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半个月一晃而过。不得不说，时间的力量是伟大的，因为之前老王离开后留下的刺痛感现在已经变淡，有时候我只会在自己独自吃饭或者散步的过程中才会隐隐感觉到，而且这感觉每一次都比前一次轻微。

  星期一是休息日，我起的非常晚。在我看来这是弥补上个星期因为太过于劳累而应得的最佳弥补方式，我实在享受这个过程，看着阳光从床头的台灯顶上移动到我的腰上，那缓慢的足迹绝对像极了蜗牛。我坐起身子，用指尖划过那道看不见的印痕，一种奇妙的电流缓缓侵入我体内。

  今天天气着实不错，站在窗前你会发现春天已经走过一大半，草木茂盛，花香鸟语，当然还有宜人的空气。我绝对不会浪费这种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日子，虽然我没有文艺到模仿当年的王羲之去约一帮通道好友在兰亭下畅叙幽情，但我自有自己的选择。儿时最盼望的便是这样的好天气，一票伙伴组成一个庞大的民工军团，当然我们那群民工不是去建筑工地搬砖挑水的，而是背着小锄头去山坡地上挖草药，柴胡、黄芩、野菊花，我至今都忘不了它们每个种类的样子。也许只有当你真的站在坡地上，脚踩着黄土，鼻子里满是小草嫩芽的味道，你才会认为春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那时的草药真不值钱，劳累一天，挖满满一袋子也卖不到二十块钱，如果某人当天真的赚到了二十块钱，那一定会在大家的催促之下忍痛割爱掏出五毛钱，然后买十个小冰棍，是啊，那是我迄今为止觉得最珍贵的犒劳。

  收拾完毕后，我坐在床边看起了书，这书都是老王从他家搬过来的，整整两大箱子。古今中外的名著、人物自传、历史评论，还有一些诗集和散文集。他喜欢看书，而且看书时的认真绝对让我陶醉。有一回他拿着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在阳台的小沙发上看，我过去的时候他全然不知。我没有打扰他，只是靠在沙发的靠垫一旁观察着。之前我以为他看书的速度很快，当他合上书本的时候我赞叹他这一优点的时他却回答：“不是的，因为这是很早之前就已经熟读过的，只是今天拿出来再看看，看一些我最喜欢的章节和故事。”他咂巴着嘴，不停的对我描述其中的一些内容，并告诉我有空的时候一定要看看。而我今天看的正是这本。我喜欢上了塞林格，喜欢霍尔顿，喜欢他的小妹菲比，全书的悲剧阴影确实让我有过沉痛，但每每回忆起那句“我只是在过年轻人的一关”时，才会振奋起来。

  谁又何尝不是呢，除了年轻人那关，每个人在每个阶段都有许多关要走过。然而无论是否真正过关，我们都在成长，只是不可否认的是留下来的记忆会大有不同。有些记忆在岁月冲刷后会变得模糊，有些则会越沉越厚重。

  我放下书本，准备写一点观后感时，林校长来了。

  “今天有空吗？”他在我开门后问。

  “有啊。”

  “跟我去个地方吧。”他故作深沉。

  “能先说说去哪吗？我要不要换件衣服或者带什么东西？”

  “让我想想……”他绕开我走进屋子。他走到桌子跟前，翻着浏览了几页我刚刚合上的书，又打开我的笔记本，但是他没有翻看我记在上面的内容，大概是他也觉得凡是笔记本上的都有隐私的性质吧。“看来不需要带了。直接走吧。”

  今天他亲自开车，这是我头一次见到。朱老师在的时候偶尔充当一下他的兼职司机，除此之外，他都是乘坐公共交通，就连出租车都很少坐。出于这一层考虑，我不得不问：“您今天自己开车？有点不太寻常。”

  “哦，是吗？”他回头看着我。“以前觉得没什么用，今天可能会有点用。走吧，上车啊。”

  我没有刨根究底地继续询问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我只知道与其跟他浪费口舌却得不到任何结果，还不如安静地坐在车上欣赏都市风景而陶冶情趣。

  车子在行驶半个多小时后停在一块空地上。我下车后抬头看了一眼，耸立的高墙之上布满铁丝网，视线再往下移动，“苏州监狱”四个大字端端正正地挂在门楼之上。莫名其妙的畏惧感突然来袭，我甚至哆嗦了一下。我回头看了看林校长，他正在锁车门。“为什么来这里？”尽管我知道他是带我来看老王的，但我还是忍不住问。

  “带你看看他。”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有些不知所云地闹起了情绪。

  “你这是干嘛？都说了，带你看看他。”

  “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这是我的心里话。因为早知道今天过来，我一定会准备很多东西。上次老王撕碎了那本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之后我在书店重新买了一本，我会带上；我会把风铃从床头摘下来，带到他跟前，我会告诉他我用丙烯颜料将风铃重新染色，让他挂在自己的床头，这样就可以在睡前听到我当时描摹颜色的心声；我会还会告诉他我现在也开始养花，并把那盆长得最有生命力的芦荟带到他跟前，我要让他知道即便是在密不透风的围墙里，一样可以看到绿色，一样可以观察我其实和这芦荟一样每天都在安静地注视他。

  林校长猜不透我的心思，他是那种极易被别人的坏情绪传染的人。他也有点不爽，从兜里掏出烟狠狠地扔给我。“你先平静了我们再进去，早知道不带你过来了。”

  我照他说的抽了一根烟，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尼古丁的作用确实很有疗效，只是这种精神层面的疗效是以牺牲肺功能作为代价的。生活就是这么等价，我能做的仅仅是以东换西。

  “让他看到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别让我觉得过意不去好吗？”林校长对我说。

  事实上我想告诉他我并没有因为他而生气，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满不在乎了。我以为好天气是用来消遣的，却不懂在好天气里照样可以去看望一个重要的人。我回答林校长说：“对不起，我只是太气我自己。”

  “可是你应该高兴才对啊。”他说完便让我丢掉烟头跟他一同进去。

  早在他将车子停好之后就有人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瘦高个背着枪支一直在门口徘徊，之前车子还没停稳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丝毫不动。见我们走近，他也向前靠近。林校长伸手与他握手，并介绍自己是干什么的以及来这里的目的。那人的眼睛很快又瞄向我，林校长立即解释我是他的亲属，并告诉他我和里面的人也是亲属关系。那人随后走向大门一侧，他重重敲门，门很快开了一个小缝，他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后，那门便彻底开了。“进去吧。”他对我们说，不带任何表情。

  林校长走在我前面，我像个孤儿一样跟在他后面。我们之间隔了六七米，一是因为他走的很快，而是因为我的腿脚突然不听使唤地慢了好多，我总觉得来监狱这种地方有些丢人，而且我的潜意识里对监狱本来就没什么好感。

  监狱里非常大。每一栋大楼都看似独立却都连在一起，这里的绿化植被也看着很奇怪，总觉得像是被驯化过似的，比起外面世界里的同伴，它们是那么的守规矩。青灰色的石砖坚硬光滑，走在上面总能发出响亮的声音，这声音在这样的大院里产生的回声效果更加让人难受，就像是在漆黑的夜晚突然听到一声猫头鹰叫声。走到一处台阶下时，林校长让我站在这不要动。他独自进去。尽管那间办公室的窗子外面被铁栅栏围着，但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林校长在里面的一举一动。他不停地发烟，不停地掏出自己的名片，说话的间隙他还会用手指一指窗外，那样子分明是在介绍我。

  他出来之后叫我上去。这一次我们被带到一个大厅。带我们的人特别冷傲地说：“在这儿等着吧，到时间了我会再过来。大老爷们的，估计也没什么可磨叽的对吧。”他淡笑一声向后退去。我以为他会走远，以至于我们看不到，结果一回头他正站在我和林校长身后。他的站姿确实很标准，只是那副让人想用刷子为他皮肤重新上色的表情让我觉得很膈应。

  我特别紧张，就像当初去老王那边面试的时候，我不敢抬头，不敢看这里的一切。窗外不停传来操练的声音，哨子声和口号声交织在一起，如同秋天结束时老家的人在场院里集体收拾糜子谷子时的场景。

  又过了几分钟，一声电动门缓缓开启的声音传过来。林校长和我一同向那个方向看过去。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他是老王，但又不像老王。他的头发已经只剩下两三毫米，络腮胡渣显示出一种苍老的青黑色，身上穿着叫不出颜色的条纹狱服，手上带着铐子。他身后的两个狱警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走过来了。

&ems【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⑥⑨⑥⑨xsw.com】p; 他坐在我正对面。我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想要表达什么却被噎到连呼吸都困难。他平静极了，先是将胳膊肘满满平放在桌面，又跟林校长点头问候，之后才开始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