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发愤图强
1975年秋，各地中师中专要开始恢复文化考试了。
柳迎春得到这个消息，立马让人捎信给林海棠。怕捎不到，又写了信给她。
接到这个喜讯，林海棠为此激动得难以入眠。对溺水的人来说，哪怕是救命稻草，也要紧紧抓住了。
知青点里，红梅他们也得到了返城的佳音。这考试，他们是不用参加了。
林海棠连忙去找夏露荷，她要第一时间和她分享这份喜悦、激动。
不过，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夏露荷的时候，令她有些小小的失望。夏露荷对这个考试似乎并不热情。
三嫂又生了儿子，正在月子中。三哥不在家，老太太年事已高，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夏露荷倒成了出工的主力。再说，夏露荷的身体，因为肺的缘故，似乎也不适宜挑灯夜读。
想到夏露荷的身体状况，林海棠又觉得自己的心里，始终有说不出口的歉疚。
送走红梅他们，知青点里就剩下林海棠、杨志和刘向红了。刘向红在夏家湾数着日子等待招工。
三更灯火五更
鸡，为了考上师范，林海棠卯足了劲儿。她自己早已明白，要想摆脱目前的生活圈子，除了考试这条路，没别的路可选。
周末，生产队在地里集体锄草。林海棠接连铲断了好几棵包谷苗子。夏露荷看见地上的断苗，抬头看林海棠，林海棠
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锄头却在土坷垃里瘫着，偶尔跳动一下，“咔擦”一声，包谷苗又断了。
看书看得走火入魔了，夏露荷笑，刚想提醒他，夏队长过来了。
各人都看着点！你们是除草，不是铲苗！他大声喊，都斩草除根了，还收什么收？磨洋工挣到工分也分不到粮食！
林海棠一惊，看着一地的断苗，愣了。她迅速抬起头看四周，发现好几个人都在看自己，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夏露荷以为夏队长这下又会骂个狗血淋头，让人意外的是，他瞄了一眼地上的断苗，弯腰一根一根地捡起来，搁进了身后的背篓，然后走了。
杨志等人面面相觑——夏队长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太阳从哪边升起来的？
林海棠复习功课的确有些走火入魔了。煮饭的时候，把柴火搁进灶膛，自己就埋头看书，过了一阵，闻到一股布料燃起来的味道，才发现
裤子被灶膛里掉出来的树枝点着了。好几次，杨志揭开锅盖盛饭，才发现里面只有滚水——她忘了下米。
晚上点着煤油灯看书，一不小心，头发就被火燎得滋滋地响，一股糊味儿迅速弥漫开来。她吸吸鼻子，又埋头看书。
夏露荷看到林海棠的头发，问她怎么弄的。
和煤油灯来了个亲密接触，嘿，那味道，还真好闻，以前都不知道！她笑得很是开心，像发现了新大陆。
小心点，别失火，夏露荷叮嘱她，晚上早点休息。
放心，放心，林海棠点头，连说，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还怕这三千烦恼丝没了，出去见不得人。
林海棠拼命温书，夏露荷也就不怎么去保管室了。
她闲下来想起夏露荷的时候，才意识到夏露荷不怎么来找自己了。或许，是因为订了亲的缘故？男方也来过两三次了，七妹待字闺中，不定哪天就择了吉日。
想到夏露荷可能即将成婚，林海棠的心里倍感失落。对着窗外的月亮，她不止一次地叹气，重重忧伤，蛛丝一样，爬满心房。
有时候，林海棠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嫉妒。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会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因为七妹有老妈疼着，哥哥姐姐宠着护着？说媒的虽不至于踏破门槛却隔三差五地来，说的都是好人家？
一旦成婚，自己又再一次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林海棠觉得复习效果并不理想。她没有考上的把握。倒是杨志，回一次城，就带些复习回来。说是资料，不过也就是到处搜寻得到的一些旧的练习册。
茫茫战场，举目四顾，发现身边还有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也算是点寂寥中的一点慰藉。
端午节的时候，夏露荷从家里给林海棠送粽子过来。
保管室的门虚掩着，夏露荷一手举着瓷碗，推开门，看见两只脑袋凑在一块儿，愣了一下。
门吱呀一声，林海棠惊了一跳。发现夏露荷，她用手抚了一下胸口：七妹，吓我一跳。夏露荷站着不动，说，你们……
杨志看见她手上的粽子，搓着手，忙起身走过来，伸手拈了一个：今天有口福了，托海棠的福……
他话没说完，
嘴就被烫了一下，嗷嗷叫唤。林海棠白一眼：能不能出息点？饿得跟啥似的，又没人和你抢。
听见夏露荷的声音，刘向红也跑了出来。林海棠招呼他吃粽子。
你们吃吧。夏露荷放下瓷碗，转身就走。
替我谢谢老太太，七妹。林海棠朝着她喊。夏露荷没有搭腔，径直走了。刘向红看夏露荷走远，说，好像不太对劲。
七妹好像不太高兴，杨志说，咋了？
林海【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➒➏➒xs.com】棠摇摇头，说，要不，你追去问问？杨志答应一声，跟了出去。
没想到杨志真追出去了。这下轮到林海棠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刘向红笑，这小子，这下表现得可真明显。他偷偷地跟了出去，想看看热闹。反正，招工的事有希望，用不着和林海棠他们一样头悬梁锥刺股的。
屋外的空地上，一只公
鸡正追着几只母鸡跑，母鸡扑棱着
乱跑。
林海棠站起来伸长脖子看了看，又坐下来，一个人捏着铅笔在纸上胡
乱划拉。
一会儿，外面就响起了杨志撵鸡的脚步和叱骂声：奶奶的，外面到处是单身汉，你还三妻四妾了！刘向红从暗处跳出来，忍不住哈哈大笑。
人逢喜事
精神爽。刘向红比以前放得开了。要不了几天，就能离开这里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追上？林海棠问她。
我一个大男人，巴巴地跟着去，怎么说？杨志挠挠脑袋，总不能直接对她说，七妹，你心情不好吗？
有什么不可以？林海棠反问。
可是，她要是回答不是呢？杨志说，多尴尬。
女人不都口是心非吗？她要回答不是，你正好再接着问，刘向红说。
我丢那人……哎，向红，你小子懂得不少啊，天天和你呆一块，我还得刮目相看。刘向红笑，开个玩笑，就当端午的节目了。
杨志看着粽子，吃吧，凉了不好吃了。吃完接着看书。我和海棠，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吧。
端午过后，夏露荷来的次数越发稀少了。下地时遇见，林海棠问她为什么不来了。
怕影响你俩复习，夏露荷说。
怎么会？学习也要劳逸结合的。林海棠看着夏露荷，问她：七妹，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复习呢？
我才上过高一，没学多少，考不上的，夏露荷说，复习时间也不长。
真是因为这个，你才放弃的？林海棠追着问她，心里有些欢喜起来。夏露荷点头，是啊，就怕考不上，白忙了。
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呀。林海棠热情地鼓励说。
不过，我想学医。夏露荷犹疑了一下，说，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林海棠“喔”了一声，不再接话，她也不知道夏露荷有没有这个机会。要是跟师学，倒不是没有可能。要想考大学，就不得而知了。
那你怎么打算？过了一会儿，林海棠又问她。
以前听你说，不要丢掉书本；现在，傅远帆也在说，活到老学到老，学的知识，说不准哪天就派上用场了。
他也在复习了吗？
是啊。不知道他会不会报师范。不过，以前听他说想做军医，公安，如果政审能过就好了。
你是受了他的影响吗？林海棠问，从来没听你说过想学医。
不是，是因为我爸的原因，我才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夏露荷解释说。
夏露荷的老爸，一向身体还算
硬朗。不想一场感冒后，起不了床，乡下的医生注
射时，药物使用不当，又没有好的补救措施，导致老爷子越来越严重，竟然在抽针后几小时内归了西。
这个，林海棠以前听夏老太太说起过。
我看他就是能考上，政审也难过关，夏露荷说，出身问题。
听她这样说，林海棠一下子郁闷了。是啊，政审这关，过不了的话，这学，就是考上了，怕是也上不了。
你别瞎想，你和他不一样，夏露荷见林海棠闷着头，明白过来，安慰她，你们家成分都不一样。你看，棋盘村那边也没扣帽子了。你俩不是一个概念。
嗯，林海棠答应一声，仍然有隐隐的担忧，谁知道呢，到时候会不会过不了这关。照理来说，是市统一组织的考试，到时候上面录取了就行了……
傅远帆说，过一段时间，他要搬进保管室住。夏露荷和林海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林海棠“哦”了一声，过了一阵，才像醒过来一般，问：为什么？
觉得不方便吧，可能，夏露荷说，我三哥现在也不在家，家里就我们几个女的。
林海棠点点头，也是。
这时候，夏家老太太的声音穿空而来：七妹——回屋呦——夏露荷看看林海棠，表示无奈，林海棠笑了，回去吧，你妈叫唤你都能练成第二个郭兰英。
夏露荷跨进院门，看到傅远帆正倚着院门摆弄笛子。夏队长正坐在堂屋门口抽烟锅，老太太一旁陪着，雨薇在一边蹭来蹭去。
三爹，夏露荷打了招呼，转身往灶房里走，中午了，该做饭了。
你先站着，你三爹有事情找你说，老太太说。
夏露荷回头，看着夏队长，夏队长一张脸被烟雾遮挡了一半，有点影影绰绰的。夏露荷不由纳闷儿，找我？啥事？不是给妈送烟丝来的吗？
七妹，夏队长在地上磕磕烟袋锅，笑眯眯地说，听你妈说你和那几个知青在一起读书？夏露荷有些发愣，未必这个你也管啊？还想上纲上线么？
读书也是好事，革命工作也需要有文化的人来接班，夏队长咳嗽两声，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是文曲星，都有那个命……
三爹，你想说什么？夏露荷听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截住他的话。
那个林海棠，我知道她也在准备考试，夏队长说，她的家庭成分不好，这个要影响她的前途。
跳出农门的路，不止一条，夏队长笑眯眯地，眼角眉梢挤满褶子，工农兵一样都可以上大学，只要思想好，政治条件合格。
你的意思是——夏露荷满心疑惑，这夏三爹葫芦里卖什么药？真恨不能把他那葫芦给兜底倒了，看看他到底装了什么！真懒得听他啰嗦。
七妹，你们家成分低，出身好，完全符合推荐上学的条件，夏队长说，就看你本人怎么想，愿不愿意上。
我想上就能上，那大学又不是我家开办的，夏露荷说，这几天不出工，三爹闲得没事了，拿我开玩笑吧？
看夏露荷不以为然的样子，夏队长挥一挥烟袋锅，大声说，能不能上，志军他爸也能给你做这个主！
那他咋不把志军哥推荐出去上学？夏露荷问。天上不会掉馅饼，这谁都知道。
你志军哥转业回地方就有工作，区长是他爸的同学，夏队长说，有些得意，用得着再去上什么学啊？不用费那么多劲。你不一样。
志军命好啊，老太太在一边接嘴说，家庭好，工作不愁，以后找对象都可以百里挑一，娶个漂亮能干的，门当户对。
他就看上那个林海棠了，夏队长叹，你说那个林海棠，条件也不好，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家志军偏偏就看中了……
夏露荷心里绕了个弯，终于明白了这夏队长是想要她去做说客的。林海棠和她关系好，夏家湾谁都知道。
七侄女儿，一笔写不出一个夏字，你就帮帮你志军哥，也是帮你自己。夏队长终于说出了正题。
姻缘天注定，这种事情，我能帮什么忙？夏露荷心里莫名的有些火，想发泄，又不断克制着。老狐狸啊，真是。兜兜绕绕半天，才说正题。
你就帮忙劝劝林海棠，夏队长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学，不是那么容易就考得上的——
好！我晓得了！夏露荷听不下去了，点点头，便转身往灶房走。坐在灶门前发了一阵呆，听得老太太留夏队长吃饭：他三爹，就在这里吃饭吧，七妹在煮了。
夏露荷拿起锅铲，在锅里胡乱铲了几下，然后扔掉锅铲，锅铲啪的一声掉锅里，发出的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七妹，你在抄家吗？老太太走进来，斥责她，真是不像话，让人看见，像什么？
夏露荷不做声，默默拿起瓢，揭开米缸。看她气哼哼的，老太太忍不住又说，你啊，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大人不懂事，让你去劝，你先答应着，免得得罪人！
妈！你还没被三爹哄够啊？夏露荷扔了瓢，上次，明明说了让海棠去代课，又让我去，挑动我和人家闹矛盾，安的什么心？！什么推荐上大学，鬼才信！现在又让我去劝海棠，我凭啥去劝人家？我就不信，他家还真能搞黄世仁那一套！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老太太皱眉，我知道我没生哑巴！
中午，饭桌上搁着煮糊了的南瓜饭，雨薇用手抓了一块，塞进嘴里，又吐了出来。老太太连连摇头，我说你一天那脑壳里都装的些什么？魂不守舍的，稀饭也能煮糊！将来嫁人了，可怎么办？！
夏露荷气哼哼地，那就不嫁！
不嫁，我养老闺女啊？老太太白她一眼，哪家养闺女不嫁？嫁出去别遭人骂，说我没教好你就万幸了……
妈，你别这么想，三嫂在一边打圆场，七妹文化这么高，家务活也会做，哪里会遭人骂。真等七妹嫁人了，你又会舍不得了。
老太太叹口气，又开始絮叨，带儿带女的，操不完的心……
夏露荷走出门去，过了竹
林，站在荷塘边吹风。每逢心烦意乱的时候，她都喜欢到这里来寻求宁静。
海棠，你可一定要争气啊，她在心里默念，为自己，一定要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