求的国家合唱团。
赵多文虽去了北京,国家合唱团却颇有微词:“当初要的是两个人,怎么就来一个高音?早知这样,不如连这个也不要。”
国家合唱团说得也不无道理。在我国,由于历史文化积淀与民族欣赏习惯,男高音多如牛毛。你听听川江号子、陕北信天游;再听听京戏、秦腔、河北梆子,那高亢嘹亮的男声真是一浪盖过一浪。在西洋歌剧中,男高音视为畏途的highc,在这里唱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能唱到比highc还高三个半音——降e3者也不乏其人。尽管发声方法不同,但音高却是按十二平均律测定。因此,我国声乐界常常有这种说法:“高音易得;低音难求。”
涂天薰的声音虽属低声部范畴,但不是大气磅礴最低的那种。他是抒情男中音,介于戏剧男高音与低男中音之间,他有雄壮的高音,渾厚的中低音。声线柔和,纯美动听。
他不惟声而用,喜欢唱情。他考权奎的研究生是崇拜这留学法兰西的专家有真本事;权奎教授也很喜欢这个学生,恨不得把毕生的经验统统传授于他。
跟随权奎教授学习了三年,涂天薰的声乐理论与歌唱技术都有质的飞跃。可惜这著名的老声乐教育家一病不起,涂天薰刚通过毕业答辩就痛别恩师,当时对他的打击着实不轻。他再也不想去任何音乐团体,也无心思去国外,为师长、为学校无条件地留了下来。默默的耕耘,忘我的奋斗……
赵多文与涂天薰完全不同,他是激情歌者,俗称:“人来疯”,场面越大越能发挥。他才不管歌曲的表达,无论什么歌,都想飙高音,都想唱得响遏行云。
一听国家合唱团不缺男高音,他根本没当回事儿。因为他从未想过要无声无息地站一辈子台子,像那些清高的艺术家们一样,用无私的奉献精神,保住这世界级水准的金字招牌。因而不到半年,他开始伙同京城里的歌舞演员四处走穴。尝到甜头后,第二年便正式离开了国家合唱团,奉行快乐歌唱,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
黄先生对两个青年的认知,当然不完全停留在唱片上。
他坦率地说二人的配合已大不如从前。但话音刚落,他马上又把话说回来。他说唱片是在录音棚中经过技术处理制成的,不能和现场演唱相提并论。能保持这种默契已相当不错了。
是怀旧,还是抚今?看来有一种莫名的惆怅煎熬着黄先生,让他不堪回首,只得躲闪。
涂天薰要比赵多文多长个心眼,不是取决于他为人师表的职业,而是取决于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灵感应。他觉得黄先生不只是懂音乐,而且是行家里手;不仅言谈举止非同一般,还凭借一张发行量并不大的唱片,就能洞穿歌者与现实的关系,甚至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实在是“高”!
他想:这黄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思维能力如此精准、缜密。
出于礼貌,涂天薰也一度有意把话题引向过去的时光:引向黄先生的青年时代,每每这时,黄先生便三缄其口,巧妙地把话题岔开,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赵多文出院那天,黄先生终于忍不住了,将憋在心里的疑虑逐渐释放出来。
他问赵多文:“小赵,你和涂老师真是师生吗?我看有点不像。”
“怎么不像?能者为师,学校让我俩在一起配重唱时,我还真向他学了不少东西呢!”赵多文回答得十分认真。
谁知涂天薰听后却说:“黄先生真是好眼力!我们是同年进声乐系的学生,只是师从不同而已。因我入学前已在教书,同学们就把这老师二字叫顺口了,这才叫电灯点火——其实不然。”
“我说不像师生并非指学识,我是说你的精心照顾远远超越师生情谊。小赵出院后,你们会去哪家歌舞厅唱歌呢?到时我能来听听吗?”
“我们差不多八年没在一起唱歌,这次是极偶然的机会,才又走在一起。哎,那唱片只能算历史的精彩回放了。”赵多文说得颇为惋惜。
“是吗?不可能吧?你们配合得那么完美,我看不比唱片差多少。不常在一起,哪能如此默契?”黄先生不相信赵多文的说法。
涂天薰说:“艺术上的搭档经过苦练与磨合,要领已经深入心底,即使多年不练,一旦有机会合作,那是很快就能进入角色的。”
“我看你俩不仅仅只是艺术搭档吧?”
“当然,是同学,是朋友,是危难中拔刀相助的铁哥们儿。”赵多文发自内心的阐释。
没想到,黄先生语出惊人:“啊,朋友!当然不是一般意义的朋友。别瞒我了,我看得出来,你俩真幸福!我好羡慕你们如鱼似水的深情,嘿嘿,真是天生一对!”
涂天薰一下子涨红了脸;赵多文却没啥反应,竟无所谓的笑笑,“黄先生,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咦,这黄先生是火眼金睛?非孙悟空也能认出妖怪?任凭他说下去这还了得!
涂天薰意识到事态严重,不得不进行阻止:“黄先生,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呵!要是其他人不了解实际情况,胡乱猜测那就会嚷成大祸!”
“嗨,这是在医院的阳台上,又没其他人,开个玩笑乐一乐,看你俩紧张成啥样子?”
“哎!黄先生,你不知道,这年头捕风捉影已经成风,稍不留意就会断送自己的前程,
想想都怕。谁愿意倒在没有硝烟的炮火下呢?除非他活得不耐烦。”涂天薰冷静而严正地说。
“涂老师,人家黄先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看你扯到哪里去了?难道现在还兴上纲上线?黄先生,你说对吧?”赵多文一心想替黄先生圆场。
黄先生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显然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人类也太脆弱,几天的愉悦,竟经不起一句话的颠覆;三人间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尴尬,你看着我,我望望你,短暂的沉默后,还是涂天薰打破僵局,正视着现实。
“要是人与人之间,真有这种情感,我觉得弥足珍贵;若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这就会涉及人格尊严与道德是非。所以,任何时候,最好别开这种世风敏感的玩笑。”涂天薰郑重其事地说。
“好了,好了,涂老师,别钻牛角尖了,不然越说越玄,越扯越远,好端端就伤了朋友间的和气,弄得大家都不愉快!”赵多文说罢又对黄先生说:“黄先生,我病好后,还会在深[ẆẆẅ.ẎaṅQḯṉgḈṳn.ḉṎṂ]圳唱歌,到时请你老人家去捧场。”
“好哇,一言为定,到时我一定来。我还要送个最漂亮的花篮。”
识时务者为俊杰。
黄先生毕竟是阅历丰富的老人,他珍惜两个青年给他带来的欢乐,虽然短暂,却不可多得;因而果断放弃了刚才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转而对涂天薰说:“涂老师,小赵复出后,你是在深圳唱歌呢?还是回聂耳音乐学院教书?”
“不,黄先生,我去重庆音乐学院好些年了,以后有机会,欢迎你来学校看看!”涂天薰这才感到,并未对黄先生和盘托出。
“啊,是重庆吗?我五零年在那里呆过好长一段时间。重庆那时是西南行政区的党政机关所在地,全国只分为五大行政区。呵,那是快要记不起的事情。”黄先生生怕陷进回忆的深渊,急忙踩住刹车。
一点不奇怪,国人自有古训:“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尽管相处短暂而融洽,到底只是同室病友,来自海角?来自天涯?来自国内不知处的地方。如果不生病,谁也不认识谁,更不要说能走在一起,畅谈音乐,温故知新。分别时也就只好点到为止。
黄先生爽快的留下了地址,同时也留下了电话号码,他真诚地期盼涂天薰与赵多文能去他家里做客,再聊聊那永难尽兴的音乐及其他;
赵多文也留给黄先生地址与电话号码;
唯独涂天薰是匆匆过客,没法留下此地的联系方式。但他却对黄先生说:“我不会在深圳久留,回重庆前,我们一定来拜防你。”
没想到,黄先生还真动了感情,眼里噙着泪花,深沉地说:“涂老师,我在家等你们,到时一定要来啊!”
“好,一定!一定!”涂天薰安慰着黄先生,同时顿生疑竇:大概黄先生身在深圳,人地生疏,孤寂难耐,虽有家人,却无知音可觅,也缺少志同道合的朋友。我离开前与赵多文一起去看看他能起什么作用呢?顶多唱唱他喜欢的歌,再聊聊天,难道这能解决问题?不过,既然答应了他,当然也不能让他失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