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凤凰花开
六月的蓉城，进入炎夏，知了在行道树上唱得像是不够尽兴，咿咿呀呀一阵，又停了下来。这个时候的凤凰花，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开得灿烂热烈，触目之处，一片惊心动魄。
这是个离别的季节。校园里，到处都是穿着学士服拍照的人。空气里，弥散的都是离别的味道。
夏小荷两手插在
裤袋里，漫步在学校后花园里。这是她经常来晨读和沉思的地方，四年了，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凤凰花吐露着艳红，在祝福你我的梦。当我们飞向那海阔天空，不要彷徨也不要停留。不管岁月有多长久，请珍惜相聚的每一刻。不管多少个春夏秋冬，我们是永远的朋友，我们是永远的朋友。”耳机里，是小虎队的《骊歌》。
高潮部分刚听了一遍，手机响了。一个熟悉却很少联系的号码。铃声快结束的时候，夏小荷摁下接听键。
“听说你要回S市？”电话那端说，夏小荷嗯了一声。
“联系好单位了？”那边又问。夏小荷摇摇头，忽然想起这是电话，连忙回答说，没有，回去看看再说。
“听说我们市好些单位早就在招聘了，你没打听过吗？”对方似乎有点疑惑，问她，“你决定回来，怎么不先了解了解情况？还是，你爸给你找好了？”
“谁告诉你我要回去的事的？”夏小荷不答，反问对方。
“还能有谁？自然是……算了，反正，你决定回来，也不告诉我。回来再说吧，尽快，别耽搁时间。我先挂了。”
不用问，一定是家里那个八婆弟弟告诉她的。她，是占据在夏小荷心里的人，从高中，到大学毕业，这些年，一直藏在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不曾离开过。
阳光从树影里漏下来，斑驳的光影里，夏小荷一个人又陷入了回忆中。放得下的，成了过去；放不下了，就成了回忆。
哎，到处找你！刚才打你电话，还占线，一个同学从后面拍她一下，害我好找！
夏小荷惊一跳，回过头，骂：毛病！向未北，人吓人，吓死人，你不知道吗？
对不起，不知道你又在搞《沉思》的行为艺术，吓着你了，向未北给她作了一揖，说，恕罪恕罪。
找我干什么？你都做好准备了？夏小荷问她。
我正为这事来找你，向未北说，什么好不好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梗着脖子拼了！明天，我俩一起过去。
好歹，也能算冲锋陷阵，又不是上刑场，整那么悲壮给谁看？夏小荷笑话她，说，世界这么
乱，表演给谁看？
向未北也笑，出师未捷身先死，我怕。
你能不能想点好的？夏小荷皱皱眉，等了一会儿，又说，你明天自己过去，我要去二姨家一趟，直接让我表哥送我去就行了，别等我。
好吧，那你别迟到，向未北伸出食指，朝着夏小荷晃，记住了啊，别迟到了。
夏小荷点头，放心，不会，我睁着眼睛睡。
别把你二姨老心脏吓坏了，向未北哈哈大笑，你还以为你是张飞啊？调个闹钟不就行了？
走吧走吧，啰嗦，夏小荷挥挥手，也转身走了。
一周前，S中学来学校招聘，夏小荷和向未北两人一前一后报了名。
第二天上午，夏小荷站在S中学的门口，仰头看法国梧桐的树尖，逆光，似乎有风过来，树尖上的几片叶子，闪着耀目的光，绚烂的色线，晃花了她的眼。
十一点，夏小荷等到了从校门里出来的向未北。
“怎么样？”夏小荷急切地问，“顺利吧？”向未北瞪她一眼，问：“你跑哪里去了？怎么迟到了？叮嘱你几遍，白叮嘱了啊？”
夏小荷没有告诉向未北，自己早就来了，只是，没有进S中的大门，一直在外面等她。
“睡过头了。”夏小荷淡然地说，“恰好，我表哥出差，没人送我。”
“我服了你了，这种时候，你也能睡过头！”向未北十分无语了，这也太赶巧了吧？夏小荷平时也不是个丢三落四磨蹭拖拉的人啊。
哎，说说，今天情况，抽到哪篇课文？夏小荷岔开话题，问。
向未北用手上的纸筒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敲一下：“给——”说完，把纸筒递给夏小荷。
夏小荷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份教案，苏轼的《前赤壁赋》，上面署着“向未北”三个字。
夏小荷不由笑起来，向未北竟然抽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苏子作品。在中学教材教法这门专业课的课堂上，这篇《前赤壁赋》，已经被她演练到烂熟，专业课老师也给她提了不少建议。
“祝贺你。”饭桌上，夏小荷对着向未北举杯，“相信我，这次试讲，一定是铁板上的钉子——”话未完，杯中的啤酒干了。
夏小荷又往杯中倒酒，向未北伸手按住她：“小荷，你又不是喝酒的人，悠着点……”夏小荷笑笑：“啤酒，没事。今天值得一喝。预祝你的成功，也为……离别。”
酒还没倒满，夏小荷的电话响了。一看是妈妈，她赶紧放下瓶子，对向未北竖起是指小声说，我妈。然后走到一边，摁了接听键。
小荷，成都那边学校招聘怎么样？妈妈问。在进行呢，夏小荷回答一声，然后听妈妈讲。
你要准备充分点，抓住机会，争取留在成都，知道吗？S市虽然可能包分配，但到时候还不是得讲关系，万一分到哪个条件差的学校，我还得去给你托关系。求人，不是你妈的专长。你得自己抓住机会，听见没？
夏小荷连连点头，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然后便问妈妈身体状况。妈妈总加班，身体也不好。
我的身体，我清楚，你别挂着我！妈妈说，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当是挂念我了，知道吗？
妈妈永远是这幅口气，不热不软。夏小荷也习惯了，但她明白，妈妈是疼她的。这种冷中裹藏着的热的性格特点，自己倒得了她的真传。也无怪乎姨妈舅舅们看到自己就说：小荷太像七妹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了，毕业了，喝酒的时候注意点，要克制，女孩子家，要自爱自重，明白吗？妈妈又在那端告诫了。
嗯，我知道了，妈妈，再见！夏小荷挂了电话，对着向未北耸耸肩，两手一摊，我妈就这样。
啰嗦，就是妈妈的爱，向未北笑，别说你不懂。夏小荷坐下来，摆摆手，喝酒吧。
“小荷，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去S中试讲？”向未北看着夏小荷，“是因为我吗？”夏小荷晃一晃啤酒杯，笑了，向未北有这样的想法，她不意外。有谁，不愿意留在这座怡然舒适的城市呢？何况，S中的待遇，和它的名气、历史都是成正比的。留在这里，拥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做自由人，过自在生活，何乐不为？
“我想回老家去。”夏小荷盯着杯子，凝神一会儿，说，“不是因为你。”
“那是为什么？”向未北追问，“真和我没关系？”良禽择木而栖。整个中文系来S中学应聘的，经过笔试，合格者不过三个，而录取名额，只有两个。其余的同学，大多是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试讲当天，夏小荷却犯了迟到这样的意外错误。这让向未北产生了诸多疑问。
一个人，一座城。那座城里，有自己太多年少美好的记忆。这些初春一样的记忆，一直牵引着夏小荷的脚步，无论行了多远，心始终朝着那个方向。
五天前，占据在夏小荷心里的那个人回去了，到了一家医院实习。看样子，她要留在S市了。
“真没有。”看向未北认真而严肃的样子，夏小荷伸过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好好珍惜这份工作。立足稳定，将来，可以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
“她还不知道你要回老家，以为会留在这里。”向未北说。夏小荷点头：“那你告诉她吧。成都离S市也不远，周末你俩就可以去找我玩。”
“她也没说要过来生活。现在还上学，天远地远的，八字还没一撇。”向未北晃晃酒杯，说，“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言情小说网：www.₆₉₆₉xs.cC）emsp; “做好眼前事，等待未来人。”夏小荷碰杯，笑。向未北也笑，问：“几点的车？”
夏小荷说：“别送了。我喜欢梁实秋的那种心情——你走，我不送你 ；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都会去接你。”
向未北点头。两人不说话，相继把目光投向外面的街道。隔着落地玻璃，六月的太阳光有点魔幻的色彩。
第二天，夏小荷刚打开宿舍门，就看到了门外的向未北。
宿舍里一片狼籍，像遭遇了一场兵荒马
乱。其余的同学，早已回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地板上，残留着几本公共课的书籍，散乱的报纸；梳妆台上，还搁着毕业晚宴后的两幅扑克牌，几只啤酒罐以及一些零食口袋——晚上，喝酒，嚎歌，打牌，几个同学玩到凌晨。
阳台上，六张凳子，被夏小荷排成了一排；晾衣杆上，还有几个光光的衣服架，孤零零地被掠上五楼的风摇晃着……呆立在房间中央，夏小荷怅然若失。四年，竟然如此迅疾，这点，是让她有些没想到的。
向未北拍拍她的肩膀，拎上行李，走了出去。
夏小荷咬咬
嘴唇，伸手带上房门，随着“咔哒”一声，她的心像是被撞击了一下，莫名地有点疼痛。转身，没再回头。楼道里，回响着她的脚步声，空空荡荡的，像她现在的脑子，空得像一片茫茫的戈壁。以至于到了底楼，楼管大姐问她的话，她竟然没有听明白，只是努力地对着她笑了一下。
“夏小荷，以后还回来吧？”楼管大姐接过她递过去的寝室钥匙，问她。夏小荷点头，又摇头，她依然没有听明白楼管大姐的话。
楼管大姐对她挥挥手，她也挥挥手，然后走出大门，发现外面又是一地耀眼的光芒。
到达北站，向未北
硬是混进站台，替夏小荷把行李放上架子。直到发车的前一分钟，才匆忙跑下车去。
火车鸣笛的时候，夏小荷听到了车窗玻璃的敲击声。向未北的
嘴一张一合的，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然后，夏小荷看到了她举起手中的电话。
打开电话，一条未读短信——小荷，打开你的背包。
夏小荷刚拉开拉链，一本书滑了出来——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夏小荷有些发愣了，这个向未北从哪里弄到这书的？翻了翻，也没看到学校图书馆的印章，应该不是她偷拿的。夏小荷这样想了后，又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有些好笑。等她抬起头的时候，火车已经缓缓移动了，向未北跟着列车往前跑，火车越来越快，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再见了，向未北！再见了，成都！夏小荷微笑，静默地。成都不断倒退，四年大学生活，像倒带的
黑白电影。窗外有风，掀起了查泰莱夫人的裙裾。
大一下学期，外国文学教授推荐阅读《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夏小荷到了图书馆才知道，这本书，早被借完了，即使有人归还，还没等到管理员放回书架，就又被借走了。
第三次去图书馆碰运气的时候，恰好有个男生来归还这本书。夏小荷一阵窃喜，可刚摸到书，一个女生的手伸了过来，抓着她的手，夏小荷有些尴尬。
这是我先拿到的，女生看着夏小荷，又瞥一眼夏小荷的借书证，说，中文系的，能看得懂原著？夏小荷的尴尬很快转化成了不满：外语系的有什么好显摆的？还真把几个字母当母语了不成？数典忘祖还沾沾自喜……
你什么意思？那女生顿时
黑了脸，声音也高了调。
你们要吵出去吵，这里是图书馆，保持安静！管理员老师训斥说。夏小荷摇摇头，自己也不擅长吵架，得，走人吧。走之前，没忘白了对方一眼。
老师，这本书我还没看完，暂时不还了。还书的“男生”一开口，夏小荷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个女生。头发比自己的还短，条纹衬衫，牛仔
裤，还以为是个男生。
夏小荷！刚走出图书馆大楼，夏小荷就听见后面有人叫。
给！条纹衬衫把书递给她，我看完了。夏小荷疑惑着接过书，你认识我？
你不是三班的么？我在校报上看过你的文章。咱们在阶梯教室一起上过公共课，我一班的，向未北。说着，她伸出手，笑。
夏小荷握握她的手，看看手中的书，说了声谢谢。心里依然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向未北要把书要回来借给自己。
对方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又笑了：我觉得，我们俩有些像，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这样觉得。
好吧，夏小荷对这个解释有些新鲜。这么大，还没人说过她和自己像的。
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夏小荷和向未北，就这样，因为查泰来夫人，碰到了一起。然后，成了朋友。很多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缘分，就是这么个奇怪的巧合东西。向未北要是早一点或迟一点去还书，也就遇不到夏小荷去借书了；那个外语系的女生早一点或晚一点去图书馆，就不会和自己有争执，向未北也不会在那个时候站到自己面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