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晴天霹雳
林海棠的脚踝伤了以后,再也没上过山。夏季义他们帮忙把柴火挑下山,齐齐整整地码在保管室前面的场院上。冬天,是农闲时节,场院正好空着。
夏露荷天天带着药酒来给她搽。夏家姐妹时不时回家看望老娘,自然少不了带些吃的来孝敬。夏露荷也捎带着带些吃的给林海棠。这让其他知青跟着饱了口福。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下午,在外面田坎上玩耍的小孩看见有人挑着方方正正的两个木箱子来了,径直去了保管室——公社来放电影的了!消息很快传遍了夏家湾。不到天
黑,夏家湾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冒出了青烟。他们要赶在电影开放前,吃完饭,收拾好家务。早有小孩子扛着自家的条凳和高板凳,在保管室的场院上抢占有利地势。
知青们也端出屋里的凳子,只可惜,没有高板凳。夏露荷赶紧回家,让傅远帆帮着扛了去保管室。
等夏露荷安放好,林海棠说,柳迎春他们来也够啦。杨志说,他们未必晓得有电影,也说不定请假回家去了。
她会来的,林海棠笑,就凭我的感觉,一定会来。
果然,天刚擦
黑,柳迎春和另外两个知青就到了。见夏露荷搀着林海棠,问:你这是怎么回事?都快过年了,咋弄成这样?
然后,两个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聊起来,嘀嘀咕咕的。直到电影结束,散场了,夏露荷竟想不起来完整的情节。
林海棠留柳迎春在夏家湾过夜,反正,农闲,第二天又不用出工。他们三个人,也住得下。柳迎春笑眯眯地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的,自然不会走。
你是来看我,不是来看电影?也不是看别人的?林海棠问,没有醉翁之意?
看看你,想得好复杂。柳迎春挽着林海棠的胳膊,看到傅远帆过来扛凳子,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回家去了,没想到你也在。傅远帆点头,说,我和杨志他们坐一起的。天晚了,你们就在这里歇夜吧?
柳迎春笑,是啊,海棠留我,恭敬不如从命。
你们几个女孩子,太晚了,住下也好,傅远帆说,明天又不用出工,不用赶时间。分散在各个公社的同学,也不常见面。
三哥三嫂抱着孩子,先回了家。夏露荷默默扛起凳子,往前走。傅远帆打了招呼,也扛起凳子,跟着走了。
林海棠的脚一天天好起来,年关也近了。小蚊子等人也在准备回家了,她寻思着,要不要去给夏队长说一声,请个假,好到棋盘村去和爸妈一起过春节。
林海棠想了想,还是觉得先告诉夏露荷好。于是,往夏露荷家走去。半路,遇到三嫂。
妹子脚好利索了吧?三嫂看看她的脚,微笑着打招呼。林海棠点点头,多亏了三哥的药,改天一定好好谢谢你们。
你就不要跟我们客气了,三嫂摆摆手,多见外。然后问她是不是来找七妹。林海棠点点头。
七妹去二姐家了,二姐夫过生日。大姐她们都去的,三嫂热心地说,说是趁便看看上次说的那户人家……
林海棠有些懵懵的——七妹不在,去相亲了……大过年的,就自己一个人,她觉得内心有说不出的孤独和失落。希望,能和爸妈过一个温馨的团圆年。
三嫂走远了,林海棠折身,半天后才发现自己站在荷塘边。池塘里的水早放干了,生产队的男社员们在里面大干一番后,留下些枯枝败叶,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几只鹅在高高低低的塘泥堆里扇着翅膀扑腾——一只狗路过,恶作剧似的,跟在鹅后面一阵追,吓得大笨鹅呱呱呱叫个不歇。林海棠朝着狗吼一声,刚一弯腰,狗就一溜烟跑了。她才想起自己的事来,于是,拍拍手的土,又往夏队长家走。
夏队长咬着他的烟袋
嘴,吧嗒吧嗒吸了一阵,听完林海棠的来意,说,棋盘村也不近,你可以就留在这里过年……去公社也行,那里热闹些。你要是愿意,我给志军他爸说。
去夏志军家过年?对自己来说,不是天方夜谭么?非亲非故的,难道还要被造些舆论出来,这不是捉了虱子在头上爬么?林海棠这么一想,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但还是婉言谢绝了夏队长的提议。只说母亲身体如何欠安,想去看看。她这样说的时候,心里突然像被揪了一把一样,清晰的疼痛感,一直刺激着神经。这让她脑子里又七七八八地想了不少,想自己是不是得了心脏病,还是因为以母亲身体不好做托辞而很快就遭了老天爷惩罚,总之,心里好像什么坍塌了一样,慌
乱无措……
胡思
乱想了一通之后,孤独又一次将自己俘虏了。夏家湾的乡亲再好,再亲切,终究不能代替
父母能给的天伦之乐。再说,去夏志军家过春节,那成什么了?这有多么别扭、荒唐?!
况且,就连亲近的七妹,也不在。迟早,她会离开这里,嫁人,生子,相夫教子。自己呢,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这还是个未知数……
还没等到林海棠动身,垭口上就有人大声喊夏队长。夏队长答应一声,那人又用双手扩成喇叭状,放慢了调子,一字一字喊:公——社——让——林——海——棠——去——棋盘——村——
口信带到,捎信的人便下了垭口。林海棠连人影都没看清,更别提问问他公社为什么要让自己去爸妈那里了。
或许,爸妈也和自己一样,因为太想念自己而编造了一个让她去团年的理由?
第二天,一路上,林海棠的心都处于忐忑不安中,脑袋被未知的未来充斥得满满的,昏昏然的。
她的双脚站在棋盘村的土地上的时候,又是一个黄昏。只是,没有太阳,村子前的土路上,凛冽的寒风刮起灰土,让人不由缩了缩脖子。
那堵刷着“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墙壁,还是老样子。只是,旁边没有爸妈的身影。倒是有一些乡亲在院里进进出出的,包括,上次来时遇到的那个胖胖的女人,也在。这让林海棠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
林海棠的视线掠过众人,触到屋檐下两个黑漆漆的长木盒子。她的脚仿佛一下子上了锁链,钉在院门口,挪移不开了。
胖胖的女人看见林海棠,几步跨了过来,站在她的面前。从她的眼神和表情里,林海棠洞悉了她要说的话,却仍心有不甘地盯着她,心脏骤然加快,她不由按住胸口。
你——对方开了口,说,要挺住!说完,就伸出手,把林海棠往屋檐下牵。
林海棠机械地挪动步子,还没到棺材前,就发出一声凄号,昏了过去。
等她睁开眼,眼前是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还有,那个她不想见到的胖女人。她挣扎着坐起来,胖女人一把按住她,示意她别动,接着又从床里边摸索出一个枕头,给她垫在背后;然后又递过来一碗稀饭,劝她吃点。
林海棠不动,神情痴木。
胖女人叹口气,说,棋盘村粮食丰收,上面说要交一部分上去,支援兄弟国家。拖拉机手偏偏生病了,林海棠的
父亲便主动提出送粮,母亲跟着去帮忙。谁想,车在拐弯时,为了避让一辆汽车,滚下了悬崖……
为了支援从来没见过面的兄弟国家的阶级弟兄,结果搭上夫妻俩的命,还被区里革委会认为这是自绝于[ẆẆẅ.ẎaṅQḯṉgḈṳn.ḉṎṂ]人民。按照农村的风俗,外来人死了,也不能进屋。
恍恍惚惚过了一夜,天明,父母要上山了。林海棠提出要见父母最后一面。盖子被打开,林海棠踉跄几步,扑了上去,额头碰在棺材角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胖队长连忙过来拉住她,大声嚷嚷:你这妹崽咋这么想不开呢?你要再跟着去,你家就绝户了!
胖队长一声令下,棺材便被砰砰砰地敲上了钉子。
林海棠被死死拽进了手臂,动弹不得,喉咙干哑,喊不出让父母躲钉的嘱托。两行眼泪,从这个时候,一直淌到到后来下葬完毕。额头上的血还在往外冒,很快就渗过眉毛。她的双腿,软得像没有了骨头一样,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胖队长和一个女人一左一右地架着她,才让她不至于瘫软在地,无法完成这一场天人永别的仪式。
那天,是除夕。四处都是上坟祭祖的鞭炮声。原本想着和父母一起过春节,谁料到如今一捧黄土却隔断了天上人间,一座矮矮的坟墓,父母在里头,而自己,在外头,披麻戴孝。
春节那几天,胖队长安排人日夜陪着林海棠。直到过了初五,委托人把她送去夏家湾。
在棋盘村,爸妈也没留下什么遗物。林海棠能带走的,是
爸爸抚摸过无数遍的乌木二胡。上一次听
爸爸拉《光明行》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是,还没等到光明,爸爸就离开了,带着妈妈,永远置身于看不见的黑暗中。抱着胡,林海棠的眼泪又夺眶而出:爸,妈,你们就舍得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吗?覆巢之下,没有了大鸟,仅存的雏鸟,还能飞起来吗?
到了镇上,林海棠却要回城里的家,棋盘村的人只好中途折返回去了。
每天,林海棠一个人坐在窗下,从天亮到天黑,呆呆地看着室内的陈设。每一件家具什物,都曾经被父母触摸过,角角落落里,到处都是留着父母的气息。那把二胡,总是在不断提醒自己:爸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让林海棠无法在没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入睡。每一次困到不能支撑的时候,她的意识刚刚模糊,二胡的声音就在耳边萦绕,如怨如诉,令人心颤,又夹杂着拖拉机的突突声,翻滚坠崖的惊天动地的喊叫声。睁开眼,四下冷寂幽暗,什么都没有。
她只好去了药店,力图靠镇定药让大脑忘记这一切。
杨志来的时候,林海棠正准备好好睡一觉。见到林海棠,杨志大吃一惊,半个月不见,这姑娘竟然瘦得脱了形,忙问她是不是病了。
林海棠不置可否。杨志不好追问下去,只说,呆在城里挺没劲的,家里天天说返城那些没影儿的事,托这个找那个,还不如早点回夏家湾。自己来找林海棠和他同行。
夏家湾的年味还没散尽,还有的乡亲们忙着赶集走亲戚。回来后,林海棠就没离开过床,一个人,守着静悄悄的房间。除了杨志做好饭,送过隔壁来。
第二天,林海棠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窗下,坐着一个人,背向着她。
没想到,小蚊子她们也提前回来了。林海棠想,又没个清净了吧,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醒了?”背影转过来,却是夏露荷,“回来怎么不上我家来呢?病了吗?”
林海棠干了几日的眼泪,像是听到某种召唤,争先恐后一滴一滴地蹦出眼眶,汇成了悲伤的河流。夏露荷见状,慌了神,连声问,怎么了,海棠?出什么事了?
见林海棠不说话,哭得泪人儿一样,夏露荷只好掏出手绢,给她擦泪。
林海棠抱住夏露荷,只顾放声大哭。这让夏露荷心颤颤的,彻底懵了神,但心里隐隐觉着,林海棠一定是遭遇了极大的变故。这个想法,让她自己也骇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