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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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开始冷了，教室里的窗户玻璃残缺不全，冰冷的秋风吹进来，孩子们上课时都在打哆嗦。学校没钱买玻璃，最后只能用报纸把窗子糊上。我的语文课快要结束了，重点课文只剩下选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节选的《生命的意义》。

  那天上课前，我看到教室后排多了一张椅子，猜想可能是有某个老师来听课。等上课时我才发现那个听课的人竟是他！

  从小煤窑回来以后，我们再也不相往来，连话都不说了，完全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我不再去他那里吃饭，自己动手做饭是很辛苦的事，没经验，常常把饭做得难以下咽，最后索性每天以泡方便面凑合。其实我心里很想和他说话，在小煤窑时的冲动早已淡然，况且他对我隐瞒他父亲的身份，一定是有他的难处，我又怎能强求？可想归想，我却一直忍着不先找他说话，总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去小煤窑后的第二天，胡良又回到了教室。过了几天我找他谈话，胡良痛哭流涕地对我说，当初家里为了支持他来读书，借了高利贷，一直还不上，父亲没办法就逼着他退学去背煤。胡良的话让我自责对他的了解太少，我提出要帮他还那笔钱，他却摇摇头，说，钱已经还上了。迫问之下我才知道，是他把钱借给了胡良，还说要给他垫付下个学期的学费，最后他还嘱咐胡良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他的做法越发让我心里不忍，并且存了很多歉意。

  那天听课时他穿了一件淡黄的毛衣，头发刚剪过，很清爽，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明朗。看到他我心里竟有几分异样的激动。那堂课我上得很用心，我向学生讲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的来历，讲到我自己无数次读这本书的感受，我说，人生是有意义的，而这种意义要靠我们自己去寻找和发现。当我用心读完保尔那段著名的话时，我听见学生们轻轻的叹息声。我请孩子们和我一起朗读，在朗读的过程里，我们一起感受激情在内心涌动。

  在那间四处透风的教室里，四十多个衣衫破烂的孩子和我一起体会生命的意义，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啊！

  下课了，学生们四散而去。他在走廊里等我出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我问，你怎么来听我的课？他说，想向你多学习，你的课讲得真好。他这话说得很诚恳。我没吭声，他问，你怎么不来吃饭了？我说，总是麻烦你，我不好意思。他“咦”了一声说，哪里麻烦，只是多一双筷子，你吃方便面要吃出病的。他的话让我终于绷不住了，轻声笑起来。他说，晚上过来吃饭吧。我想都没想便点点头。

  黄昏时起风了，天边有一大朵铅灰色的云彩，看着像要有一场大雨。宿舍又停电，吃过饭，我和他就坐在昏暗的房间里，风从门缝间钻进来，房间里冷得像冰窑一样。他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黑暗中模糊成很小的一团。我说，在我们北方这样的天气就该有暖气了。他问，暖气暖和吗？我说，是啊。他说，那可真好，屋子里有电灯还有暖气，多舒服啊！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脸上灿烂的微笑，带着暖意。

  我们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我的讲课上，他说，你讲得真生动。我说，生动不生动我感觉不出来，只是这篇课文给了我很大触动。他问，什么样的触动？我说，生命的意义啊！这些孩子还小，还不大能理解生命的意义，但对我来说，生命意义的最直接体现就是活着，活着！他不说话，我又说，以前我在城市里忙碌，很少想过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而到了这里，尤其是看到从小煤窑里爬出来的胡良，我开始认真地想了，而且想得很多。我问他，你说生命的意义有没有层次？我的问话显然让他感到有些局促，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椅子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我很得意于他的反应，我像自己给自己答案似的说，当然是有层次的，就拿你和胡良来说，就完全是两个层次上的生命个体，你有当老板的爸爸，胡良的父亲却要去背煤讨生活，你同情胡良，给他钱，而在他，这钱【言情小说网：ẃẃẃ.6699xsw.com】却可能改变他一生的命运。我似乎看到另一个自我在狂笑了，为什么我要这样尖刻？为什么我要这么直接？为什么他帮了胡良我还要遣责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报复的快意来自何处。突然，他近乎哀求似地说，你不要说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从空气中闻到他泪水的味道。我心里被报复激发出的恼怒瞬间被这种味道融化掉了。我们沉默着对坐，他的沉默让我有些后悔，我说，你不要怪我，我也是口不择言。话出口，才觉得那般空洞。

  这时，门被敲响了。我拉开门，见是胡良，他满头大汗，手里提着一个土布包裹。他喘着粗气说，李老师，这是玉米粑粑，给你。我接过来，问他，才知道晚上他和父母一起过来乡里打玉米粑粑，趁着轮换休息，他特意跑上来送几块给我和他。

  胡良放下东西就走了，等我重新进他房间时，他已经用冷水洗了脸，人也平静了许多。他说，李老师，我爸爸是什么人和我没有关系，请你不要再提他了。我说我知道，他又说，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老师，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什么，请你告诉我，可……可我真的受不了你的这种明讽暗刺的话语。他的话一下子击中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