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间天上
八角亭公墓里,为逝者送行的人站立成几行,都是清一色的素衣,静寂的肃穆,每个人的视线随着棺木,慢慢地移向墓坑。
让孩子再看看吧,夏季义看了看外甥女,又看着大哥,征询他的意见。
夏孟义点点头,吩咐说,打开吧。
厚厚的棺盖被移开,暖黄的阳光照了进来。夏露荷闭着双眼,面色平静而安详,像是在享用这无边的色泽和光影。
她的女儿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将目光停留在她胸前的丝巾上。这条丝巾,是妈妈出差带回来的,她很喜欢,藕荷色的。
妈——她哑声喊,伸手替她整理丝巾,眼泪又滚落出来,妈妈像是听不见一样,固执地闭着眼,也不看自己的女儿。
一边的儿子看看姐姐,默默地跳下墓坑,周围的人惊讶了。
小帆,你在干什么?!傅远帆喊他,快上来!
爸,我给妈试试土,儿子说,然后和衣躺了下去。傅远帆有些懵,说,这孩子,傻了吗?你怎么试?
平整点,妈才不会硌着背,儿子伸直腿,说,平整是平整,就是有点凉,妈会不会觉得冷?傅远帆一幅不可理喻的表情,说,不会的,中间不是隔着木板吗,厚,没事。
夏家几姐妹见了,眼窝热热的,这孩子,七妹没有白养。
你还不如你儿子,夏云荷瞥一眼傅远帆,冷冷的说,几十年的夫妻,不如一个细娃儿知冷知热,真白活了。
好孩子,你上来吧,可以了,过了一会儿,夏季义说,然后伸手把孩子拉了上来。
夏孟义慢慢向前走了几步,拍拍外甥女,说,好了,小荷,让你妈安息吧。然后示意夏云荷拉开她。
棺盖合上,夏露荷的脸重新隐没在一片
黑暗中。一阵乒乒乓乓的敲击之后,棺木在两根粗麻绳的拖拉下,缓缓地降到墓穴底部,稳稳地安放在泥地面上。
姐弟俩捧起土,尘土离落,洒向墓穴,散落在棺木上。傅远帆和夏家兄弟一锹一锹铲黄土,棺木被慢慢掩盖。
道师的祭文从第一捧土开始,念到最后一锹土,培平。
西南地区的丧葬道师的祭文,从逝者的出生,成长,到成家立业,再到离世,没有丰功伟绩的惊天动地,但其间的种种艰难不易,总能被渲染得淋漓尽致,不催人泪下誓不罢休。
夏家大姐被妹妹搀扶着,不停地以帕拭泪。七妹最小,却走到了所有兄弟姐妹的前面,白发兄姐尚在,
黑发幼妹却先亡……
人死如灯灭,一如油尽灯枯,生命的灵光将再不存在,归于无边的寂灭黑暗,一了百了。夏家兄妹只能用眼泪,送七妹最后一程。三姐搂着外甥女哭得气短生吞,惹得夏季义也忍不住眼窝滚热。
夏露荷的墓前,亲友默立。
林海棠静立在黄桷树下,怀抱那束洁白的满天星【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com】,远远地看着夏露荷的棺木合上,继而,上面落满一抔抔黄土……
时间和光影,仿佛在一刹那间静止,林海棠在叶片暗沉的黄桷树下,站成了一尊肃立的雕塑。
等到所有人陆陆续续离开墓园,她慢慢走了过来,放下花,蹲下身子。
她的目光落在“夏露荷之墓”五个蘸墨的大字上,伸出手,手指慢慢地往下滑落。大理石的冰凉,渗着指尖的冰凉。
墓碑的下方,是几行方严的魏体字——“夫傅远帆”“女夏小荷”“子傅小帆”……这块沉默的石头,终结了逝者一生的悲喜,却刻不下生者的悲伤和思念。
尤其是,自己的悲伤和思念。林海棠长叹,仰头,阳光晃动,白花花的一片,漫过眼睛。如果能把昨天以及昨天以前的所有日子都追回来,哪怕再经历诸多离散、不如意,最后还得接受这一次痛苦的诀别,这个过程,也是幸福的。
墓园里的沉寂,像这个季节的阳光一样,无声无息地和着风,在空气里缓缓地流动。柏树森然,萧疏的树木,失去了往日共荣的盎然和激情,各自挽着生命的孤单。过往不复,人这一生,是一次性的,以时间为载体的生命,必然让死亡为结局画上句号。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浓重的悲伤混同惨白的阳光再一次漫无边际地散开,林海棠又一次感觉到晕眩的侵袭。
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只是被面前这个微笑着看她的人捉弄了,那笑容里,隐约还有一丝促狭的味道。说不定,等她的泪水再下来的时候,她就又会站在她面前,用林黛玉还泪的故事来取笑自己。
你又笑我——林海棠忍不住再次伸出手,那个笑容传递到她的指尖,却是冰凉的,和大理石的温度一样。
又骗我!她气恼地说,笑了,含着泪。从前,因为这个人,时不时让她又哭又笑的。从前,和今天,隔着差不多三十年的光
阴。
三十年的光
阴,惝恍之间,清晰如昨天,仿佛触手可及;似乎又如迢遥的山水,飞鸿难逾越。
园子里的草都枯了,或直或折,风一会儿又跑过来,草发出细细的钢丝音;光秃秃的树梢上,停着一只褐色的鸟,呱呱呱的叫个不歇。
七妹,对不起,林海棠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只鸟,目光迷离,喃喃低语,对不起……我知道,你最理想的栖息地,是涪江,在江水里随波漂流,自由自在,不像现在这般被束缚在泥土中。你经常把我比作秋海棠,笑我是林妹妹,其实,在我眼里,你才是林妹妹,见月伤心,迎风流泪……他们为你选的这地方,也好——如今的江水越来越脏污了,真不如随土化了,落得更干净!
林海棠转过头,再次凝视着大理石上那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脑中不断闪现出熟悉的诗歌片段:“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他年葬侬知是谁?!林海棠反复吟咏这句感伤心酸的痴问,不觉再次泪下。
风撩起她黑色风衣的下摆,墓碑前的花束上,藕荷色的丝巾在风中飘动,在旋风的作用下,脱离了花束,一下子飞了起来,优雅地转了个身,又落下来,搭在墓碑上。
先前的围巾,已遗落在出租车里。这条丝巾,还是自己生日时,露荷从苏州带回来给她的。
林海棠伸出手,还没触到丝巾,丝巾又飘起来,倏忽之间,便飞得老远,越过一块块墓碑,枯草丛,在风的帮助下,越来越远。
七妹——林海棠大喊一声,伏在墓碑上失声痛哭,你真的不愿意留下来了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连走都不告诉我?!三十年了,三十年!留下的,还是我一个人!
恸哭之下,林海棠气息翻涌,胸中如被巨浪撞击,一阵排山倒海过后,整个脑子被洗刷成一片空洞苍白,阳光晃得她又开始晕眩起来,墓地的天空开始旋转,她瘦削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了千钧般的重负……
树枝上的鸟停止了呱呱的叫,园子里,静得像一潭死水,毫无生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