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绝望沉江
正月十五，元宵节。夏露荷的大哥大嫂带着孩子回来了。老太太叫上二儿子一家，一大家子一起过节。
一大早，老太太就吩咐夏露荷，让她去把林海棠叫来一起吃饭。一个姑娘家，没
父母在身边，孤苦伶仃的。
夏露荷来到保管室外面，看见杨志在晒场上走来走去的。
杨志，林海棠在屋里吗？夏露荷问他。
看见夏露荷，杨志一把拽住她就往外走。夏露荷挣脱不了，很是窘迫：你干嘛呀？松开！神经兮兮的！
直到到了草垛边，杨志才松开手，连声给夏露荷道歉。然后说，你昨天来找过海棠，是吧？
“有话快说！”夏露荷揉着手腕，生气地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多手多脚的！”心里又骂，“有屁就放嘛，明知故问……”
你没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吗？杨志搓搓手，说，完全不一样了。
夏露荷自然是知道林海棠的变化，只是不清楚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才让整个人都脱了形。为这个，昨晚，自己也没睡踏实。
她怎么了？不是病了吧？夏露荷问杨志，你不知道吗？
杨志苦笑，我哪里知道啊。前两天我去找她，发现她不对劲，也不好多问。我要提前回来，她反正也是一个人呆在家里，不如让她和我一路回来算了。
听了杨志的话，夏露荷脑子一转，有些犯嘀咕，这杨志，不会是和林海棠……于是，瞪着他说，杨志，是不是你欺负她了？！
你胡说什么？杨志睁大双眼，我有董成刚那小子一半的胆量，就——
就什么？夏露荷紧紧盯着他，就祸害人了？
哎，我说——这都是些什么
乱七八糟的？杨志避开夏露荷的眼神，抓抓脑袋，我欺负过谁啊？
到底是不是？你老实交代！夏露荷目光灼灼，面色凝重。要是，要是杨志真敢欺负海棠——夏露荷脑子一下凌
乱了。
胡扯！杨志握紧拳头，你别胡说了，行不？看杨志愤怒的样子，夏露荷放缓语气，说，不是你，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我一天到晚都看着她？杨志说，就怕她出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夏露荷又问。杨志摇摇头，松开攥紧的拳头，我要是知道，就不找你了。你俩关系好，或许，她愿意对你说。
可林海棠什么都没对自己提起过。找不到病因，夏露荷也不知道怎么“下药”。
来之前，我去找她，发现她有一大瓶安定。杨志叹气，这样下去，早晚出事。
安定？夏露荷傻眼了。这个名字，她听傅远帆提起过。杨志点头，所以，你多费心，多陪陪她。我猜，是她
父母出事了……
林海棠等于是独生子女，这个，夏露荷是知道的。能让她不想活了，除了受欺侮，一定是她父母的事了。
我去找她，夏露荷说，转身往保管室走。杨志跟在后面，说，这两天，趁着不忙，我去棋盘村看看。你还是过来住几天吧，小蚊子她们没回来，屋里没个人，我不放心。
好。夏露荷答应一声。即使杨志不嘱咐，她也会看着林海棠的。要是海棠有个三长两短……想到这里，夏露荷的鼻子就开始酸了，要是海棠有个三长两短……不，海棠会好好的，好好的。夏露荷告诫自己，凡事都应该往好处去想。或许，一切都只是杞人忧天。
海棠，我妈让你去我家吃饭，夏露荷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反应，我大哥他们回来了。
令夏露荷有些意外的是，林海棠表情平静，对自己的邀请，也没有推辞。没等自己说回去，林海棠便催她走，一起回去帮忙。
你看什么？林海棠发现夏露荷东张西望的。
啊？没什么，夏露荷抄着双手，说，你走，走前面，我给你关门。
夏家灶房里，三嫂忙得脚不沾地，老太太带着孙女烧火。林海棠替下老太太，和三嫂两个人，一个灶前，一个台上，隔着锅里蒸腾的烟雾，忙里偷闲摆龙门阵。
三嫂，有啥喜事？林海棠打趣，看你春风满面的。三嫂用手背擦擦脸，也笑：公社来消息，说招工人，退伍军人优先。
那三哥会去当工人了？林海棠问，什么单位？
据说是铁路，三嫂脸上的笑越来越明亮了。这不，大哥回来也在说这事。夏家大哥夏孟义在铁道局工作，这个，林海棠是知道的。
夏露荷在一帮给三嫂打下手，看她俩说得热乎，自己有些迷糊——海棠这不好好的吗？或许，啥事都没有？一切的担忧，都是杞人忧天？
临近中午的时候，夏家大姐和二姐回来了。和她们一道的，还有个新客人。这个客人穿着一身军绿的中山装，提着大包小包的糕点。见着老太太，说了不少客套话。然后，给在座的男人敬烟。一圈下来，男人们就熟络起来。
夏家二哥一家和三姐四姐五姐也陆续到了。饭菜也陆续上了桌。姐妹几个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新客人。
这个小伙子不错，
精神，四姐说，五姐点头附和，不错，模样也端正。夏露荷也不搭姐姐们的茬，一边吃，一边给林海棠夹菜。
七妹，你不满意啊？三姐的声音，总是低不下来。夏露荷有点囧，低了头，筷子在碗底顿顿，又给三姐夹了块肉。
三姐又把肉夹到她碗里，说，你多吃点，看瘦成什么样了！
咱们七妹要配个文化高的书生，三嫂笑眯眯地说，转头看老太太那一桌坐着的傅远帆，就像……话还没说完，夏露荷就给她夹了一筷子炖肉，打断她的话：多吃点，小侄子还饿着的。
三嫂摸摸肚子，皱皱眉，说，谁知道是侄子还是侄女。邻桌上位的老太太拉着侄女的手，问她：薇儿，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侄女奶声奶气的肯定，让老太太很满意。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咱们得给七妹好好把把关……三姐的话像没闸门的水似的，让人有些无可奈何。香喷喷软糯糯的肉块，都堵不住她们的
嘴。她只好装聋作哑，不断给林海棠夹菜。三姐还说自己瘦，海棠都瘦得仙风道骨了……
林海棠抬头看夏露荷一眼，对着她笑，也不做声，又低着头，吃夏露荷夹给她的菜。
好容易捱到饭吃完，三姐她们都帮忙收拾碗筷去了，夏露荷长出一口气。下午，四姐五姐她们要回家。三姐喊夏露荷送送。夏露荷把几个姐姐送到院门口，对三姐说，你们都要走，干脆一起送吧。
三姐瞪瞪眼，用手指着她。夏露荷嘻嘻笑，朝她挥挥手，慢走啊，姐姐们，不送了。然后拉着林海棠跑了。
七妹巴不得我们不回娘家了，三姐不满地嚷嚷，这嫁出门的女，真成泼出门的水了！等你自己嫁出去了——
三姐的不满，夏露荷是听不到了，她早已拉着林海棠跑远了。
晚上，夏露荷留林海棠在家里过夜。林海棠却要回保管室去住。傅远帆拿出手电筒，要送林海棠。
夏露荷一把拿过手电筒，说，晚上还怪冷的，我去你那里挤挤。我不跟三姐她们争棉被了。
你就在家睡吧，和你姐姐她们说说话，她们难得回来，林海棠说，不用送我了，看得见。
你这是要和贫下中农划清界限吗？夏露荷说，笑，路线问题，是个大问题，必须端正态度。
林海棠的态度，让夏露荷有些犯嘀咕，不知道去还是不去。等她犹疑的时候，林海棠已经走出了院门。
七妹，今晚你和三嫂睡吧，三姐说，妈这个床，哪里睡得下四个人？你的床得让出来。三嫂听见了，连忙说，七妹还是去保管室睡吧，小薇晚上闹腾，你睡不好。
我是只皮球吗？你们一个个踢来踢去的，夏露荷气哼哼的，我现在都成讨口要饭的了，连个睡的地方还没着落了，你咋不去二嫂家里睡——
我就不乐意去她家睡，宁愿跟着妈挤！三姐大声说，你要去，我不反对。
杨志今天怎么不在？傅远帆忽然问她，他不是回来了吗？要不，我去保管室住吧，他们都不在，正好——
我走了！你们关下门！听傅远帆这么问，夏露荷愣怔过来，慌忙跑出门。杨志叮嘱她的，这两天得陪着林海棠。
再说了，林海棠一个姑娘家在，你傅远帆去住什么？！
煤油灯的光昏昏的。林海棠不说话。空气沉闷，昏黄的光线有些冷冷的。夏露荷无聊赖地伸出手，一只公
鸡映在墙壁上。一会儿，公
鸡又变成马，蝴蝶……
不怕冷了？林海棠拽住她的手，捂进被窝。
海棠。夏露荷喊她。林海棠“嗯”一声，等她下文。那个，返城指标，夏露荷顿顿，你们都有吗？
不知道，我不清楚。林海棠看着她，怎么问这个？
我想应该是都有吧。三哥都被招工了，你们知青还能长久留在乡下？夏露荷的语调，有些怅怅的。
你呢？就留在乡下？林海棠问夏露荷，不想走出去？
没想过，怎么走出去？现在也没法上学了。夏露荷有些无可奈何。平时也想过这些问题，除了读书，似乎没有出走的通途了。
七妹，你还看书吗？林海棠问。
夏露荷摇摇头，除了向你借，哪有书看？傅远帆平时又不看这些。
我是说……课本。林海棠纠正，我看你房间里还留着。还看吗？夏露荷“哦”一声，你说课本啊，就那么几本，都能背熟了，还有什么看头？
我这里还有后面几册的，各科都有，都带回去看吧。要是不够，你找杨志，让他回城里的时候给你带。
看课本干什么？有时间，不如你再带几本其他书给我。那本《简爱》很好看。对了，上次你说的什么佳人，还有吗？
我都忘了。林海棠然后看着夏露荷，认真地说，七妹，你还是不要放弃学习。考试制度迟早都要恢复的。你成绩那么好，别荒废了。柳迎春他们那队知青，也有人一直在自学。
你怎么知道这些？柳迎春告诉你的吗？夏露荷有些疑惑，什么时候恢复考试制度？
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林海棠的的声音低低的，这些，都是我爸……告诉我的。他要求我不能丢掉书本。
林海棠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夏露荷没有见过。不过，在她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一个知识渊博无所不知的人。越有知识越反动，这样，才会给下放到农村来改造。有林海棠这样的女儿，父亲的形象，也应该是高大伟岸温文儒雅的。
总之，有空就好好看看课本。林海棠把夏露荷搭在被子外的胳膊塞进棉被，睡吧。这么大人了，睡个觉也不老实。还好，你有老妈，有哥哥嫂子……
海棠，你咋变得像我妈一样……夏露【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➒➏➒xs.com】荷的眼皮合上，还没咕哝完，室内的煤油灯光模糊了过去，然后归于沉寂中，彻底灭了。
半夜，夏露荷被冻醒了，发现半个臂膀露在被窝外。她翻个身，朝外，手摸过去，发现里面冰凉——海棠不在。
海棠，林海棠朝着后面喊，你在厕所里吗？
黑漆漆的夜，没人回应。
夏露荷慌了，赶紧翻身起来，套上棉袄，来不及系扣子，用手掩住衣襟，一只手在枕头下胡乱掏摸手电筒。偏偏手电筒的电池没什么电了。大哥带回来的手电筒，乡下商店也没有电池卖。
房前屋后找了个遍，没有海棠。夏露荷的膝盖被磕了几次，她也顾不上了，又急急忙忙往荷塘跑。到了冬季，荷塘的水早被放完了，里面就剩些枯败的残荷叶子和根茎。海棠——她压着嗓门喊。
依然没有海棠。
微弱的手电光里，四周
黑黢黢的树影，竹影，像鬼魅一般森然，要向人扑过来。夏露荷的手心汗津津的，后背一片冰凉。唤一声海棠，夏露荷就忍不住激灵一下。嗓子里，像是有团棉花。
再往前，是涪江。夜半的江面，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夏露荷走向江边，流动的雾气和夜色，墨汁一样淹没了她。
沿着岸边走了一阵，微弱的光线里，隐约看到一个黑点，随着江水起起伏伏的。海棠？她喊，没有回应。夏露荷努力把手臂伸长，想看得清楚一点。
海棠！夏露荷一声尖叫，扔掉手电，一把扯下棉袄，跳了下去。
江水冰冷，夏露荷却浑然不觉，拼命拖拉死拽，费了好大力将林海棠拖上岸。
海棠！海棠！你醒醒！夏露荷发疯似的晃着她。可林海棠就跟截木头桩子一样，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夏露荷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死命掐林海棠的人中，掐了一会儿，又捏住她的鼻子，对着她的
嘴吹气。可林海棠牙关紧咬，根本没用。夏露荷手忙脚乱解开她的棉衣，用力按压她的胸口。一阵折腾后，林海棠的嘴里渗出几股江水，睁开了眼睛。
让我死吧，让我死！林海棠哭喊，别留我一个人！挣扎着站起来，又往江水里扑。夏露荷追上来，死命抓紧她的手腕。
林海棠挣脱不了，低头狠狠地咬住夏露荷的手臂。夏露荷的脸扭曲了起来，张着嘴，又立即闭紧，极力隐忍手臂传达给大脑的痛楚。然而，疼痛终究撬开了她的嘴，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林海棠松开嘴，不再挣扎。夏露荷抱住她，两张淌满泪水的脸贴在一起。过了一会儿，等林海棠平息了点，夏露荷摸索着找到棉衣和电筒，给林海棠披上，却发现电筒怎么也不亮了。刚才那一甩，彻底要了它的命。
回到屋里，夏露荷把林海棠的衣服都脱下来，用毛巾擦了擦，让她躺到床上去。然后找了林海棠的衣服，自己换上。穿衣服的时候，才觉得手臂疼得厉害，不由吸了口凉气。凑近煤油灯一看，一个深深的齿圈印痕，半是淤青，半是血红。
七妹……林海棠躺在床上，欲言又止。
没事，你好好躺着，我回去拿点生姜。不然，我俩都要感冒。夏露荷放下衣袖，临出门时，又回头叮嘱，你好好躺着，等我回来熬姜汤水。别胡来，不然，我跟着胡来！
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夏露荷摸黑回到家，是傅远帆起来开的门。问她这么晚了怎么又回来了。夏露荷也不细答，只说找点东西，便直接进了灶房。
不想惊动了老太太和没有回家的几个姐姐。三姐隔着门问：七妹，半夜三更你鼓捣些什么？
夏露荷拿了生姜，往老太太屋里伸头一看，煤油灯已经点亮了，老太太正扣着对襟纽子。妈，你别起来了。我拿点生姜就走，海棠受凉了，没药。
难怪，白天就看着那娃娃脸色差。唉，没爹妈在身边……老太太叹。
夏露荷走出院门，傅远帆就追了出来，递给她一个手电筒。说，你不是带电筒了吗，怎么不拿？黑黢黢的，别摔倒了。
那电筒作为家里唯一的电器，已经壮烈牺牲掉了，夏露荷也不好说。
喝下姜汤，夏露荷钻进被窝，鸡已经叫第二遍了。林海棠轻轻摸摸夏露荷的手臂，疼吗？
海棠，以后别这样了。夏露荷握住她的手，会让人害怕的。
我不想一个人……林海棠的眼泪又下来了，七妹，我不想一个人……压抑了这么久，大放悲声后，她的难以安放的伤痛，终于释放出来了。
你不是还有我吗？夏露荷搂住她，有我呢，你不会一个人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跟亲姐妹一样的，一辈子。
看林海棠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小猫样，夏露荷鼻子酸得疼起来，把她抱得更紧了。她心里又觉得庆幸，幸好白天把那瓶药藏了，幸好半夜冻醒了，幸好跟着三哥学会了游泳，幸好。
所有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林海棠的父母，真的出事了。只是，竟然是都不在了。这让林海棠如何承受得了？不管怎样，得看好了她，不能再让她做傻事了。
夏露荷的脑子里七七八八的，怀里的人已经发出了还算均匀的呼吸声，这让她的神经松了下来，才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热，兴许是那姜汤起了作用了。
第二天，夏露荷爬不起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