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未捷,毕竟不是好事。拖着沉重的步履,一直走到深南中路,席叔与天薰谁都不想说话,仿佛四周的空气全凝固着,窒息得令人发指。与其说受了委屈,不如说挨了棒喝。一个职业声乐教师连卖唱的愿望都无法实现,这算什么?不是娱乐的悲哀,也是感性的失落;说得轻算辱没斯文;说得重是艺术沦丧。
适逢下班高峰,深南中路变成了最忙碌的画卷:主力军在挤大巴;踩单车的人起劲登踏;步行者神色匆匆;有车族望路兴叹——明明是最先进的交通工具——神气坐骑遇到塞车,只好乖乖就范。等吧,耐心等吧!无法前进,无法后退,一个挨一个瘫成一大片;最活跃的要数摩的,穿行在大车小车之间,有时还会与行人抢道;唯有开着紫色花朵的行道树,带着南国的妩媚,若无其事,懒洋洋地伸展腰肢,任凭热气与微风轻拂……
“薰薰,我们是回去,还是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席叔面对眼前时急时缓的车流,试探着打破沉默。
天薰闷闷不乐:“叔,我实在想不通,权势害死人。不听他那套,连歌都不许唱!”
“好了,好了,别老去想那不愉快的事,深圳又不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东方不亮西方亮嘛。”席叔有意跳出眼前的郁闷,“哎,我们去前面那片空地看看,据说那是规划中的城市绿化带,宽八百米,从北到南山海贯通,很有气势,我早就想去转一圈。走吧,薰薰。”
时候不早不晚;更没别的选择,天薰只好跟着席叔往前走。
深南中路上的广告牌像挡风墙似地伫立一边,整饬的猫仔树横陈于下,绵延数百米。上面像花哨的雉堞,下面像厚重的墙根,将喧嚣与宁静俨然分开。
一看到漂亮的隔离带,天薰宛若到了另一领域,站在动静之间有感而发:“叔,你看这深南路就已将绿化带劈为两段,从北到南不知还有多少条路,怎么可能山海贯通?”
“听说要架天桥,让路南路北绿意相连。你见过那些爬山虎吗?长势挺厉害。”
“这我见过。医院小卖部的墙和屋顶不都爬满了吗?绿得让人羡慕,确实漂亮。你没注意到?”
“我没去买过东西,当然没觉得。”
“啊!我在那里买的平脚裤你还瞧不起,不想穿啊!”
旧事重提,席叔脸也会红。“哎,小鬼头,真要命!我说这,你说那。要是那时就知道你是涂天薰,嘿嘿!你穿过的我都敢要,别说是新的!”
“叔,轻松一下,别在意。说正经的,你说这里应该建几座桥呢?”
“至少两座吧。”
“那太少了。天安门前的金水桥是五座。否则,城楼与广场就不匹配。”
“有道理,有道理。我看应该向有关部门建议,聘请你当设计师。”
“别逗了!我如果有这种本事,就把天桥搞成三座。东西各一座,中间一座是圆形的网状结构,上面栽满各种花草树木,比巴比伦空中花园还漂亮。桥上是彩色风景,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过往的行人。叔,有意思吧?”
见到天薰脸色完全放晴,席叔难掩心头的喜悦,“我的大设计师,不管将来会不会和你想的一样,咱们现在还是实地考查一下吧!”说着他穿过树篱,带着天薰朝那旷野走。
这华富路西边的空地,一部分是城市园林绿化苗圃;一部分是规划中保留的土地。阡陌之中,各类苗木、花草、树林,长势喜人。成片的荔枝林早已过了挂果期,虽无腥红的鲜果点缀,可低矮的枝桠,浑圆的树冠,斑斓的地被,远远望去,在暮霭中仍然如诗似画;小河的水向南缓缓流着,堤上全是浓密的各种藤蔓与花草,既像野生,又像人工栽培,不露一星半点土色,充满情趣。
为了种植方便,沿河有条小径,从南向北延伸,偶尔有走捷径的小贩用自行车驮着“三鸟”之类的货物,招摇而过。唯有这一点,反使这里并不沉寂。
席叔与天薰沿着小河溯流而上,绕着纵横交错的花畦,穿过年轻的密林,转了一大圈,算是在绿色的长廊里饱了眼福。一到开阔处,只见地上摆着数千只花盆,每个盆里孕育出相同的枝叶。
天薰大惑不解。他在昆明也见过好些名花异卉,却不知这苗木长成后会开出何种花朵,猜来猜去,还是弄不明白。
“叔,你说这是什么花呢,种了这么多?”
席叔一听乐了:“我的秀才,这哪是花呀,这是果!”
“果?不会吧,为什么要种在盆里?”
“这叫金桔。过年的时候,每家每户都要买一盆放在家里,表示富贵与吉祥。”
“啊,这就等于是东方的圣诞树了!”天薰想得很简单。
“不!这树长不高,顶多也就一米吧,可上面的金桔密密麻麻会结出几百个,每个只有指头那么大,非常精彩,到时你来深圳过年吧,你见了一定会喜欢。”
……
说着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了,多彩的花叶连成一片,逐渐分不出层次;两人也走得有些累,索性就在草坡上坐坐,只想小憩片刻。
天薰的手此时还不肯闲,摘了片绿叶用手擦擦,放在嘴里吹。
“我的大音乐家,你这是何苦呢?要做学问,也不在这时候。”席叔见天薰对音乐痴迷得无处不在,故意打趣。
“叔,我怎么吹不响呢?”
“人家是用你这种嫩叶吗?”
“听说一切叶子都可以。”
“我的涂老师,要树上摘下的厚叶片才有张力,你这叫吹木叶吗?别逗我笑了!”
“呀!叔,我怎么忘了,你不是会吹口哨吗?你一定也会吹木叶,教教我吧!”天薰险些撒娇。
席叔被将了一军。可他无所谓地笑笑,“吹口哨和吹木叶是两回事,我会吹口哨,根本没吹过木叶。如果你真有兴趣,咱们去大瑶山走一趟,包你能学会。”
“好哇!咱们还可以采风,多收集些瑶族民间音乐素材,你写新歌,我编教材……”
不等天薰说完,席叔只感失算。他本想让天薰来野地走走,看看树木花草,暂时不去想歌舞厅那些烦心的事情。没想到几句话就又撞到了枪眼上。
&《www.ẏḁṅqḭnḡḉuṋ.com》emsp; “不行!得赶紧把话引开,不然会越弄越糟。”席叔皱着眉头,想着对策。他倏地站了起来,指着西边的一些高楼说:“薰薰,你看,对面有些楼房灯都亮了,我们回去吧!”
谁知天薰意犹未尽,正想着他喜欢的音乐。他只是随手把叶子扔掉,坐在草坡上,并没打算站起来。
他问席叔:“叔,你喜欢《瑶族舞曲》吗?”
“当然喜欢。”席叔反被牵了牛鼻子。
“用那曲子填的歌词呢?你还记得吗?”
“这曲子风靡了几十年,现在也是民族乐团的保留节目。说起那填词,我倒是忘得差不多了。”
“我给你唱唱,你听对不对。”天薰果真对着空旷的原野唱了起来:“长鼓不断敲,万民齐欢笑,自由的太阳当头照……”
歌声诉说着历史,平静而流畅;有些像回味,有些像发泄,似乎要把憋在心底的声音,对着高天旷野,痛痛快快喊出来。
谁知席叔并不认同。“别唱了,薰薰。不是我泼冷水,这舞曲根本不适合歌唱。”
天薰不以为然,停下来笑着说:“叔,我和你的观点其实是一致的。”
“是吗?我看你还怪有心思地唱啊!说句实在话,这词填来填去,根本不能表现出乐曲本身的美感。”席叔直言不讳地说。
“确实如此。所以我只记得前面的舒缓部分,那几句还凑合。后面的跳跃部分,无伦怎么唱,都是白费劲儿,体会不出那种忘情欢乐的精彩。”
“走吧,薰薰。回去用钢琴弹弹,来个四手联弹怎样?包你一下子就能找到那种美妙的感觉。”
“好哇!一言为定!到时可别说今天不想摸琴呵?手生呵?一点感觉都没有之类的话呵?”天薰兴奋得又蹦又跳,他压根儿没想到席叔将随《瑶族舞曲》重新走进音乐世界。他问席叔:“我们往那条路走呢?”
“穿过前面那林子,应该到红荔路了。”
一出树林,没想到从平地望过去,眼前的所见让人振奋:远方高大的山体数峰相叠,苍黛遒劲。仿佛正推着整个绿色空间向南压来,天高地阔,绿带何止八百米宽!除了东西两侧有高大建筑物列阵外,旷野里华盖如云,伴随坡地起伏沉降,在晚风中像抖动的绸缎,哗哗展开;像水面的微波,正向南徐行。就算红荔路横断其中,丝毫难挡流淌的意蕴,那树海汇成的水,大有漫出道路的气势。看来,造景观念一旦形成,有无绿化天桥连接并不重要。
天薰站在路边,向北眺望,向南回眸,不禁感慨万千:“山海相连!山海相连!我算服了。”
“我的大设计师,你说啥呢?是不是又有出彩的天桥方案呢?说来听听!”席叔一见天薰前观后望,忍不住也开始打趣。
“还要天桥干吗?叔,你没看出来吗?这绿化带是从山上流下的大河,高楼大厦只好建在岸边。国内哪个城市中心能有这种景色:高楼衬托树海,满城生机。精彩!实在精彩!”
接着,天薰盯着北边的山景看,那些峰峦在暮霭中眼熟得很,似曾见过,又说不出所以然。看着看着,他突然高兴得叫起来:“哦,笔架山!我认出来了,是笔架山!对!三个山尖清清楚楚,正好放笔。叔,我没弄错吧?”
没想到天薰的惊喜,并没给席叔带来欢乐,反倒触动了席叔的痛楚。他十分沮丧地说:“薰薰,别提那山了!一看到它我就伤心。要是我不贪,何以落得今天……唉!”
“今天怎么啦?叔,你也太悲观了!我就不相信,难道我俩会饿死?”天薰气血直往上涌,带着一种刚毅,偏不信邪地说:“叔,咱们去吃《过桥米线》吧!听多文说,深圳也有这云南美食了。你没去过昆明,今天我请客。该吃的时候,千万别作贱自己,饿着肚子,那多愚蠢。”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昆明?”
“叔,你不是说那电影没拍成吗?什么时候你去过?”天薰有点诧异。
“不,不,没去过。”席叔连忙改口:“这《过桥米线》远近闻名,可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我看还是省着点吧。”
“亲爱的,别担心,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退一万步说,大不了吃光花光,回家参加‘集体农庄’。”
“薰薰,说实在话,我一直强调,现在去你那里不合适,小菲走时说过,她有时会回来,我不指望享她的福,只想听过说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人不能活得不明不白。”
“啊,叔,你曲解了。别担心,我只是说说笑话,没有半点要离开你的意思。既然承诺过,就一定要兑现。不过,该吃饭的时候,为什么非要与自己过不去呢?”
“好!那咱们去吃《过桥米线》。你知道哪条街有卖吗?”
“多文好像说过,叫松园路。哎,有这地名吗?”
“当然有。”
小街的米线店,在榕荫的掩映下,伴着挂在树上的串串灯笼,静谧而不冷落,颇有云南风情。店主把傣家的竹楼,小卜少的剪影,彝族的鸡冠帽,色带织成的挎包,尖顶的竹笠,一古脑儿装扮在一起,显得有些曲解红土地的内涵,可端上来的《过桥米线》却很地道:白瓷海碗里的鸡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绛红色的宣威火腿,薄如纸张的鲜肉,上等的猪肝片,天然色泽的豆腐皮,翠绿的生菜,雪白的滑米线等等,原汁原味,摆满一桌。
面对丰盛的晚餐,席叔坐在桌边,情绪仍然不高,迟迟没有动手。
“叔,你快把生肉放进汤里,不然就烫不熟了。”天薰在一旁催促,他明知席叔此时心情不佳,却想让这新奇的吃法帮助老人打开胃口。
“啊,好!”席叔像机械人般应酬着,把盘中的肉片猛地倒进汤里。
“叔,你要用筷子搅散啊,摞在一起怎行呢?”天薰替席叔操作,把汤中那些肉片一一分开,“叔,听说过吗?雷公不打吃饭人。再有不愉快,吃饭的时候决不要去想,这是老天爷保障的个人权益。”
“说得对!我先喝口汤。”
“小心!这汤……”没等天薰说完,席叔烫得直吐舌头。
“鸡汤不出气,烫死憨女婿!”说罢,天薰哈哈大笑。
“鬼东西!你是请客,还是拿我开涮?”
“叔,这汤温度相当高!你没见上面有层油?没人会先喝汤,都是先把菜烫熟,再把米线烫热,汤就自然会冷下来。叔,别着急,慢慢吃,吃完后我们再去歌舞厅看看。”
说千说万,最后这句话算是道出了两人的心病:“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席叔把雪白的滑米线放进汤里,“好马不吃回头草。薰薰,咱们别去皇都了!”
“谁说要去皇都?难道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今天会不会太晚?”
“不,夜生活嘛,往往午夜才是高潮,吃完饭再去,我看正当时。”
“对!”席叔显然也来劲儿了,只见他自如地挑着米线,“那我们执行第套二方案吧,全力以赴,攻打《白牡丹》……”
“别纸上谈兵了!叔,咱们打的。那些的哥一定清楚这碗饭的‘行情’,让他只管往最热闹的地方拉!拉去哪里算哪里。”
席叔不断点头,竟然答非所问:“哎,这米线味道真不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