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贝棠心家里的情况并没有江昔艾想象中的那么理想。
小时候的贝棠心,连一个书包一个水壶都炫过人。有一度,大家一窝蜂地为某个名牌球鞋风靡,可是就在人人都只能穿假冒市场推出的仿制品,而且穿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唯有贝棠心穿上正牌球鞋。穿了正牌,班里班外备受瞩目,贝棠心第二天干脆不穿了,她穿回普通的白校鞋,一下又比谁都平凡朴实。
贝棠心还有一支很耀眼的乒乓拍,有男生跟她借了去,却一借不复返,后来偷龙转凤还了一支次等货给她,她声色俱厉对那个同学说:“你要我的乒乓拍就直接告诉我,我送给你又怎么样,但你不要欺骗我!”贝棠心大她三岁的哥哥知道了,做法完全和贝棠心不一样,他直接把事件告发到训导主任那里去,结果男同学被罚留堂面壁思过兼洗厕所。后来小男生一见到贝棠心哥哥,如老鼠见到猫,掉头就逃。
再说那些女同学都爱盲目跟风,贝棠心穿什么,她们就穿什么;贝棠心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那下可好了,名贵球鞋不要了,大家穿回一双廿块钱不到的白校鞋,乐得回归自然,皆大欢喜。贝棠心的校裙悄悄改装过,裙摆不过膝,还在腰身打了褶,结果有人也悄悄打上褶,改成迷你裙,犯校规的人一多,马上就引起校方注意,老师责问下来,大家不约而同指向贝棠心。
贝棠心的
父亲开一辆豪华奔驰到学校接兄妹俩,哥哥一放学就满校园
乱跑
乱蹦,要母亲下车到处找人,可是贝棠心很乖巧,她很快就跳进车厢安静的坐着,然后跟车窗外的同学挥手说再见。
这一晚,江昔艾重新翻开纪念册,她开始怀疑,在别的同学的纪念册里,是否都写着那一句很贝式的句子————不就毕业而已吗,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这样吧,再见!
想到这里,江昔艾忍不住摇头轻轻笑起来。
江昔艾一直觉得贝棠心尽管家境好,却没有一般富家孩子的娇纵和傲慢,反之在举手投足间显得气派不凡,她对她多少产生了崇拜的心理。
每个人风光的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揭开来是又酸又苦又涩。那一刻,江昔艾对自己的身世多少也有些释怀了。
隔天傍晚,她再次回到孕育自己长大成人的佛堂去。
佛堂的后山腰上,依然伫立着那间熟悉的坚固小白屋。太阳已经快跌到山下,斜晖透过屋顶边缘直
射江昔艾的双眼。
小学的六年时光,江昔艾就居住在这间白色的小屋里,那里给了她安定和温暖。房旁有一口深井,四周经常开着遍地的小黄花。她依稀可见自己小小的身影在井水旁边洗衣,洗米,洗青菜…。每一天放学回到佛堂,江昔艾书包一扔,第一时间就为佛堂打扫抹拭,做些很轻的活儿。
在别人看日本漫画的时候,江昔艾接触的都是经典禅书。年纪小,看得一知半解,但十岁的她已经会背出那句:菩提本非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小学毕业后的往后六年,她开始寄宿在校,不时才回到佛堂来探望。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世间万物皆空。唯其空,便能包容万物。
江昔艾坐在荷花池塘边的石凳上,安静的观望着四周。
没想到她的身世深藏于此,在同个地方,她却被爱感染,受平安围绕。她心里的恐惧,随着成长慢慢被隐没。她明白,善心人还是比比皆是,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这个佛堂,没有这个佛堂,也就不没有今天的她。
恶人弃之,善人取之,天理循坏,善恶有报。
太阳下山之前,江昔艾站起来,豁然开朗。
她拍拍身上从树上掉落的小花瓣,回到太阳城上班去。
一班接一班的轻轨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每一次,江昔艾都下意识抬起头往玻璃外看,人潮中已经多时不见贝棠心的身影,她开始有些惦念她。
下了班,倒是麦小东来了。
麦小东永远和一副相机形影不离,他比江昔艾小两岁,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个自由业者,工作范围广泛,但多以平面设计和摄记为主。他喜欢穿退色陈旧的粗布外套,格子衬衫,泛白牛仔
裤和球鞋。
江昔艾和麦小东半年前在地铁站认识。
候车的时候,江昔艾身上的钱包差点遭扒手,惊险一幕正好落在麦小东眼里,他见义勇为的一支箭跑前来,把扒手逮个正着。
江昔艾无惊无觉地掉过头来,两个人四目交投,看着江昔艾那种神清骨秀的模样,麦小东不由得呆了一呆。
后来,江昔艾在一间婚纱店里做事,沾满手指纹的玻璃橱窗上开始出现麦小东的身影。
有一天,同事俯在她耳边,很神秘的说:“江昔艾,抬起头,看门外,有只小蜜蜂!”
江昔艾抬起头,一看,只见麦小东很夸张的在那里摆出各种姿势,一下蹲着身,一下躬着身,一下前进,一下后退,手上的相机镜头焦点全都落在她身上,逼得婚纱店里的同事们个个作鸟兽散:“我们不当照片中的咖哩啡!”
那时候,婚纱店里的生意每况愈下,因为规模小,作风守旧,根本不够同业竞争。人家的婚纱店赶在潮流的尖端,早早跃入数码时代,要什么背景有什么背景,新娘化妆做到尽善尽美,她做的这家一直停留在传统的胶卷时代,用真实的材料布景,新娘还得在外面化好妆才能来摄影。
那时候,江昔艾的同事最喜欢麦小东的到来,因为他一来,气氛就热闹,嘻嘻哈哈时间容易打发了去。也在那时候,江昔艾才意识到自己早就不是丑小鸭。麦小东实在为她拍了不少照片,个个角度她都不难看。麦小东还
精选了自己的得意之作,参加报章举办的“佳人风采”竞赛,居然还得到了个亚军。麦小东领了一笔小奖金请江昔艾去吃日本菜。
麦小东喜欢研究江昔艾的脸,他说:“额头低,童年苦。鼻子挺直,鼻头浑圆,有财富,下巴不错,晚年运好。”
江昔艾同事听了笑,挖苦一句:“低额头,易撞鬼!”
麦小东是唯一知道江昔艾身世的人。某个农历的初一,江昔艾让他和她一起回去佛堂吃斋。
自此,麦小东也开始找些浅白易读的佛书来看。
有一晚,他突然对江昔艾说:“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凝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我说,前世我一定对你目不斜视,所以换来今生的相遇。”
江昔艾听了哈哈笑,一下笑出了泪光,一半是感动,一半是感激。
自从那天开始,麦小东就把江昔艾的家当成自己半个家,他把自己为她拍的照片都钉满整个走廊的墙壁上,还把自己的独照镶在相框里,放在窗台上。他希望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并不孤单,无论发生什么事,她至少还有他。
一个月后。
甜甜圈的店里再也找不到江昔艾的踪影了。她通过商场里的熟人介绍,换过另外一份底薪略高又可抽佣的工作。工作地点同在太阳城商场,第三楼,化妆品专柜,做的是销售工作。
江昔艾的顾客群改变了,每天在眼前晃动的都是衣着光鲜,满身名牌,贵气十足的太太和小姐们。
三天下来,她开始觉得有些苦闷。珠光宝气接触多了,她越发怀念大门口那一列轻轨滑过的风景,可惜这个位置根本看不到。
贝棠心最近有没有出现过呢?她到甜甜圈的店里去了吗?原来,江昔艾又有好一段日子没有见过她了。
这一晚回家,林老太又在外头晾衣服。
江昔艾走前去打招呼:“林老太,晚上好。”
“江小姐,晚上好啊。”林老太依然可亲。
“好久不见棠心了。”江昔艾终于按耐不住。
林老太说:“她最近忙,少来了,电话倒是有打过来的。”
“今晚可会来?”江昔艾问。
“呵呵,已经夜了,不来了。”
江昔艾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她的下班时间也许已经是贝棠心入寝时间。
上了半个月的化妆培训班,紧接下来的一个月是专柜的促销期。
目前的行情极之惨淡,商场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江昔艾整个上午才卖出一盒粉底液和一套眼影膏,别说为自己多赚佣金,一天的收入不够负担柜台租金。果然,主管的脸色
黑下来。这个年届四十的女人,仗着自己在化妆行业是老经验,非但看不惯年轻人的办事作风,还经常的倚老卖老。
江昔艾只能唯唯诺诺,忍得一时是一时,也不把对方刻薄奚落的话放在心上。从小到大,什么人难看的脸色她没见过?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退一步,海阔天空。学习跟刁钻难缠的上司相处仿佛是踏入社会大学必上的一课。
江昔艾比起许多初出茅庐的人都明白生活的艰难。要有出头天,除了忍耐,还是忍耐,百忍可成金。
只是,这份工作只做了半个月,她就有些意兴阑珊。商场的空凋大,还得天天上妆卸妆,她的皮肤开始变得干燥。
这一晚下了班,商场外头的夜未央,街灯落在她形单影只的身上,显得格外寂寞。
走过一排静寂的店铺,再经过一个转角,对面丰裕银行内灯火大亮,只见有个熟悉的人影。
江昔艾定睛一看,可不是,久违了的贝棠心!
江昔艾毫不犹豫的冲过马路,来到银行。玻璃门一推开,正在一台机器前存款的贝棠心还来不及转身就被吓了一大跳。
“打劫!”江昔艾调皮的用手比做枪。
贝棠心见是江昔艾,惊魂甫定,一脸疲态,态度有些冷淡,她打量江昔艾:“真巧,你刚下班?”
江昔艾也不觉自讨没趣,她好意提醒:“这种时间到银行,不利安全。”
“白天哪有时间上银行。朝九晚五,时间被锁死。”贝棠心不以为然。【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⓺⓽⑥⑨zz.com】
江昔艾细细的看着她,马上犯下当前的职业病。可怜的贝棠心,
黑眼圈都出来了,还有脸颊上冒出的几颗暗疮,可见贝棠心过的真不是悠哉日子。
“你似乎不满现状。”江昔艾靠在其中一部机器。
“难道你很满意现状?”贝棠心扭过脸去打量江昔艾,马上发现她脸上的浓妆,她一边按机器一边说:“化那么浓的妆,你不在甜甜圈做了?”
江昔艾有点尴尬,下意识往脸上擦了擦,苦笑:“没办法,生活逼人,都变成生活里的小丑了。”
贝棠心听了顿时有些心酸,她停下来,看一眼江昔艾,转换了语气:“江昔艾,你转到哪一行了?”
“还是别提了。”江昔艾轻叹息,工作的事,实在微不足道,可语音刚落,她就猛然想起了些什么,忙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小支东西,递给贝棠心:“我发现这支遮瑕膏不错,你要不要试试看?”
贝棠心接过来一看,“你做化妆品?”
江昔艾只好点头,说是。
“谁请了你真好福气,下了班还那么卖力做销售。”贝棠心取笑她。
江昔艾连忙解释:“这是赠品,我有两支,送你一支。”
贝棠心笑了:“现在不赠甜甜圈,改赠化妆品了?”
江昔艾一阵脸红,她傻笑。
“我的样子一定很残,要不然你怎么会想到要赠我遮瑕膏。”贝棠心自怜的抚摸自己的脸。
江昔艾看着贝棠心,那样实在也没什么不妥的。一张美丽的皮相如果永远没有疲态,就太缺乏烟火,少了几分真实感。
“挺好的。”江昔艾由衷的说。
贝棠心开朗的笑了笑,“你这个朋友,有点意思。”
听见“朋友”二字能从贝棠心口里说出,江昔艾顿时心头一暖,有些感动。
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除了麦小东,她根本没有朋友。而且麦小东不尽然只想当她是朋友。现在,贝棠心竟然称她是“朋友”。
呵,朋友是不是同学的升华?但朋友肯定是旧的好。
“江昔艾,我在这里其实没有朋友。”贝棠心竟然先说了江昔艾心里的话。
“我也一样。”
“今天我把手上的股票全都卖了,赚了点钱。”贝棠心说。
“噫,目前这种局势,你还炒股票?”
“股市这两天涨得很厉害,当初是趁低买进,短线投资。”贝棠心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手打面前的存款机器:“这是什么破机器,老是不让我把钱存进去!”
生活早让贝棠心变得暴躁难安,她根本不理会形象,连脚也用上,机器被踢得晃了一晃:“我已经试过三次了,就是存不进去,王八蛋!”
江昔艾呆住,这女人的耐性很差。
“勉强没有幸福。”江昔艾有些冒汗。
“我可不想提着这些钱招摇过市走回家去。”贝棠心哭丧着脸。
“钱多就是烦恼。”
贝棠心瞪她一眼:“你也学会挖苦人。”
“我想帮你。”
“你?”贝棠心停下来,眼神却充满怀疑。
江昔艾二话不说,接过贝棠心手里那两张崭新的五百元大钞,捏在手心,随便一搓,原本光滑爽手的钞票顿时皱了不少。
贝棠心咽一下口水,傻了眼:“你这是干什么?”
奇迹还真的发生了,可恶的机器终于顺利接收那两张频频被拒的大钞。
贝棠心满意的拍拍江昔艾的肩膀,表扬道:“果然有点小聪明。”
“不是聪明,是经验。这种机器,有两种钞票是不收的,一是太新的,一是太旧的。”
两个人从银行出来,一起走到路口,贝棠心招来一辆计程车,她对江昔艾说:“路上小心。谢谢你的遮瑕膏,改天我请你喝咖啡。”
江昔艾对她挥挥手,点点头:“好,晚安,再见。”
贝棠心临上车前,说:“再次转行的话,转去银行,那么估计你会送我钞票。”
江昔艾哈哈笑起来。
目送计程车开走,江昔艾才转回头,慢慢走回家去。迎着扑面而来的凉爽清风,她心头没来由的掠过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