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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照片 历史之镜

2019-12-11    作者:淳于兆玄    来源:www.yanqingc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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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天薰一觉醒来,阳光已经穿透纱窗,照在那淡雅的墙纸上,造出两种基调,一种对比。光亮处一壁金辉,显得轰轰烈烈;阴柔处花纹沉郁,格外淡雅宁静。

  他万万没想到,他那自由舒展的躯体在黑夜中有着极强的杀伤力,差点将黄先生的意志粉碎,做出惊天动地之举。

  如今,长夜过去,太阳升起,一切平常如初。暗中,人类的情欲较量他全然不觉。是啊,年轻人的瞌睡大得很!打雷刮风,照样睡得安稳;半夜抬去丢到笔架山,大概也不会醒。

  他没有恋床的习惯,一经睡醒,便精神抖擞,立即起身。

  看看斜对面黄先生的卧室,门窗大开,凉风习习。他知道黄先生向来也有早起的习惯,说不定已在阳台上整理那些绿叶,浇点清水,把垂下的藤萝绕上爬杆……

  到了阳台上,除了绿叶青藤,不见人影。花盆里的土干干的,没有浇过水的痕迹。

  黄先生到哪儿去了?晨练?买报纸?买早点?猜来猜去,好像都不对劲儿……

  他想:今天必须开路回去。找不到黄先生,总不能不辞而别啊!他提醒自己,耐心等一等吧,中午不行的话,可以乘“红眼”航班,晚上出发也无所谓。这就是一个人行走的自由,可以不受时间限制,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特别爽快。

  当然,他也决定将房间打扫一下,爱整洁却是他固有的癖好。更何况,这房间原是黄先生的卧室。为了方便他听唱片,黄先生特地让出了自己的房间,老人的厚道真让他有些过意不去呢!

  涂天薰刚把吸尘器的吸头伸到床底,无意中却发现地板上有一张小纸片。他有些奇怪,这地板昨天还擦过;他也从不乱丢东西,这纸片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呢?

  他弯腰去拾,发现是一张小照片,翻转过来,惊得目瞪口呆。

  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正是他少年时代的照片!虽不是彩照,那白衬衫、红领巾却一目了然;音乐学院盖的蓝色骑缝章也清晰可辩。

  时光不能倒转,岁月掩盖不住年轮。

  一看到这张照片,涂天薰立即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这是改变他人生与命运的转折点,既逃脱了下乡当知青的厄运,又打开了通往音乐世界的大门。

  小学毕业那年,他偶然看了部纪录影片《金色草原》。

  该片讲述红军长征走过的草地沿线,几十年后的变迁。影片本身并不出彩,平淡无奇,叙事手法也不新颖,再加是记录片,发行时也未着重推介,各影院仅把它作为短故事片前的加映。观众笑称:饭不够,汤来凑。

  谁也没料到这是上佳的开胃鲜汤。

  那片中的音乐出神入化,把迷人的草原风光描绘得犹如天上人间。清纯的藏族音乐,锅庄、弦子、山歌,被作曲家揉为一体,借着交响乐的翅膀贯穿首尾,时而清冽,时而激昂,自始至终自由飞旋。在影院里,与其说是看电影,倒不如说是听音乐会。

  涂天薰最欣赏影片中的插曲,那独唱、重唱、女声三部合唱、混声合唱等等,皆渗透藏族音乐基调,融入现代作曲技法,一气呵成,琅琅上口。

  电影刚一完,他就哼着那片中的歌曲出了影院。但音乐记忆单凭人脑记录是显然不够的。一连好几天,涂天薰放学后家也不回,总在《南屏》、《红旗》、《新昆明》、《人民》、《五一》等好几家电影院进进出出,凡是要加映该片的电影,他就反复去看,一个学期的零花钱全都搭进去了。不为那草原风光,只为那迷人的音乐。小小年纪居然把几首歌全记了下来。

  这还不算,他想让同学们和他一起唱唱那些重唱与合唱,可惜没法记下那些和声。他听说南屏电影院有人记谱而沽,只要是新片,昨天放过了,今天准有油印歌片卖,可谓时尚。但去到那里,一看就不想要,比他记的差远了,况且全是单声部的。

  他万般无奈地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电影海报,突然灵机一动,回去就与该片的作曲家写了封信:

  亲爱的席威叔叔:您好!

  我是云南省昆明市金汁河小学六年级一班的学生,看了您作曲的电影《金色草原》,我很喜欢里面的音乐,特别是插曲。我看了电影好几遍,可惜也记不下那些重唱与合唱,也无法找到歌谱,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寄给我一些曲谱。请原谅我的冒昧要求,如有可能,我衷心感谢!

  (回信请寄到我家里,寄【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net】到学校容易弄丢。我家的地址是:云南省昆明市巡津街下河沿四号)

  祝席威叔叔身体健康!

  昆明红领巾涂天薰65.4.6

  信写完后他才想起,寄到什么地方呢?连个地址也没有啊!也许是出于对影片歌曲的真爱,也许是他不想放弃这表达心愿的机会,并未多加思索,便果断寄给了拍摄该片的华北电影制片厂。

  他计算着时间,等待着作曲家的回信。两周过后,仍然音讯全无,既无退信,也无来函,他虽然失望,但绝不失意。

  他暗暗替作曲家和自己圆场:全国有多少人喜欢他的歌,人人都要求寄歌谱,他哪能忙得过来?再说,自己写的地址也不详细,这华北电影制片厂到底在什么地方?北京?天津?石家庄?可能这信没法投递,不然不至于石沉大海……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儿也就自然慢慢淡去。

  当涂天薰把这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邮递员却送来一个中国青年艺术团的大信封,要他签字领取。他看着上面贴着几枚漂亮邮票,根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信封拆开后,里面是两本书:《歌曲增刊》与《电影新声》

  他越来越糊涂:这是谁寄来的呢?

  随手翻了翻,那《电影新声》中夹着一封信。他这才急切地展开那白纸红字的中国青年艺术团用笺。上面写着:

  亲爱的涂天薰小朋友:

  你的来信我收到了。因我的歌曲集尚未出版,我只能寄给你《歌曲增刊》和《电影新声》这两本期刊。里面各有一首《金色草原》插曲,你先对付着用吧。待歌曲集出版后,我就可寄给你所有歌曲。

  祝

  三好!

  席威12/5于北京

  兴奋、震惊!没有更恰当的语言可以准确无误地描绘这少年的心情。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步入社会,用清纯与稚气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爱不释手地把玩那牛皮纸大信封,那封信,那两本书。特别是席威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似乎都是金玉良言,字字硃矶,有磁石般的吸引力,震颤着他那颗纯真的童心。

  这一夜,涂天薰想得极多。有些想法甚至超越了年龄界定,天马行空,独步青云,从童稚跨过了成年人的门坎。他多么想看看席威是什么样子,有多大岁数,是哪里人?长得有多高?甚至渴望去北京见见席威,要是年长就认个叔叔,要是年轻就认个哥哥。可惜千山阻隔,机会渺茫。一切的愿望都很幼稚,根本无法兑现。

  第二天,涂天薰去昆明图片社挑选了几张风景照片,写了回信:

  亲爱的席威叔叔:

  您好!

  没想到你能给我寄书,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我想了好久,决定从信中寄来几张昆明风景照片,虽然比不上北京的天安门有名气,但那是我的故乡,四季如春,您说不定也会喜欢。如果有出差的机会,一定要来昆明看看,我会给您当个好向导。

  三张照片分别是:

  白鱼口风帆——这是滇池边的小渔村,古树参天,幽雅宁静,现建有很漂亮的工人疗养院。

  峭壁龙门——这是西山悬崖上开出的石道,只容一人通过,站在那里,可以俯瞰五百里滇池。

  大观楼——这里挂着孙髯翁先生的五百字长联,很多人喜欢。就像喜欢叔叔的歌一样。

  另外,我很想要一张叔叔的相片,但又不知道作曲家的私人照片能不能随便送人?尽管不好意思,我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请别见笑。

  致少先队的敬礼!

  涂天薰18/5于昆明

  十天后,席威寄来一封信:

  亲爱的涂天薰小朋友:

  谢谢你的漂亮风景照片,我很喜欢。

  五十年代初,挺进大西南时,我曾在重庆呆过,因交通不便,原定去云南采风的计划后来取消了,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未到过昆明,今后想来会有机会,到时一定来看看你。

  说到照片,我这些年很少单独照相。两年前,一位导演约我演一个音乐家,拍了一张试镜头的照片,后来我生病了。住医院期间,电影已经开拍,但留下了这张照片,现在寄给你。

  另外一张是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时拍的,这是我在莫斯科红场的留影,不知道你满意否?我也希望能看到你的照片。

  握手!

  席威29/5

  涂天薰端详着这两张照片,记不清看了多少遍,越看越爱,喜不胜收。

  红场那张照片是用120手相机拍的,为了拍到后面的列宁墓,席威的全身像缩得较小,有点不识庐山真面目;试镜头的那张很棒!像电影演员。神态潇洒,轮廓分明。宽边的秀郎架眼镜难掩睿智与才气。

  涂天薰想:席威叔叔这么漂亮,完全有资格当电影演员,为何偏偏只作曲写歌?这大概就叫一心不可二用吧?我也要像他一样,专心致志去学音乐。

  于是他决定报考音乐学院附中,考上后,再把自己贴准考证的照片寄给席威叔叔。

  哪知,他把想学音乐的愿望与父母一说,并未得到全票支持。

  涂家世代崇尚读书,在家人心目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至理名言,占据着主导位置。家中虽有钢琴,那也仅仅是一种高雅的陈设。谁也不会把它当作工作与生活的第一需要。

  涂天薰的父亲这样对他说:“天薰呀!你各科成绩都很优秀,学校也保送你上省重点中学,你为什么偏偏要考音乐学院?唱歌、跳舞、打球,这些只能搞业余的。你喜欢音乐,中学毕业后可考清华或同济学建筑学,独特的建筑艺术也就是凝固的音乐啊!”

  “不!我只喜欢真正的音乐,我一定能写出动听的歌来。”涂天薰听不进父亲说的那些,坚持要考音乐学院附中。

  倒是涂天薰的母亲支持了儿子,她用“那是孩子的理想,如果因家长反对不能实现,将来孩子长大后会抱怨一辈子”为理由,说服了涂天薰的父亲。

  结果,涂天薰如愿以偿考上音乐学院附中,也把贴准考证的照片寄了出去。他觉得只有这样,送出的照片才有意义。

  ……

  这是心灵的唱和,还是榜样的力量?也许少年时代的涂天薰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今二十几年过去了,历尽浩劫,万物复苏,生活趋于风平浪静时,突然见到自己少年时代寄出的照片,他又该作何感想?

  看来,历史老人的玩笑开得恰如其分。水起风生,天地轮回。

  涂天薰自收到席威的第一封信起,小小年纪便萌发出炽热情怀。虽说不上某种意义的爱,但到底凸显了人世间最美好纯洁的一面。珍视这种情谊,两人一直书信不断。

  国庆节前,席威如约寄来一本书,这是他的抒情歌曲作品集。

  他在附信中写到:

  亲爱的涂天薰小朋友:

  我的歌曲集最近出版了。我即实现诺言,这本书里有《金色的草原》全部插曲,也有其他创作歌曲与电影插曲,现一并送上,如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那是我无能为力了。

  曲谱在印刷中有一些错误,现用红笔在上面一一标出,你演唱时自己更正过来吧。

  你有很好的学习条件,只要不断努力,一定能获得成功。

  祝你将来成为一个积极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一个人民的音乐家。

  席威国庆于京

  第二年春天,席威还有一封信最让涂天薰动情。席威说他要为一部新片作曲,很可能要来昆明采风。一连好几天,涂天薰兴奋得睡不着觉,天天等,日日盼,从春天等到初夏,始终没见到席威,可等来的却是一场“文化大革命”。它似洪水猛兽,冲毁了涂天薰的学业美梦,让青春年华付之东流。与作曲家席威的交往呢?也就这样无疾而终。留下了信件,留下了书刊,留下了说不清楚的惆怅与猜想。

  如今绝处逢生,涂天薰拿起照片再也难掩心潮澎湃!一连串问了好几个为什么:

  “黄先生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

  黄先生在医院里为什么一眼能认出我?

  黄先生为什么要收藏我与赵多文的唱片?

  黄先生为什么非要我来《北宁山庄》?

  他是谁?莫非他就是席威?如果他真是席威,为什么一谈往事就处处设防?难道归隐之人不想再抛头露面?就算多年已淡出音乐圈,我这个声乐教员能危及他的晚年吗?他也没必要老是躲着我呀!”

  涂天薰站在窗边,凝神而望,笔架山虽不算高,可葱郁滴翠,绵亘方圆,谁要藏匿林中,你就是有天大本事儿,也难寻觅。谁又能告诉他,二十年前心目中的偶像,如今何在?

  ………

  “涂老师!你在看什么呢?”黄先生已第二次叫他了,涂天薰这才转过身来。

  没想到一见到黄先生,他眼前顿时灵光闪闪,刚才短路的神经突然被接通,一切困惑全都迎刃而解。他高兴得蹦了起来,举手挥拳,大声地喊:“黄先生!我知道你是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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