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九
  关于陈靖椽的回忆,中雾无论如何也无法不渗透自己的感性色彩。以往陈靖椽的高大，陈靖椽的伟岸，陈靖椽的坚强都被渲染上了一种悲情，让陈靖椽的倔强变的应当，让陈靖椽的沉默变的自然，让陈靖椽的自我变的必要。中雾努力不陷入这种悲情中，然则他的悲悯不可抑制地搀杂在他对陈靖椽复杂的感情中，对陈靖椽的照顾似乎有了理所应当的借口，当然这个借口是对中雾自己而言。事实上，陈靖椽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就可以把一切处理的妥妥帖帖。日趋成熟的陈靖椽似乎可以轻松地驾驭自己和中雾的情绪，对待别人的好意更是给予适当的回馈，让自己在生活中永远扮演着中立的角色，游刃有余。

  这些表现无处不在。陈靖椽总是比别人起的早，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的人连看陈靖椽的眼神都充满了感激的笑意。陈靖椽在中雾家吃住，总是在饭后抢着刷碗筷，把室内清理擦拭得纤尘不染，甚至一次家里的客人问中雾妈是不是有洁癖。中雾妈每次回到家饭后总是闲着，似乎请了一个廉价的保姆。中雾妈对陈汉子更充满了愧疚，陈汉子给的钱方方正正得被摞成一码，已经有三千多了，中雾妈却一分也用不出手。虽然陈靖椽不理会陈汉子，但对陈汉子给他的生活保持着谦卑的态度，每次家长会班主任总是把陈靖椽捧到天上，让陈汉子脸上泛光，似乎对陈靖椽的愧疚更深。

  这一切在中雾眼里都是陈靖椽不卑不亢地拒绝，陈靖椽不相信生活无条件的馈赠，他就把生活给他的用他自己的方式回馈。中雾不晓得他是不是故意让所有人对他充满愧疚，但是他确实是这么做的，哪怕是自己也不能施加更多的怜悯，相对而言是他更需要陈靖椽的关怀。

  九四年春节，中雾妈包了一个大红包给陈靖椽。中雾以为他会拒绝，他很坦然地收下了。不久，中雾有了新书包，中雾妈有了新名贵的雪花膏。这些都让中雾一家受宠若惊，陈靖椽像神一样在接受人们施舍的贡品的同时也施舍给人们福泽。

  本来连中雾都以为这种波澜不惊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命运却总对陈靖椽特别眷顾，跟陈靖椽开始了新一轮的角逐。

  进入初三的陈净椽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轻巧地拿取好成绩了。他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于是晚上大多数时间，中雾就在院子里看他一道题一道题无休止地计算着。夏天的晚上暑气缓慢消散，中雾对陈靖椽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产生了无限的兴趣。不对，是中雾对陈靖椽的一切都有无限的兴趣。就在这样一个平凡得近似沉默的夜晚，陈汉子死了。

  陈汉子是被一个酒后驾驶的司机撞死的，讥讽的是陈汉子只有那一天滴酒未沾。对陈汉子的死，中雾一家所表现出来的惊悸和悲痛远远超过陈靖椽，陈靖椽保持着一贯的处变不惊和低调。在中雾还在抹眼泪的时候，陈靖椽已经穿戴整齐问中雾妈怎么准备丧事。中雾妈让他先去见陈汉子最后一面，陈靖椽冷淡地拒绝了。他认为及时地准备丧礼比去见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更实际。中雾妈对陈靖椽超越常人的理智异常震撼，自知坳不过他，就和中雾爸去认领尸体了。

  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院子里支起了棚子，中雾陪陈靖椽守灵。陈汉子没什么朋友，不用陈靖椽还礼客套，陈靖椽就安静地坐在一旁，读着他的书。院子里的人象征性的给陈汉子买了点花圈纸花，陈靖椽默默地受了。中雾见陈靖椽神色如常，耳边却传来院子里的人的议论：“这孩子真可怜啊，才没了妈多长时间啊，连爸也没了。”“你看他也不上心啊，还看书呢。”“人家孩子多不容易啊，可别这么说，你说那陈汉子平时怎么对椽子，给他送终真是他的福分了。”这样的议论仅限于院子里，中雾懒得理他们，就小心地陪着陈靖椽，怕他突然难受。陈靖椽根本没有悲伤的意思。由于有灵棚，院子里的人只要回家就很少再出来了，陈靖椽也乐得如此。

  守灵的最后一天，来了许多轿车，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带来了很多花圈，没说一句话，放下（言情小说网：www.₆₉₆₉xs.cC）花圈，盯着陈靖椽看了一会就开车走了。陈靖椽也没说话，就认真地还礼。等那人带着车队走后，陈靖椽看见座位上放着一个大信封。

  晚上陈靖椽把信封交给了中雾妈，中雾妈见里面那么多钱也颇为惊讶。弄不清那人的来历，谁都不敢用那钱。出殡的那天，中雾妈叫陈靖椽哭丧，陈靖椽说哭不出来。中雾妈说，那你多叫你爸几声吧。陈靖椽还是摇头说叫不出来。中雾妈生气了，说你爸对你多上心你知道不？陈靖椽还是固执地说，他不是我爸。脸上却分明露出了悲戚的神色。中雾妈的眼泪就下来了，不再逼陈靖椽。中雾问母亲，我帮着叫陈伯伯行不，叫爸？中雾妈说，你瞎说什么，咒你爸啊。中雾说，那我叫干爸吧。中雾妈答应了。出殡时只有中雾一家和陈靖椽，显得格外凄凉。陈汉子生前没有买墓地，造事司机给陈靖椽陪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费用，中雾妈买了一块最便宜的地方。下葬后，陈靖椽一秒也不肯多呆，即刻回到院子。中雾妈一路不语，她想到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陈靖椽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