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脱去工作服,穿着六月的短袖薄衫长裙,在众人间,欢笑庆幸。那一张熟悉的曾近在咫尺的脸,在别人的胸膛。我看见她一只手握着骄傲的高脚杯,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站成销魂的模样。他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腰,她一扬脸,是一场迷醉的欢笑。
李洋站定,伸出手,等我挽住他。我并不打算这样做。他过来,拉起我的手,搁再他的手肘上,然后走向他们。不知道谁轻轻说“李洋来了”。众人转过脸,看着我们渐渐靠近他们。我看见蒋志致动了动,好像要走出来,却被祝晓棠的手按住了胸口。她瞟了一眼我们,突然举起手中的酒杯,叫道:“Music!”
音乐起,祝晓棠摇曳着身姿,走到舞池中央。她伸出妖娆的手,邀请蒋志致的加入。旁人起哄,他便一笑,挺直了腰板,走向她,握住她的手。她半倚在他身上,随着音乐,缓缓地移动着步子。红酒在杯子里荡漾,她举起来,一口喝下去,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一笑,音乐好像花,在池中央盛然开放。
她缓缓松开手,酒杯滑落,清脆碎了一地。蒋志致要拉她,她推开他,独自踩过玻璃碎片,翩然起舞。蒋志致要再去拉她。她却又推开了他。她摇晃着身子,踮起脚尖,用尽气力地旋转。她转得迅速而平稳,炫花了我们的眼。众人拼命地鼓掌。她看着我,笑得尽情而勉强……
音乐渐强,众人凝神注目,以期高潮刹那的痛快。我看见她急速的旋转,裙摆似白色翻飞的波浪,席卷人们残存的理智。曲子最后的高昂,像一飞冲天的鸟直入云霄的刺鸣,戛然而止。祝晓棠在尽力地旋转后,突然倒地,倒在碎了一地的玻璃片中……
我跨步上前,李洋一把拽住了我。蒋志致已冲过去一把抱起她。蒋志致看她的裸露的皮肤,脸、胳膊、腿……
蒋志致说:“去处理一下伤口。”
祝晓棠说:“没事。划破表皮而已。”
蒋志致要再说什么,边上人已开始起哄。蒋志致却丝毫不露尴尬,他低头问她:“确定?”
祝晓棠点头。
蒋志致笑,抬头看着众人,说:“刚才是情之所趋,让诸位见笑。但也正好是蒋某今天要向诸位坦白的。蒋某荣幸,得晓棠垂青……
“如今正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时!”李洋终于上前,开口接话,并笑着说,“恭喜!贺喜!”
大家也随之道贺。
她怔了一怔后,并不否认,笑着迎合。他们两个被人群围住,我看见她从人群的缝隙里飘过来的有意无意的眼神,那么轻忽,那么薄如锋刃,划过我的脸庞。是一阵生疼……我低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眼里的受伤,却看见她的小腿,流出一道浓厚的血,缓缓地淌,一直到脚踝……
我不受控制地上前,沉默着使劲地拨开人群。
那些视我为“叛徒”的忠诚者,偏偏不让我靠近。
我突然大吼一声:“让开!”
全场顿时肃静,人们盯着失态的我。祝晓棠看着我,眼眶里是愤然的潮湿。她,恨我!我知道。而我只是想轻轻地告诉她:“棠,你受了重伤,流血了。”可是,话到
嘴边,却变成:“祝总,你的腿流血了。”
祝晓棠低头,才发现一枚大的碎片直直地插在腿弯处,浓厚的血从这里流出。人群一阵慌
乱。蒋志致一把抱起她,冲出大门,冲进夜色……人们有的在议论,有的也跟着出去,还有的骂骂咧咧……我抬头看着李洋,他悲戚地望着我。他走过来,抱着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问:“她会有事吗?”
李洋紧紧地抱了抱我,说:“不会。”
我问:“因为她有蒋志致吗?”
李洋点头,说:“因为她被爱,被祝福。”
李洋带着我走,把我送到家,一直送进家门。我却没有请他进来。他抚了一把我的脸,说:“你把我领进家的那晚,我真的有家的感觉。你知道吗?”
我说:“我们相依为命。”
他苦笑,说:“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说是在寻找一个爱人,不如说是在寻找一种家的归属感。”
我说:“谢谢你。”
他亲我的额头,说:“她会没事。你早点睡。晚安。”
我抱了抱他,说:“晚安。”
李洋走后,我在沙发上发呆。她的模样,依然在。手机握在手里,是觉得应该给她一个电话,却怎样都拨不出去。
手机的屏幕却突然亮了,是李洋的信息。他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错过了这冲动,也许将来某天会后悔那可能是最后的努力。”
我流下了眼泪。
那不是冲动,也不是努力。我已选择决然,便不再作任何的留
恋与不舍。所以,我不发一个字,不说一句话。
缄默,是我一个人的埋葬。
第二天,我穿新的制服,开新的车,去新的地方,坐新的椅子,看着新的员工……连同太阳都如新的一般。
我站在窗户前,看远方。
祝晓棠,让我们受过的伤,都随时间去到远方,永远别再回来。
“嘟嘟嘟”有人敲门,进来的,却是——何灿。
何灿说:“我来应聘您的助理。人事经理处已过关,您是我的最后一关。我们之间虽然有过不愉快,但我相信您……”
“说你凭什么做我的助理?”我截了她的话。确实,我不想因为之前的不愉快而影响我对她的判断。
她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的弱点。”
我饶有兴趣地看她。
她笑说:“你不懂拒绝。”
我笑。是的,我不懂拒绝她当初的那个纸盒,不懂拒绝王妃的恳求,不懂拒绝李洋,但却偏偏拒绝了祝晓棠,拒绝了自己。是因为所有被我接受的人,无法从根本上伤害我。所以,我愿意。她,那么年轻,怎么会懂我?
她又说:“我也恨他们。”
我说:“不好意思。我和你不一样。所以,抱歉,我没法请你。”
她站起来,说:“我并不是来央求你的。我名牌大学毕业,到哪里找不到一分工作?给你做助理,是因为我支持你,给予了王妃最真诚的相助。没有人愿意不顾大局,舍本逐末,去干一件人人以为的蠢事。但是你做了,结果你并没因此而被打到18层地狱。这就是你的能耐!并非一件事,就可以颠覆一个人的人生。我也是。我深信。”
她愤然离席。
我看着她走的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缺钱,是吗?”
“我不缺钱,会来找你?”何灿坦率直接,性格如刀,可以处处伤人。我留她,是自取灭亡。
我说:“我可以借钱给你,但我不会留你。”
她看了我一眼,抬看抬下巴,骄傲地走。看着她,我就会想起祝晓棠。想起当日她端出来的成人用品,就可见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所以,我沉默地低下头工作。
“我可以替你去看祝晓棠。”她突然说,“她的腿没事。包扎后,行动自如。”
我的心,颤了一下,依然埋头工作。
她终于离开。
水玲珑开业第二天,好像一夜间整个W市的权贵人士都知道她的存在。当天夜晚,所有包厢都满。有客再来,都要排队。这种现象,在巴顿从未有过。但也恰体现了巴顿在餐饮方面的成熟。而今天的水玲珑,尽管年轻富有活力,但面对非富则贵,谁都不能得罪。我们该怎么办?餐饮部经理尚算老道,安排坐等的宾客到三楼的洗浴中心去按摩。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我才打完电话给李洋,要商量对策。餐饮部经理的电话过来,说有人掐架了。其中,有个是王浩宇。
王浩宇简直疯了!
我到一楼,看见一个女孩窝在中年男人的怀里,掩面哭泣。顶着猪头似的的王浩宇在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浓重的酒味,四处扬散。餐饮部经理在安抚中年男人,我向他们致了歉,送了蜜月房免费一间给他们。男人离开时,点着王浩宇的鼻子说:“人渣!看在周总的份上,我放过你!见你一次,我打一次!”王浩宇啜了一口口水,骂道:“千人万人能上的婊子,谁TM稀罕!我非礼她?那也是她的荣幸!”男人突然转过身来,朝他的下身猛地蹿去一脚。王浩宇一把拽住男人的脚,往右一掀,男人差点摔倒。餐饮部经理上前扶住他,劝说他赶紧走。我拦住王浩宇,说:“别闹了,王队长。”
他看了我一眼,举起双手,嬉皮笑脸地说:“我投降!投降,还不行吗?”
他转过身,要走。
我说:“我送你。”
餐饮部经理拉了拉我的袖管。我朝他点头,示意没事。
我开新的车,送王浩宇。王浩宇看到我的新车后,立刻往上踢了一脚,挑衅地看我,说:“怎么样?报警啊!”
我也看着他,说:“你知道我不会。我把你当朋友,因为陶真真。”
“别给我提那个婊子!”王浩宇冷冷地说,“她杀了我的儿子!我身为刑侦队长却无能为力。”
“你还会遇[ẅẉẅ.ẏaṄqḯṉḠḉṲṋ.ḈṎḿ]上好的姑娘,有属于你的儿子。”
他摇头,说:“总有报应。”
我帮他开车门,请他入座。我开车,送他回他家的楼下。是在一个老旧的小区,昏暗的路灯,照不清路。
他下了车,大概是冷风吹醒了他。
他说了一句:“有时候,我觉得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划算。可是,我忍不住。”
他下车,走进昏暗的楼道,背影早已不如当日所见的魁梧。男人的萎靡,在背脊上,一览无余。我在车里坐了片刻,看到他家的灯亮起。我真想说点鼓励他的话,可是无从说起。男生的伤痛,恐怕只会选择自愈,或者沉溺。
开车回酒店的路上,我把车开得很慢,是在想真真和王浩宇。是什么把他们两个变成这个样子?尤其是王浩宇。我可以怎样帮助他?我做不到,是因为他的拒绝。或许,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帮助。我想着,后面突然有车闪了闪大灯,接着又闪了闪。我细细一看,竟是祝晓棠的车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