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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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了寒假我便卷起背包上路了。从学校出来，我坐了九个小时的汽车转去黔西北的钢城六盘水，从那里我向北到了威宁，那里有著名的草海。肮脏的长途汽车带着我在一个个城市和乡村间穿行，从毕节到大方，再到安顺。有时为了节省时间，我不得不搭乘夜车，那种夕发朝至的班车常常让我恶梦连连，有时在我旁边铺位上的可能是一个警察，他把枪别在腰带上，丝毫不在意周围乘客疑惑的眼光，有时睡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凌晨的昏暗中，她会把手伸进我的口袋……只有一点让我愉快，那就是这种班车会在午夜时分停在某个不知名的高原村落，司机跑去吃饭了，而我可以爬下车来，站在高原的夜空下张望和冥想。

  高原离天空是那么近，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没有了地平线的比较，如洗的天空仿佛一大块边角参差的黑玻璃，星星就像镶嵌在上面一样，或者零零散散，或者一堆一堆，可以亮得晃眼，也可以暗得深沉。风起，凉如水，从星空下大片大片山峦间涌过来，拥挤着、喧闹着，唧唧喳喳小声吵着叫着，扑过来，扑到我的脸上，扑进我的心里。其实没有一点声响，黑夜里的风像海中的暗流。“啪”——一只宿夜的鸟被风惊跳起来，踏断了脚下干枯的树枝，尖利的鸟鸣后，是细细碎碎树枝跌落的声音。

  这样的时候我格外想念他，想念他的额发、他的眼睛，他轻轻的、低沉爽朗的笑声，在一个人的旅途上，他仿佛就是一个终点。想起他，我的心里会发颤，会隐隐地疼，这种感觉是那么明晰，像头顶繁星点点的夜空一样。我下了决心，到贵阳就给他写信。

  信从贵阳寄去。那封信很长，在信的最后我写道，一月二十八日我将回到学校。信发出去的第二天，我再次上路，我从贵阳出发到遵义，从遵义到印江，这是一段路途遥远的旅行。我不停地在陌生的县城里换车，有时我会迷路，坐了很长时间的车，到终点却发现还是前一天出发的那个地方。有时车过百米的山崖，两车相会时，司机需要下车商量，那种时刻，我会对身体的存在产生怀疑——死亡就是近在咫尺的等待吗？

  旅行让我反省自己，让我阅历过路的种种风景。在路上，我遇到过一个小偷，他外表斯文，如果不是他自己承认，我决不会想到他曾无数次被抓进监狱。听说我从北方来山区义务教书，那人非要给我买一张车票，毫不掩饰他对老师的敬意。还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位山区教师，他是贵州师大毕业后自愿到山区当老师的，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他亲手创办的学校只有两位老师，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是他的女朋友。旅行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野，换在以前，在北方紧张而局促的城市生活里，我绝难想象还有那么多人过着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

  从印江我转车到铜仁，然后搭火车到达镇远。所有这些地方都是那么美丽，对于一个在异地不停行走的人来说，最让他感觉安慰的，莫过于所过之地处处是美景了。从镇远回到贵阳时已经是一月二十六日，那天是大年初一。我在旅店里度过了生命里最清淡的一个春节。

  那晚我在贵阳的街上闲逛，城市沉浸在欢乐之中，团圆大约是这种欢乐惟一的缘起。在遥远的北方，我的父母或许也在期待我的回归吧，可这一次我却选择了旅行。旅行是艰苦的，是疲惫的，是不知所措的，但旅行也是快乐的，这种快乐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就像对他的思念，每时每刻、蚀骨铭心。

  黄昏。下午的一场春雨让回学校的路有点湿滑，我踉跄着往学校的宿舍区走，远远的，我就看见他的窗子打开着。心里突然踏实了很多，好像游子终于走到了家门口，心里反而无比平静。眼前逐渐浮现出风雪中他回头看我的眼神，心狠狠地跳了一下，脚步也跟着迟疑起来，见面我对他说什么呢？他会原谅我的冲动和激愤吗？

  当我推开他的房门时，他正背对着我看书，听到声音，他转过头，见我，慢慢笑起来，接着我看见有他的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湿润。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我说，我回来了。他边用手擦眼睛边说，我给你打水洗脸。

  那晚依旧停电，一支蜡烛燃尽，他又换了新的。夜深了，窗外的春雨又淅淅沥沥响了起来，风从破碎的窗子间透进来，以前王老师在的时候，曾帮他用白纸糊过窗上破开的大洞，可一个假期，纸破了，王老师也不在了，我心里想着帮他再糊上，却没说出口，因为看到那个破洞，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王老师，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感受。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春节一过我就到学校来了。顿了一下，他小声说，我以为你会早点回来。我问，你收到我的信了？他说，收到了，我是多么希望能拥用像你般的自由！多希望能和你一样以一个生活旅行者的身份过着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生活！接着我们像突然没什么可说似的，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我看着他，他的眼帘低垂着，眼睫毛在快速地眨动，我像叹息一般地问，你过得还好吗？他不说话，一直不说话。

  夜更深了，我有些疲惫，连他都看出来了，他劝我回房休息，我答应着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送我，忽然他想起什么，转身在桌子上翻找，边找边说，我借来了下学期的语文书，你先看看吧。他的动作带动烛光摇曳，让我一下子就注意到玻璃窗上映现出他的脸，他的额发和他瘦弱的身体，所有的影像都在随烛光晃动，仿佛波光中的幻象。

  我忍不住走到他的身后，离他那么近，近得可以听见他轻轻的呼吸，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体味，他一定是感觉到我的走近，慢慢停下翻找，我们就这样僵直地站着，烛光定住了一般平静，我的身体却像在燃烧（言情小说网：www.⁶⁹⁶⁹xs. cC），甚至微微发颤。可是，我很快就发现，他正紧紧地盯着我，从玻璃窗上，用那双清澈的眼睛！……他说，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