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蝶劫
（一）前程茫茫
入冬后，小麦下种，油菜栽完，就剩下砍柴了。每户社员都有自己的柴山，到了这个时候，各自将砍下的树枝、柴草搬回院子。
知青来了以后，生产队便将磨子石那片柴山分给了他们。董成刚等人请假回了城，知青点里，就剩下杨志和林海棠以及小蚊子、红梅几个女孩子。
磨子石的树丛茂密，好砍柴，路却极难走。对从前根本没有走过山间小路的城里青年来说，其险峻，其难行，堪比李白笔下的蜀道。
清早，杨志带着竹篾条、扁担，几个女孩子背着背篓，往磨子石去砍柴。初冬的太阳透过薄雾，氤氲在山野之间。杨志扯开嗓门：“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啷啰……”
砍了一阵，整个手掌开始发红，发烫，衣服上沾满了露水，头发也汗得湿漉漉的，贴在额头。
中午，几个人坐在柴堆上歇气，吃点带来的煮红薯。要储备够一个冬天的柴火，就每个人屁股下这一小堆，是远远不够的。
林海棠摊开手掌，看着几个血泡，吸吸鼻子。这些活儿，别说自己，就是爸妈也没干过。这种日子，唉，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杨志的歌声早没了，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这一男三女搭配下来，疲累却更明显了。弯刀落在树枝上，越来越有弹性。
小蚊子的
嘴巴一直没有忘记骂人，骂完天接着骂地：都不是好人！明明要下苦力了，就借口跑了！她丢了刀，瘫在柴堆上，不再动弹，除了
嘴巴。
苦楝树上叽叽喳喳的鸟，洒下些分泌物，掉在她衣服上，气得她跳起脚来，妈的，几只死鸟都欺负人！啥世道——她捡起石头，用力朝目标扔过去。鸟们呱呱大叫，噗噗地扇动翅膀，飞离了树枝。
别惹他们，像是乌鸦，杨志说，当心倒霉。
我怕得很！小蚊子挑衅似的昂起头，又捡起石头往鸟飞走的方向扔，你觉得我们还不够倒霉吗？！我不信这辈子还有比现在更倒霉的日子！
&em（言情小说网：www.➏➒➏➒xs.ⓒⓒ）sp;话可别说早啦，这辈子还早得很，谁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杨志一刀砍进树干，用力掰了一下，刀却没拿下来，他向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看了看低头捡树枝的林海棠，说，是吧，海棠？
是啊，谁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林海棠答，能自由选择的人是幸福的。将来，说不准，我们都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主宰自己的命运。
你俩都是乐观主义，不，理想主义！红梅，你同意他们的看法吗？小蚊子问默不作声的红梅。
我也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但愿，能像海棠说的那样吧，红梅笑笑，咱们都过上自由的好日子——
夏三哥！听见杨志的声音，林海棠抬起头，看见夏季义和傅远帆拿着弯刀上来了，后面，跟着夏露荷。
你们吃饭没有？夏季义问。杨志晃晃刀，没有，吃干粮了，回去也麻烦。夏季义点点头，也不再多话，打量一下树
林，便抡开膀子，开始砍树枝。碎木块四下飞溅。
林海棠的眼睛有些湿润，这个让人呆得苦闷的乡村，像夏季义这样淳朴的乡亲，犹如这冬天里暖暖的阳光，总能让人在冰寒中感到热乎乎的。
拿着，夏露荷悄悄递给林海棠一个
鸡蛋，说，趁热吃了。看见她手掌上的血泡，又默默掏出手绢，小心地包上。
七妹，你真好，夏露荷悄悄地在她耳边说。好长一段时间，夏露荷都不爱搭理自己，今天主动来帮忙，还给自己带吃的来，林海棠的心突然放晴了，比大冬天的太阳还暖和。心情一好，感觉手掌上的血泡也不怎么疼了。
哎，你俩悄悄的干啥呢？小蚊子喊，有好吃的，可别吃独食啊，我们这都饿了大半天了。红梅拉拉她衣袖，她一甩，反问，你不饿啊？
林海棠一听，连忙把余下的
鸡蛋全咽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张口说“没什么”，就被噎住了。夏露荷赶紧把水壶递给她，用身体挡住林海棠，悄悄给她抚抚背，说，她眼睛里进东西了，我给看看。
林海棠配合地仰起头，清清楚楚地看见夏露荷凑近自己的脸，一本正经的，她忍不住想笑。
小蚊子大概是闻见鸡蛋的香味了。饥饿总能让人的嗅觉出奇地好，跟猎狗似的。七妹偷偷留给自己的，她也没想过要拿出来与别人分享。管小蚊子怎么想，随她去吧。
有了夏季义和傅远帆一个下午的帮忙，柴终于砍到了尾声。太阳下山的时候，收工了，几个人不住地道谢，夏季义挥挥手：这柴，先在这里搁几天，干点再来挑，现在太沉了，费力，路也难走。
道完谢，小蚊子又开始骂董成刚等几个人。林海棠听得厌了，悄悄拽了一下夏露荷的衣襟。夏露荷看看她，又看看小蚊子，摇摇头，说，好生看着路。
话刚落，走在最后的林海棠一个趔趄，“嗳哟”一声，夏露荷一惊，回过头便看到林海棠跌倒在地，退回来，一把拉起她：伤哪里了？
林海棠站起来，往前试着走了一步，便变了脸色。
几个男人也折了回来。傅远帆看看夏季义，又看看杨志，欲言又止。杨志走上前，说，我来背吧。说完便半蹲着身子，示意林海棠趴上去。
林海棠包着手绢的那只手朝上举着，另一只手一时不知道放哪里好。杨志手臂绕过她的双腿，把手搭在自己腰间，然后说，闺女，你抓着我肩膀。
林海棠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谁是你闺女？
没给你扯红头绳，你就不认爹了。杨志笑。林海棠嚷，杨志你就知道占便宜！
这下坡路，不抓着我，我俩有望成磨子石二壮士。杨志的声音有些发颤。林海棠犹疑了一下，抓住了他的肩膀。
海棠，舒服不？小蚊子问。
让杨志背着你，你就知道了。林海棠心里突然不舒服起来，尽管杨志背她的时候，用手腕圈着她的腿，两只手一直搭在自己腰间，很绅士的。
他也不背我，小蚊子嘻嘻一笑，等于白说。林海棠让杨志放下她。杨志看着她，你能走啊？
我不想做壮士。林海棠嘿嘿笑，转头看夏露荷，说，还是七妹扶着我走吧。心里想着，这小蚊子，自从上次被自己撞见了后，对自己客气了两天，又开始装妖作怪了。算了，懒得理她。
下了山，林海棠在夏露荷的搀扶下，去了夏家。夏季义泡了一瓶药酒，舒筋活血，可以治疗跌打损伤。
夏家大姐夏梦荷和二姐夏风荷回了娘家。吃过晚饭，一家人围着老太太摆龙门阵。二姐家附近发现了油田，来了不少石油工人在那里捣鼓。
妈，那里有个单身的小伙子，长得好，脾气也温和，大姐说，又看着夏露荷，和七妹很般配。
家世呢？老太太问。露荷是她年近半百时生的，从小就体弱，对她的疼爱，比几个姐姐自然要多些。只有露荷和六姐影荷长得极像，两张脸，跟双胞胎似的。一样爱读书，一样乖乖巧巧的。
只可惜，影荷却未能顺利长到成年……想到六妹，老太太就有难以言说的遗憾、伤悲。如今，眼看着七妹大了，书是没法念了，也就罢了。找婆家这件事，可是千万马虎不得的。
听老太太问及男方家世，二姐说，那小伙经常来我家前面水井里提水，都打听清楚了，
父母都有工作，有个姐姐，出嫁了。
老太太嗯了一声，这样，我们七妹少受苦。
一边的林海棠看向夏露荷，夏露荷的脸红了。好在是煤油灯盏，光线暗，没人看出来。
那，挑个时间，让二妹带着那人来我家看看吧。大姐征求老太太意见。
老太太点点头，说，你大哥上北京进修去了，到时候把你二哥喊过来，一起看看。夏季义裹完烟卷，搁鼻子边嗅嗅：等七妹嫁了，妈就操心完儿女的事了。
妈，我还小，不想这么早嫁人！夏露荷像宣誓一样的，语气坚决。老太太笑，你都十八了，还小？你大姐二姐像你这么大，都嫁人了。
看中意了，亲事可以先订着。大姐安慰她，订个一年两年。
对啊，对方条件这么好，二姐也跟着说，石油工人呢，先看订着吧。
工人又怎么了？夏露荷心里有些反感。
三嫂笑着说，工人也得有文化，咱们七妹，配个状元最合适。说完，有意无意地看着旁边的傅远帆。傅远帆低头摆弄他的收音机，像是没听见。
三嫂！夏露荷喊一声，气恼地站起来，进了自己房间。
林海棠觉得有些尴尬，也站起来，向大家告辞。一直默不作声的傅远帆说，我送你吧。
夏露荷跑出来，朝着林海棠大声说，你这样子，怎么走？外面
黑黢黢的。
众人也纷纷留她，让她不要担心床不够睡。大姐和二姐是要和老太太睡的。
晚上，吹灭了灯，房间里一团漆
黑，安静极了，夏露荷和林海棠俩人睁着眼，想着各自的心事。
十八九的年纪，在乡下，自然是要谈婚论嫁的。结婚，生子，干活，带孩子，这些都是乡下女人人生的必修课。没有哪个女子，能免于生活的俗套故事。演员可以换，角色却就那些，故事情节是早已由生活编好的。
即使生在城里，又怎么样呢？情节可能有变化，可怎么变，却让人无法预测。黑暗里，林海棠一样不知道黎明的曙光会在何时破云而出。也许，三年五年；也许，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