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海棠闹灵
次日上午八点，灵堂里、院子里聚满了亲友，为逝者送最后一程。九点钟，夏露荷将在公墓长眠。
发丧时间快到了，灵堂里一片肃穆，两个孩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夏家几兄妹垂着手，满脸悲戚，听道师嘶哑着嗓子念祭文。祭文如同催化剂，催长了夏家人的泪腺，泉眼似的，不断外淌。
傅远帆在门口指挥人抬花圈，装车，张罗起灵相关事宜。
林海棠一身
黑色的装扮，眼睛直视着墙上的遗像，一步，又一步，缓缓地迈上台阶。
到了门口，傅远帆伸手拦住了她。
“你还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傅远帆的语调，是生
硬的冷，像大雪后凝冻的冰块。林海棠并不看他，将那只手臂大力一甩，如同扔弃一件嫌恶的物什，然后，抬步，径直往里走。
“林海棠！”傅远帆从后面拽住她的衣服，吼，“你给我站住！”
林海棠被扯住后襟，只好转过身来，眼睛迎向傅远帆：“你想怎么样？”
她的表情，那眼神，在傅远帆看来，无疑是最轻的蔑视，更是公然的挑衅，一下子激怒了他：“出去！没人欢迎你！包括，露荷！”
“是吗？”林海棠笑了，冷笑，“她告诉你的？你代表得了她吗？”
“你这个女人，心如蛇蝎！”傅远帆被她高高在上的冷傲弄得很冒火，“如果不是你，她会走得这么早？！”
“姓傅的，你先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是个合格的丈夫吗？”林海棠盯着傅远帆，“应该是我问你，她为什么走这么早？！”
两人对峙着，引得周围的人指指点点的。听见有人窃窃私语，面对这样的局面，尤其还有医院的众多下属，傅远帆脸上越来越挂不住了。
“人在做，天在看！林海棠，你记住了，露荷的死，你难辞其咎！”傅远帆压低声音吼，“有多远滚多远！”
“不仅天在看，她也在看！”林海棠大声说，看向夏露荷，夏露荷也微笑着看看她。
林海棠收回目光，昂头，傲然看向傅远帆，：“你到底放不放手？”
“滚——”傅远帆重重地推了一把，林海棠猝不及防，差一点跌下台阶。等她站稳脚跟，脸上凛冽的冷色全化为了奔涌的愤怒，发出狮子一般的咆哮：“傅远帆，你有什么资格拦我？！”
林海棠冲向大门，傅远帆挡在她面前。两个人厮打起来，一旁的亲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露荷！”吃了（言情小说网：www.₆⁹⑥⁹xs.Cc）亏的林海棠大喊，“你看到没有？！”她的语调，浸透了悲怆，仿佛被霜雪吹落的花瓣，满地伤残。
夏家几姐妹一开始没认出林海棠，几个人迷糊地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场景。
哪里来的闹事的？大姐夏梦荷瞪着浑浊的老眼，喉咙里气息咕噜，骂，这些冤孽啊，冤孽！
硬是不让人清净！
大姐，这个人好像是原先下放到我们夏家湾的知青，夏风荷说，叫林什么的……
夏梦荷更想不起这个闹事的人叫什么了，年纪大了，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还多，哪里还记得多年前的林什么。
林海棠！夏云荷认出眼前这个女子，几步迈了过来，夏月荷和夏静荷紧跟其后。二姐夏风荷，扶着大姐夏梦荷，恍然想起，面前这个女子，是叫林海棠。
只见林海棠的发髻松散开来，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朝着夏家姐们叫：“三姐，四姐……露荷就是他害死的！”
“你他妈的闭
嘴！”傅远帆一个巴掌，以响亮的分贝，印在了林海棠的脸颊上。
林海棠侧脸向着夏家姐妹，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亏。
傅远帆，你有种！林海棠咬牙，恨声说，敢打我！说着，火山岩浆迸发一般，再次扑了过去，对着傅远帆拳打脚踢。傅远帆举起手臂，想要反击。
夏云荷一把扯开林海棠，冲夏月荷、夏静荷喊：“四妹五妹，拉住他！”夏月荷、夏静荷依言拽住傅远帆的胳膊。傅远帆一下子施展不开来，对夏月荷嚷嚷：“四姐，你们放开，这不关你们的事！”
夏云荷冷笑：“和七妹呢？有关系吗？”
傅远帆盯着林海棠，切齿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林海棠笑，满脸的眼泪：“姓傅的，你呢？你不恶毒吗？何必贼喊拿贼？！”
傅远帆挣脱夏月荷夏静荷，冲过去，被及时赶到的夏季义一把拽住手腕。
“三哥，你放开我！”傅远帆嚷。夏季义把他拽得紧紧的：“你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女人家动什么手？”
“她就不是个正常的女人！”傅远帆吼，“她有病！”
“到底谁有病？姓傅的，你心理正常吗？”林海棠的声音有些颤抖，“一个正常的丈夫，该怎么对他的妻子？”
“林海棠！”傅远帆用那只空着的手，指着她，“我们夫妻的事，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立场来指东说西？凭什么？！”
“都给我住
嘴！”夏孟义怒喝，重重地在水泥地上拄了拄拐棍，“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非要让露荷走得不安宁吗？”
四下里顿时安静下来。
道师过来，提醒夏孟义该起灵了。夏孟义看看时间，接着吩咐夏仲义：“起灵吧，到点了。”有人递给道师一只公
鸡，道师手脚麻利地在
鸡脖子上划了一刀，放了鸡血，滴在地上，对着天空念念有词。
很快，鞭炮声响起，噼噼啪啪地炸满一地。夏露荷的一双儿女捧着遗像，走向灵堂外面的车。
“小荷……”林海棠看着经过身边的孩子，眼泪又流了下来，伸出手，摸摸她的头。
面前的孩子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林海棠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唯有两行泪水，似乎没有干过。
“海棠……”夏云荷握握她的手，“谢谢你来送七妹最后一程。有时间，我们姐妹一起坐坐——多少年没见了。”林海棠点点头，抽噎。
傅远帆狠狠地瞪了一眼林海棠，带着孩子上了前面的车。夏家三兄弟和六姐妹以及亲友陆陆续续上了后面的车。
鞭炮声还在炸响，混合着道士的锣钹声，初冬的清寒里飘荡着哭灵人的呼喊声，让人深深坠入这个伤悲的漩涡里，黯然销魂，欲罢不能。
十几辆车浩浩荡荡地陆续开出巷子，车轮一遍遍碾过满地的鞭炮残骸。
不知何时，围观的邻居也散了。院子突然空了。
林海棠慢慢地往外走，寒风撩起她的发丝。冬日雪后的阳光，映着她的脸，在眼角的细纹里，一点一点地蔓延，她微微眯缝着眼，用手挡了挡，却没有发现自己清瘦的身影，寂寂地被光线拉得长长的，彳亍在巷道湿亮亮水汪汪的地面上。
出了巷子，林海棠略站了一站，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拢了拢头发，伸出手，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了下来。
“八角亭公墓。”林海棠盯着前方，五个字，像是一下一下地从淤泥里冒出的气泡，短暂地响一声后，瞬间又破灭。
露荷，你等着我，等我——林海棠心里默念着，两行泪，却是再也止不住了。她捧着脸，很快，压抑的抽噎，变成了失声痛哭。
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转身，诧愕地看着她：大姐，你——没事吧？林海棠沉浸在释放出来的浩荡悲痛里，听不见他的话，也没注意到车停了下来。
司机踌躇了一阵，给她递过来几张纸巾，说：要不，我送你回去？不收你钱。
意识到车已经靠路边停了，林海棠抬起头，质问司机：怎么不走了？开车！
司机摇摇头，启动车子，往八角亭方向驶去。
停车！刚走一阵，林海棠又喊，出租车一阵急刹，她的头碰在前面的椅背上。猝不及防的一阵眩晕，让她不由捧住了额头。
下了车，林海棠进了路边的花店，要了一束纯白的满天星。
抱着花，她又重新坐进车里，脸挨近花束，闭上眼睛……
出了主城区，车速加快了。林海棠摇下车窗，任冬月的寒风放肆地撩
乱自己的长发，冰冷的寒意刺激着面颊。她索性拿下围巾，张着嘴，深深地吸入一口冷寒的空气，让身体快意于不能自已的颤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