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湖并不浩淼,狭长的一条玉带静静地躺在深圳北边的山谷里。沿途树木长得秀颀阿娜,千姿百态,衬得青山绿水有些玲珑剔透。
这里的别墅,好些是面水靠山或隔山相望,多种风格,应有尽有。豪华、典雅,气派,半掩半露,极为富贵人家所钟爱。
徬晚时分,天薰与席叔被一辆黑色奔驰送到湖湾深处的栅栏小院里,庭院的幽深,极为罕见。但火烧麻石铺就的地面残留着落叶,绿茵草长,缺乏修剪,有些荒芜,好像主人常年不住在此屋,也少来这里休憩。
门上的壁灯已经亮起,磨砂玻璃灯罩透出的光线非常柔和,温婉如诗。夜幕低垂,树影婆娑,没有一点热闹即将到来的前兆,四周静静的,既不见车来,也不见人往。
司机让席叔与天薰进客厅休息,转身就不见了,再没露面。
放眼打量:宽敞的客厅有些空荡,欧式的壁炉也只是一种装饰性的陈设,并无烟道与外界相通;弧形楼梯一则,放着一台三角钢琴,罩着墨绿色的琴罩,上面积满灰尘。
两人一看,甚感纳闷:这哪像要开派对的样子?莫非走错地方?
“薰薰,是不是客人让我们今天只是试唱,熟悉一下环境啊?”席叔总算悟出点道理。
“哎,有这种可能。来,我们先把琴打开。”天薰边说边揭琴罩。
“不是叫我们等吗?万一……”
“叔,没事儿,哪有那么多讲究,就算试唱,也还得开开嗓吧?”
琴不错,是雅马哈牌的。两人高了兴,索性把共鸣箱盖也撑起来。
就这么一弄,客厅这角落就有了文化沙龙的味道。看来,这也真是聚会的好地方,客人一来,空旷不就自然会变得热闹吗?
席叔弹了几组音阶,发现琴是好久未调过了,听起来不是很舒服。
天薰说:“我的经纪人先生,别按音乐会的标准要求,能用就行。”
“也只好这样,还是先来首孔氏吧,我是忠实的琴师。”
好久没在大钢琴旁唱歌,天薰此时心情特别舒畅,一手扶着钢琴,仿佛有点陶醉,尽管是练声曲,也把纯韵母唱得颇有感情。
席叔把自己编的即兴伴奏要点放上谱架,“涂老师,先来那一首呢?”
话音刚落,门外的泊车声,在孤寂的夏夜犹为突兀,两人听得清清楚楚。
不一会儿,橐橐的高跟鞋走动声朝客厅传来。
开门后,送天薰与席叔来此的小伙子倚门而立,像酒店的BOY,恭候主人光临。
女主人一身庄重打扮,乳白色的编织帽,黑色西服,黑色长裤,没有晚礼服的华贵,可那钻石项链足以盖过一切光芒。这老妇人随手摘下太阳镜,朝站在钢琴边的天薰笑笑。
天薰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可心里升起疑云:这女主人是谁?好像并没有见过。
“我没弄错吧,您就是从《梦萦》请来的先生?”女主人很有自信地说。
“是的,我姓涂,叫小涂就可以了。”
“涂先生,这次好不容易请到你,那咱们就算认识了。”说完,她大方地把手伸向天薰。
“您好!”天薰也懂得握手的规矩。
女主人发现席叔站在琴边,似乎有些诧意:“这位老先生是……”
“哦,这是席老师,他为我伴奏。”天薰介绍说。
“席老师,幸会!幸会!你们都叫我袁太吧。”女主人打着招呼,并没有再要握手的动作。
席叔双手合十,说声:“多谢,多谢!”
“看,今天让你们久等了,不好意思。罗湖那边塞车,差点过不来。先休息一下,要喝点什么?咖啡还是香槟?”袁太太客气地说。
天薰看看席叔,“就咖啡吧。”
“行!”席叔附和着。
司机转身便把咖啡送上来;也给女主人斟上半杯红酒。
若大一个客厅,就三人坐在沙发上,初次见面,难免有些生疏与拘束。
“袁太太,今天只是试唱吧?客人现在都没来。”天薰首先打破沉寂,也想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是这样的,我先生在里约热内卢那边有事,一时回不来。其余休假的休假,度蜜月的度蜜月,原定的派对只好改期。可下了定单,就要讲信誉,想听老歌的只是我自己。所以还是请你们来唱一唱。不过,说不定我女儿他们会过来。因为没人相信现在有年轻人会唱我点的那些老歌,他们常常笑我,说我整天都想听五十年前的老古董,那些歌比老掉牙还老!嘿嘿!我今天就要让他们长点见识,就有年轻人会唱我想听的任何歌!”
“哎,袁太太,其实你不必那么认真,想改时间,通知《梦萦》一声就行了。”席叔也开始插话。
“哦,说来你们不会相信,我从未去过《梦萦》,也不想去那种地方听唱,乱糟糟的,缺少音乐欣赏气氛。只是最近有个金兰姐妹告诉我,说她发现了一个听歌的客人会唱所有的老歌,比歌星还棒!我不相信,和她打个赌。我开出定单,写上些歌名。她也真有本事,果然替我请到你们,嘿嘿!没想到还真有这种美事。当然,她赢得开心,我也输得痛快!啊,我点的那些歌,都会吧?”
“基本都会,个别不太熟,我毕竟没经历过那些年代,不过,有我这老师帮助练练,也就会了。今天先唱什么呢?”
“时间还早,先别急,还是聊一聊再唱吧?你是重庆人吗?”
“不,我是昆明人,在重庆教书。”
“说起重庆,前些年,传说南山有幢房子要物归原主,我还真想回去看看,后来只是小道消息,也就不当回事了。不过,房子再多,没有人住,也没啥意思。就说这银湖,如果不想听歌,谁也想不起这里,原来这房还顾人看管,可麻烦反惹些出来,索性让深圳这边的房子都空着。”袁太太看天薰对房子没什么特别反应,接着也就不再说房子,“哎,涂先生,你学校是在青木关吗?”
“不,是在沙坪坝,青木关没有音乐学院。”
“哦,我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年青木关有国立音专。我虽不是重庆人,但这点我还是记得的。”
“不好意思,你们聊着,我去活动一下手指。”席叔觉得全是无聊对话,只想借故离开。
“不用客气,老先生请便,涂先生,我们边聊边唱吧!”女主人并不介意席叔的要求。
倒是天薰觉得席叔的醋坛子又打翻了,插不上话就溜号,把他一个人扔下陪女主人,心里有些愤愤然,可这时又怎好发作呢?他看了席叔一眼,仍然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袁太太,您对音乐界很熟悉吧?”天薰听她说起重庆的国立音专,感到她有文化底蕴。
“不是这样的。我离音乐远着呢!当年我家里有电唱机,不时也开开舞会,听着这些歌长大,所以印象特别深刻。后来去海外,就再没机会听了,这些年清闲些,反倒会想起来。您看,我居然还记得好些歌名呢!好像一切都在昨天。”
“音乐的魔力也就在此,没经历过岁月的洗礼,能唱唱那些歌,也能变得理性一些。”
“说得好!不过,涂先生,你很特别,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没一个会喜欢这些歌,更不要说还喜欢唱啊!”
“我是教声乐的,不钻研歌唱的发展就会变得狭隘,谁不希望视野开阔些呢?”
&em【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net】sp;“哎,你在内地唱这些歌不怕被扣帽子?我从前听人说,这叫什么来着,啊,叫靡靡之音,对吧?”
“靡靡之音?这种说法过气了,至少说欠妥当吧。歌是心灵之声,除非人为地给它贴上标签,才分得出是否算靡靡之音。可现在没人去干这种事,想听什么,想唱什么,各取所需,自己说了算。”
“那也倒是。涂先生,我在想,这伴奏是否可用其它方式呢?”
“袁太太是想用电声小乐队吗?如果那样,整个派对会更活跃一些,但有些歌不适合。”
“我不是这个意思,”女主人把声音压得极低:“你不可自弹自唱吗?”
“歌唱讲究气息与声音的传送,站着唱更科学;自弹自唱又未尝不可?不过,有条件时,最好还是请伴奏,好的伴奏,可以带出饱满的情绪。”
“好!以后咱们各种形式都试试吧。”
天薰意识到这次已够麻烦,神秘莫测,深不见底。以后还要怎样,那真难说。他不想多聊,赶紧言归正传:“袁太太,现在开始试唱好吗?”
女主人兴致勃勃地说:“好,那就先来首《踏车寻春》吧。”
恰恰这首歌天薰原来不会,是刚跟席叔学的,其中还有几声口哨,他担心到时吹不响。
“这歌是女声唱的,我的声线可能唱不出那种柔美,袁太太,要不要另选一首呢?”天薰不想唱这首生涩的歌,极力主张袁太太另选。
“别管女声男声,我请你来,就只想听你唱。”袁太太也是个古怪人,说了就决不会改。
天薰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朝钢琴这边走来。席叔虽在练琴,可一直心不在焉,老在注视着袁太太与天薰的动态。
“聊完了?点的什么歌?”席叔说。
“《踏车寻春》。”天薰没精打采地说。
“没什么,雄起!吹口哨时我帮着点就是。”席叔学着重庆话。
天薰总算吃了定心丸,面带微笑,在欢快的钢琴伴奏中,放开歌喉:
脚踏车
像是马儿向前跑
脚踏车
像是马儿不吃草
你一辆
我一辆
踏车寻春乐陶陶
大家漫声吹口哨
口哨声随着旋律飞扬,席叔与天薰都在卖力地吹着,一个自如,边吹边弹;一个紧张,热炒热卖。就像是你吹我和,让春天的鸽哨带着翅膀,回旋在银湖的夜空……
谁也没想到,历史会有惊人的相似!就在这时,音信杳然的赵多文会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在银湖之畔与天薰和席叔重逢了!
这不是医院的病房,没有人道主义的温情;只有袁太太家人的和美与欢笑。不用袁太太再去介绍,谁是女儿,谁是姑爷,已经一目了然。多文此时虽然换了港式包装,卷曲的秀发依然不减风情,那漂亮的脸蛋陪着娇小可爱的太太,实在可称之为郎才女貌。
在医院曾患难与共的三个男人,没有理由不让他们当着袁太家人的面,在惊愕中紧紧握手,相互拥抱。演绎出柔情侠骨与别后心曲。没有更多的语言,只有特别的目光,感慨的表情,让已知与未知都化作无声的诗意,不必朗诵已经流淌,自由地流淌……
末了,经过赵多文的详尽说明,袁太太也算明白女儿、姑爷说得没有错,她请来的涂老师,毕竟是音乐学院的副教授,所以能遂她想听老歌的心愿,也让家人长了见识,天下确实有会唱“老古董”的年轻人。但袁太太并未大获全胜。因为除了涂老师,她再也难请来第二个艺人。这大概只能说:物以稀为贵,老太太的守猎枪眼,无意中撞上了涂天薰。
这一晚,湖畔堂会从冷清离奇一下子变得高雅辉煌。虽无烛光摇曳,也无宾朋满座,袁太太和女儿、女婿都加入了献唱者的行列,所有的人都翻箱倒柜,把自己熟知的老歌、新歌全都搬了出来,痛痛快快唱了个够。天薰的职业习惯还把正在推介的《金色草原》、《无言的丁香》、《大雁飞来是春天》等席威歌曲般到这里,唱得四壁震响。席叔不停地弹着乐着,仿佛已经走进了春天……
分不清主人和客人,分不清琴师和歌手。连不说一句话的司机也加入这寻乐的队列。最疯狂的时候,要算四手联弹的钢琴演奏,天薰与席叔,天薰与多文,多文与太太轮番上阵,歇人不歇琴,一直闹到东方既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