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十二章

十二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迟，下山疾。百年三万六千朝，夜里分将强半日。
  有歌有舞须早为，昨日健于今日时。人家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
  短歌行，无乐声。
                       ————短歌行

  中雾听着医生纪录死亡时间，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熟悉，就和自己平时上课一样。仿佛自己一下子被从身体中抽离，任凭自己旁观。世界变得安静，中雾觉得自己很累，只想睡觉，只想逃离这个安静的世界。陈靖椽轻轻揽过中雾的肩膀，可是中雾的头直直的挺立着，目光呆滞散漫没有焦点，陈靖椽用手抚着中雾的后脑，中雾渐渐转过头，目光集中在陈靖椽的脸上，不等陈靖椽反映，中雾使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一把将陈靖椽推倒，哑着嗓子道：“本不该是这样的。”转过身想跑开，转身见陈靖椽还痛苦地坐在地上，又不忍心了，想去扶他。但是大夫和护士以为中雾要打陈靖椽，忙上前将中雾拉开。中雾被这么一拉，反而生起了火气，指着陈靖椽说：“如果你让我妈早点住院，就不是这样了，你…害我家破人亡！”中雾惊讶于自己竟说出如此残忍严重的话，而陈靖椽则痛苦地按着伤腿，看不出痛苦源自内心的伤痛还是腿上的痛苦。中雾完全的无助了，忽然不顾一切地大吼了一声【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⑨⑨⑥⑨xs.com】，然后转身跑开了。

  风呼啸着被甩在身后，中雾从奔跑中找到了解脱，挂着残雪的树一排排倒退，母亲的记忆一幕幕上演。中雾不知道眼泪能不能表达内心的悲坳，只是眼睛干涸得如同枯井。他不想回家，他不想面对陈靖椽歉疚关切的眼神，不想见到地上母亲的血如同莲花绽放。

  夜色明净，清透地映亮了大年初一的晨钟。中雾知道自己再也无法与黑暗分离了，不管他所走的路，还是他所有的未来，所有的世界。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撕裂了黑暗的时候，中雾的手机明快地唱起歌。中雾以为是陈靖椽的电话，本想按掉，显示却是富开。富开很开心地大声说：“过年好啊，我第一个给你打的电话吧？”中雾沉默着，听到这样的问候，蓄藏在身体已久的水分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一户人家放起了鞭炮，在晨光中这个欢乐的声音，这个喜庆的时刻，不和谐地陪衬着一个伤心的人，站在路的一旁，几乎看不到车的痕迹。所有的欢笑与中雾无关，就和外面荒芜的车道一样，本来准备荒芜的心田忽然被富开的暖流冲开。

  富开等了半天，光听到鞭炮声，于是大声说：“喂，图个吉利嘛，也给我问个好。”中雾想用清晰的声音给他拜个年，可是说出来的“过年好”带着明显的哽咽声。富开惊讶又夸张地说：“不会给你拜给年，就激动得哭了吧。”中雾不能再说下去了，直接挂掉了手机。可是很快富开就不依不饶地打了过来。中雾只好再次接听，富开有点急的问：“你怎么了到底？”中雾听他急切的语气，已经完全忘记了语序，心里的悲戚全都涌了上来，说：“我妈，我妈刚刚走了，我…”富开焦急的声音道：“你说什么，什么走了？你妈妈…阿姨怎么了？”中雾大声地吼出一个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我妈妈去世了！”电话那头沉默了，而中雾也消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挂掉了电话，颓然坐到地上。

  大地红从天上飘落，红艳艳的，在白色的大地上格外艳丽。中雾眼里红红的一片却好像母亲咳出的血。中雾回到那个没有了母亲的家，他不知道没有了父母，这里还叫家吗？好像空荡荡的，只是个没有灵魂的外壳。陈靖椽没在家，桌上放着一些医院的单据和一厚叠钱。中雾冲过去想把那钱扔掉，一拿起钱，下面却有张纸条飘落。中雾见纸条上写着：“中雾，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也不想用这钱，但先办阿姨的后事要紧。”中雾举起钱的手逐渐放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冲到房间里，陈靖椽的东西都不见了。

  中雾感觉好像没有了愤怒的意义，所剩的只有悲伤，铺天盖地的悲伤。这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在这样的时刻，用最犀利的方式来为自己多年的感情划上省略号么？中雾想起旅行包里的安定，如果全吃掉了，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呢？他缓慢而坚定地掏出那个熟悉的白瓶子，迟钝得如同行尸，一停一顿地拧开了瓶子，里面的药片粒粒可数，微笑着诱惑着他，告诉他通往快乐的方向。中雾仿佛又看见了希望，又看见了那个美丽的海滩和海滩上的破船，陈靖椽微笑着刷着油漆，母亲在身后的房子做饭。陈靖椽张开怀抱说：“你终于回家了。”这时门突兀地响起，又一次将中雾从幻景中拉回。刘以川冻得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外，一看见中雾就说：“中雾，你没事吧。椽哥跟我说了，你，你要挺住。”

  刘以川一进房间，就看见放在床头的拧开的药瓶，拿起来看了看，紧张地说：“中雾，你，你不要想不开。”中雾夺过药瓶，说：“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刘以川松了口气，说：“那你睡吧，我就在你旁边。”中雾从药瓶里取出一颗药片，仰头咽了下去，然后和衣躺到床上。刘以川果然陪他躺在他身边，笨拙地伸出手拍着他。在这样拙劣的拍打中，中雾渐渐入睡。又一次走入那个美好的景致。

  还是那片海，还是万里无云的蔚蓝，还是柔软的细沙，温和的摩擦着脚掌，还是一个人蹲在一艘破旧的船上刷着油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可是中雾不敢靠近。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一个过于美丽而且轻易就会破碎的梦。中雾不想醒来，他只期望能这么远远观望着这份遥远的幸福，怀着这样的期待就够了。海风吹着头发飘扬，船上的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中雾的驻足，转过头说：“你终于回家了。”中雾清楚地看到转过头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奇怪的是，没有恐惧，没有慌张，中雾慢慢靠近那个微笑的脸上蹭着油漆的自己，那个中雾脸上挂着中雾不懂的却类似陈靖椽的微笑，张开怀抱，一切的一切宛若陈靖椽本人，只是是自己的身体。中雾问：“你是谁？”那人清晰温柔地说：“我是佘中雾啊。”中雾迷茫地道：“那我又是谁呢？”佘中雾微笑着说：“你就是我啊。”中雾摇头道：“我不是你，我不是你，我不会有像你这么平和开心的微笑，不会有你这么宁静快乐的生活。”佘中雾还是那么笑着，就和陈靖椽对自己的微笑一般无二，说：“你会有的，总有一天，你会有的。”中雾将信将疑地说：“真的么？”说着伸手去摸佘中雾的脸，一摸佘中雾的脸就淡了，好像逐渐退化在空气中，微笑的表情没有改变。

  中雾锰地睁眼，自己的手清晰地摸到了一个湿着的面庞，刘以川紧紧搂着自己，说：“别难过了，你难过，我就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