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返城之别
林海棠天天盼，就差掰着指头数日子了。几天过去了，她跑了好几趟，夏露荷还是没有回来。姐姐太多，走个亲戚，也得十天半月？
有一天大早，林海棠还在梦中，就被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吵醒了。她爬起来一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向来爱睡懒觉的小蚊子竟然爬起来弄早饭了。
嘿，我今天得早点吃饭，赶时间，小蚊子笑，可别误了点。
你去哪？今天不出工，林海棠掩住
嘴，打个哈欠。后坝湾，小蚊子答。
后坝湾？林海棠疑惑地看着她。嗯，公社说——小蚊子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往灶膛里塞柴火，不说了。
林海棠的
嘴巴，一时没合上。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小蚊子是去后坝湾代课！
这该是自己在夏家湾插队以来经历的最戏剧的事了吧？自己还担心因为这事和七妹生出嫌隙，没想到剧情居然这么逆转！
杨志和刘向红等人也被吵了起来，听见她俩在灶房里的对话，围了过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林海棠听不下去了，转身走了出去，站在晒坝边上望天。
你没事吧？杨志看她一个人愣神，追过来问。
没事，小蚊子正好解决了我和七妹的难题，林海棠笑，人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这话也不全对。
夏露荷刚回来，林海棠就告诉她代课的事情。小蚊子代课的事情，让夏露荷惊掉了下巴——怎么会是她，不是林海棠？自己这几天特地去走亲戚，几个姐姐家多住了几天，就是不想和林海棠争，没想到事情竟然完全没有照着自己想的那样发展。
不过，两人非但没有因为这件事疏远，反而更让人觉得信任、亲近，小蚊子也算是无意间做了间好事。
自从小蚊子去代课后，和知青们呆一起的时间少了许多。即使和董成刚，两个人也没话说一样。
春天又来了，返城的指标还是没有下派到夏家湾。
刚种完包谷，夏家湾的劳动力都派去了柳树沟修堤坝。每天
鸡叫第三遍的时候，修堤坝的队伍就打着火把出发了，中午在那里吃一顿免费的伙食，下午五点钟又开始往回赶。
躺倒床上，林海棠觉得骨头都散成一根一根的了，胳膊、腰、腿痛得上厕所都费劲，整个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看小蚊子优哉游哉的样子，她心里免不了一阵嫉妒。
晚上回来，小蚊子把饭都替他们做好了，能吃上现成，多少消解了点嫉妒。
董成刚骂骂咧咧的，有时候干脆就不出工，窝在屋里睡大觉。没了小蚊子，干活的队伍里少了很多笑声。好在能和夏露荷一起出工，一起走夜路，说说话，互相打打气，鼓鼓劲，打发漫长难捱的时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清明节的那天，水库停工。学校也放了假。知青们商量着去街上买点肉，打打牙祭。中午饭还没好，就听保管室外面有社员咋呼：“有人打架喽！”
董成刚呢？杨志问，屋里的人都说不知道。一群人跑出去，跟着村民到了后面的竹
林，看见董成刚和夏志强扭打在一起。不，是董成刚死死抱住夏志强。
几个人费了很大劲，才把两人分开。
放开我！老子要把他打残废！放开！别拦着我！董成刚咆哮着，鼻青脸肿的，像开了酱缸。
你来，老子随时等着你！夏志强吐口唾沫，狠狠地瞪着董成刚。
林海棠看得有点懵了，这两个人，剑拔弩张的，为啥？董成刚是不是闲得发慌了？
你他妈不要脸！董成刚红着眼睛，嘶喊，仗着有枪，老子也不怕你！不怕你！不要脸的！
你要脸？！夏志强笑了，轻蔑地，老子用枪了吗？别说那些，老子随时可以把她讨回家做婆娘，你能怎么样？！
够了！像什么体统？夏队长铁青着脸，吼，回家去！
夏志强站着不动，仍然挑衅似的，昂着头看着董成刚，手里，拿着解下来的皮带。
先回家！夏队长用手推夏志强，然后喊，都散了，散了！留点
精神力气好出工。
这下，林海棠算是看明白了。这世上，的确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还有，纸，没有包住火。
自始至终，小蚊子都没有出现。知青们把董成刚拉回保管室，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小蚊子进了卧室。
别拉我！董成刚嚷嚷，甩掉杨志等人的手，不是你们拉我，我今天要把那王八蛋打废掉！
行行行，吃饱了，再去，好吧？杨志摊摊手，谁废谁，光你说了不算啊！
夏志军这几年的兵，没有白当。董成刚拼尽了力气，也没伤着他哪里，除了嘴角有点血丝。
董成刚瞪着眼，两只手搭住桌角。哎，你别——林海棠还没说出来，董成刚用力一掀，碗盘哗啦啦一地。
小蚊子躲屋里，开始哭。杨志递个眼神，红梅赶紧进了屋。
这顿牙祭，谁都没打成。好好一桌饭菜，白糟蹋了。林海棠拿起扫帚，想，算了，忍着吧，饿一顿又不死人。
这是个什么情况？柳迎春抽空来看林海棠，刚进屋，就看到一地的碎盘子烂碗。
见她来了，林海棠琢磨着弄点什么吃的。好好一桌菜，就这么没了。
正好，夏露荷来了，听说有人打架，她就隐约觉得和知青有关，饭也没吃，就跑过来看情况。
她让林海棠带着柳迎春，去她家吃饭。林海棠犹豫了一下，柳迎春不会不好意思吧？
那，恭敬不如从命，柳迎春说，走吧，去守嘴。还好，自己包里还带着点白糖，不至于空着手去。
柳迎春是来告诉他们，他们公社已经确定哪些人第一批回城了。她本人，不出意外，就在首批返城名单里。
她的到来，她带来的这个消息，让夏家湾的知青们的日子过得更加煎熬了。天天数着日子过，眼看春耕都过了，水库也修了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得到公社的指示。问夏队长，夏队长也是含糊其辞高深莫测的样子。
就在知青们按捺不住，准备去公社找书记一探究竟的时候，指标终于下来了。
返城的前两天，知青们通知傅远帆，每个人出了点份子，去镇上买了些菜和酒，备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要进行集体狂欢。
一群人围着桌子，菜没动多少，酒却是很快见了底。酒酣耳热，董成刚搂着杨志，乜着红眼：我给你说，老兄，这个世界上，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一点不假！
小蚊子坐在角落里，脸色
阴郁，越来越难看。
杨志讪笑，孔老二说的，未必都对。毛主席说，孔子当年那套言论已经没有市场了。
毛主席也没全盘否定孔子言论，只是批的儒家唯心主义，和主张政治倒退的那一套……傅远帆还没说完，董成刚就摇摇头，打断说，你们别谈那些思想路线问题，搅得我头昏！
在女人这个问题上，孔老二是说得在理，透彻！我看，女人比男人狠多了。最毒不过妇人心……
小蚊子冷哼一声，没本事没关系，狠得起来吗？
哎，董成刚，你这话可是偏见。林海棠说，俗话说无毒不丈夫，男人心狠手辣，还理直气壮；女人要是狠心，就成了众矢之的。
傅远帆笑，女性早成社会生产的主力了，能顶半边天。我们这个队伍，对女性，可是尊重的。
你们是还没中女人的毒，董成刚用筷子指点着周围的男知青，说，等被毒蛇咬了再说尊重！
喝酒喝酒！杨志举起杯子，来来来！
林海棠举杯，大声说：同志们，为我们难忘的知青生活，为我们的青春岁月，干杯！
青春万岁！哐当声中，一群人的酒碗、杯子碰在一起，酒溢了出来。喝罢，董成刚又拽着傅远帆给杨志敬酒，大呼恩人。杨志爽快地喝了个底朝天。几个男知青又开始了划拳，发誓要不醉不休。
酒瓶见底，一场欢宴，很快就变得冷清起来。几个人站在晒坝里，对着夜色大喊大叫，接着又开始唱歌，从《团结就是力量》开始，把所有能唱的歌都嚎了一遍，直到筋疲力尽，各自摇摇晃晃回到屋里，到床上搁平四肢。
小蚊子在房间里哭得稀里哗啦的。红梅劝了半天，不得要领。小蚊子鼻涕带眼泪的，骂：这时候说这些屁话，有本事自己弄名额去！自己都搞不定，别说我的，还有什么脸充高尚！
林海棠拍拍小蚊子的肩，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返城，返城！这像是冲锋的口号，更像是撤退的号角，鼓荡在多少上山下乡青年的心间！这段特殊经历下，必然要留下一段一段的孽债。
大晚上的，知青们在保管室那边鬼哭狼嚎的声音，夏露荷听得真真切切。只是，自己不是知青，杨志来邀她去聚聚，她也没去。要搁平时，她早跑了过去。
其他人觉得意外的是，杨志没走，董成刚倒走了。
知青点的人越来越少。晚上，林海棠和红梅与其他人一起闲聊。有人说杨志，是不是打算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
这让林海棠也有些不能理解，杨志到底是怎么了？
杨志笑笑，我一个人回不回去也无所谓。再说，回去了，家里巴（言情小说网：www.⑥⁹⑥⁹xs.Cc）掌宽的地方，更挤。现在，一个人睡一张床，饱吃不如宽睡。
你是想成全别人吧？林海棠看着他，说，发扬革命的牺牲
精神，成全同志。
哪有那么高的觉悟？这不还需要改造提高吗？杨志笑。林海棠说他耍嘴，他又笑。有人在旁边说，董成刚要走，也好，不然，杨志那张床就垮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刘向红吹口哨，有意无意地说一句。
能不能喝到喜酒，难说。红梅叹，你看那个人走得多干脆，也不像在乎董成刚走不走的样子。
后来，听说小蚊子回城就和某单位革委会主任的儿子结了婚。至于董成刚，没人再和他联系过。直至多年后，林海棠在商场旁边的报亭，看见了一别多年的小蚊子，从前的圆润，变成了臃肿，一脸憔悴，在寒冷的空气里吆喝着卖书卖报。
让人欣慰的是，自从有人开始回城后，夏队长的态度比以前温和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