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
恋花
作者:一棵开花的(言情小说网:www.₆⁹⑥⁹xs.Cc)树
每一只蝴蝶都是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第一章 蝶殇
(一)露荷静息
十一月底的西南,经历过冬雨的浸淫,已然变得
阴冷森寒。天空一例是灰沉沉的,太阳早已被这一片灰色遮蔽。
到过西南的北方人,大多都觉得这西南的寒气,能由肌肤侵人肌骨,湿答答的冷,比北方更让人有泠然的寒意。那冷,不断地在人的身体里蔓延,游走,无法触摸到,却能紧紧冰冻人的神经。室内和室外的温差虽不像北方那般明显,但因为没有供暖的缘故,即使室内,一呵气,白雾弥漫。如果说,北方的寒有一种刺骨的痛快,让人能清醒得干干脆脆,那么,南方的冷,就显得有些优柔寡断,渗入肌肉里的点点冷冽,这种难以碰触的感觉,难免让人心生
阴郁。到了晚上,当你脱下外衣,钻进被窝,迎接你的不是融融的暖意,而是一团冰凉;好容易裹紧一晚的温热,在早上钻出被窝皮肤接触到冰冷的外衣时,很快散得七零八落。
在四川盆地中部往东一点的S市,到了冬天,多云雾少阳光的季候特点,成了“蜀犬吠日”的最好注解。
S市。2002年十一月的上空,和大多数冬季日子一样,照例是一片灰蒙蒙。
德胜西路的一处院子里,搭上了简易的遮雨棚子,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伴着锣钹的金属清冷声,道士念念有词,为亡灵超度。
夏家兄妹的脸色,像是受了天色的调染,无一例外地阴沉。夏家三兄弟夏孟义、夏仲义、夏季义以及夏家的“七仙女”——夏梦荷、夏风荷、夏云荷、夏月荷、夏静荷,(老六夏影荷十三岁那年暴病夭亡)个个冷着脸色,神情凝重,看着前来吊唁的宾客。
“七仙女”里的另外一个——夏露荷,此时正静静地在白墙上俯瞰着众人,那张瘦削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平时少有的微笑,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这笑,深深地刺激了夏梦荷的老泪,汩汩地漫过沟壑遍布、坎坷不平的脸:“七妹啊——我的七妹,你为啥走这么早啊……我……我这个老姐姐都还没……死……”夏梦荷气噎语哽,悲伤顿挫几回后,几欲昏厥。
“大姐!大姐——”夏风荷、夏月荷和夏静荷几个人扶住夏梦荷,忙不迭地替她捶背抚胸,一声声不断唤她。
好一阵,夏梦荷睁开浑浊的眼睛看看眼前的几个妹妹,又像想起什么重大的事一样,问:七妹呢?七妹不在了?我的七妹啊——话未落,看见白墙上夏露荷瘦削的笑脸,她枯巴的眼窝里又滚出眼泪,气断声哽。
一边的夏孟义深深叹口气,吩咐几个妹妹:“你们带大姐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就行了。”夏仲义和夏季义跟着点头。大姐都七十多的人了,禁不住的。
夏露荷和傅远帆的一双儿女对着前来吊唁的亲友不断地鞠躬。“节哀”这个词,一次次地被不同的人独白,汇成了姐弟俩悲伤的二重奏。
夏家姐妹搀扶着大姐离开。夏静荷走向夏小荷,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孩子,去歇会吧。”夏季义也说:“是啊,小荷,你都好久没合过眼了,我来替你,你去歇着。”
夏小荷摇头,不挪步,眼睛看向夏露荷。夏露荷笑容如故。那笑,有无声的冷冽,像极了空气里的寒流。
夏季义叹:“这孩子,跟七妹一个脾气……”夏静荷接腔说:“可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夏月荷也跟着说:“咱姐妹这么多,就只有这孩子随七妹了。”
哀乐低回。灵堂里静得离奇,空气像是被寒意冻结了。
等夏月荷等人刚离开,夏云荷盯着妹夫傅远帆,眼神冷冷地:“傅大院长,你是不是应该有话对我们说?”傅远帆看看她,低声说:“三姐,我能有什么话?露荷已经走了,说什么都没有意思了。”
夏云荷冷哼一声:“没意思?我倒觉得很有‘意思’!我问你,那氧气早不断,晚不断,为什么偏偏七妹用一下就断了?”
傅远帆叹气:“我解释也没用,谁信呢?这样的巧合……”
“巧合?是啊,太巧了。巧得如了你的愿吧?”
“三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歹,我是她丈夫!怎么可能——”
“丈夫?你还好意思说是七妹丈夫!你配吗?配吗?!”
夏云荷的情绪有些激动,尽管一直在克制自己的声音,但还是招来了吊唁的宾客的指点。一直在一旁冷不做声的夏孟义呵斥:“三妹,有话回头再说!”
“大哥!”夏云荷显得很委屈,“七妹走得这么急,我……”
“回头再说,别在这里吵。”尽管已近古稀之年,夏孟义的声音,低沉有力,依然有作为大哥的震慑性。夏云荷住了口,恨恨地看了傅远帆一眼,缓缓说:“这是谋杀!”傅远帆摇摇头,苦着脸,却也没再接茬。见对手不再分辨,夏云荷哼一声,又掉过头去看白墙上的遗像。
夏露荷的笑,似乎越来越冷。
傅远帆的电话响个不歇,他看看来电,又逐一挂断,见众人都看着他,转而又调成了静音。
夏云荷
黑着脸,又忍不住冷笑:大院长真够忙的。傅远帆解释说,都是医院的事情,还有——
还有什么比人没了重要的事情?夏云荷说,没有你,医院要垮掉了?!
一旁帮忙张罗的丈夫走过来,悄悄拽了一下夏云荷的衣服,低声说,给妹夫留点面子,少说两句……
夏云荷翻翻眼,甩开丈夫的手,冷哼:面子?他里子都没有!
夏孟义朝傅远帆招招手,待他走近了,问:那事,都处理好了?没问题了吧?傅远帆点点头,说,都联系得差不多了,最后一关,就是个程序,拿个手续就行了。
还是谨慎点好,都是单位上的人,夏孟义说,搞不好,影响不好。
大哥放心吧,正好医院有亲属不认领的遗体,就是顶七妹的名字送到殡葬场的,傅远帆回答说,不会有麻烦的。
我是无所谓的,火化倒挺干净,但是,几个姐姐不会同意的,夏孟义皱皱眉,要是我们老太太在,更不会同意,这些,你该了解。
傅远帆点点头,说,我都知道。这样也好,逢年过节,孩子们去上上坟,拜一拜她,留个念想,也好。
夏孟义两手扶着拐杖,点头,不说话了。
傅远帆去找儿子,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一阵。儿子一脸认真严肃,不断点头。
天色越来越阴沉,夜幕铺开之前,天空扬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西南的雪,带着些女子的纤柔。细小的雪花,晶亮,轻盈,飘逸,飞散在冷风中,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消融不见。
夜越来越深了,傅远帆送完同事、亲友,给夏孟义打了招呼,又叮嘱两个孩子几句,也离开了灵堂。
夏云荷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天空,良久,又回头看向屋里。灵堂里一片白炽的光。吊唁的亲友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夏家三兄弟、自己的丈夫和守灵的两个孩子,以及诵经的几个道师。
外甥蹲在火盆边,撕了纸钱,一张张搁到火盆里;旁边的外甥女低着头,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2002年的第一场雪,依旧在天地间翩跹。
看了一阵,夏云荷重重叹口气,叹出一道悠长的白色细雾,在灯光下袅袅地散了。她盯着那逐渐消失的雾气,觉得眼睛开始酸了,于是转身进了灵堂。走到外甥女面前,弯下腰,摸摸她的手,就嚷嚷起来:这孩子,看看这手,都冻成啥样了!别跪了!
她拉了几下,孩子却像是钉在蒲团上了,拉不动。
她只好蹲下来,不停地揉着外甥女的双手,一下又一下,仿佛想要把自己的热量都传导给她。
水珠滴到夏云荷的手背上,一滴,又一滴。夏云荷抬起头,看见夏小荷长长的睫毛上,还有有一滴晶亮的水珠,盈盈欲坠。
小荷……夏云荷唤。这一声欲说还休的唤,倒惹出了眼前这个孩子的哭声,一声长一声短,抽抽搭搭的。看孩子伤心的模样,夏云荷再也克制不住先前心里压抑蛰伏的悲伤,搂过她,俩人哭作一团。
夏季义刚抬脚,夏仲义就按住了他:让她哭哭吧,憋着也难受。夏季义迈出的一只脚,迟疑了一下,又慢慢收回来,看着外甥女,目不转睛地。
好不容易,夏小荷的哭声停歇下来,夏云荷还沉浸在悲恸中。情绪的闸门关上的后,她发现夏小荷正呆呆地盯着夏露荷。
夏仲义和夏季义收拾着灵堂里的花圈,一个个摆放整齐,理顺上面的挽联——冷风时不时吹进来,挽联又被拂
乱了。
都走吧,不早了,夏孟义吩咐说,明天还要出殡,都早点来。三妹,带孩子们去休息,看看大姐好点没有。
夏云荷站起身,抹把泪,又伸手拉外甥女。
姐,我们先走吧,明天来送妈,外甥对外甥女说,妈看见你哭,她会不开心的。
外甥女慢慢站起来,刚走一步,趔趄一下,外甥赶紧一把扶住她。夏云荷见她一瘸一拐的,忙问,你这腿咋回事?啊?还能走路?
骑车摔的,外甥女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
大冬天骑车,多冷!以后空了去考个本,买个车,夏云荷说,没钱给我讲。
是啊,小荷,不要担心钱,夏季义听见了,跟着说,我支持你。外甥女低着头,也不回答,由外甥搀着,一瘸一拐走了。
三姐,这孩子——夏季义满脸焦虑,担忧。夏云荷擦下眼角,说,七妹突然走了,她还接受不了。我们不关心她,谁关心?
夏季义点头,望着外甥女的背影,愣神。夏孟义招呼他,三弟,走吧。他才回过神来。
夏露荷带着清冷的笑容,目送一群人陆续离开。道师的锣钹声又响了起来,喧闹的节奏,敲打出稀稀疏疏的悲伤味道。
走了几步,夏孟义又折回来,吩咐道师,过了半夜就不要敲锣钹了,影响周围人家的休息。虽然,人死为大,但也得适可而止。
等外甥女姐弟俩在前面走远,夏云荷问大哥:傅远帆去哪儿了?这个时候,这么点时间,都不耐烦了?!
三妹,不管怎么说,他是主,我们是宾,夏孟义说,场面上,你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别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大哥,七妹入院的时候,病情哪有这么严重?夏云荷恨声说,我们几姊妹,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夏孟义不做声。这件事,照傅远帆说来,就是个意外。不过,巧合得无法让人觉得不蹊跷。不只是三妹,夏家兄妹谁不觉得奇怪呢?
见大哥不说话,夏云荷又说,七妹就是被他害死的,大哥,你不做主,七妹都不瞑目!
先让七妹安心走吧,我们先别再追究这个了。夏孟义沉吟一下,说,孩子都那么大了,工作了,也懂事了,他傅远帆要是有歹心,不会等到今天吧?走吧,我们去眯会儿。明天还得送七妹。
孩子大了,他更不用操心了,等着享福了!夏云荷嘀咕,祸害遗千年,说着,伸手搀住大哥,往傅家走去。
外面的天色,暗得像一只锅底。昏黄的路灯光下,雪花仍在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