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代课之争
中午，夏露荷跨进院门，看见三哥和傅远帆两个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三哥端着部队里带回来的那个绿色茶缸，满脸是笑。抬头看见夏露荷，说，咱们家这回双喜临门。
一听这话，夏露荷心里却不安了，不会是家里催着自己去和那个什么石油工人相亲吧？她悄悄咽了一下口水，问，三哥，什么喜事？
不，是三喜临门！夏季义更正说，你三嫂又怀上了，我呢，过几天就能去单位上班了，还有，刚才三爹来给妈讲，说可以让你去代课，工分照记。你说，是不是三喜临门？
什么？让我去代课？夏露荷瞪大双眼，回过神来，她大声说，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你傻啊？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训斥说，这样好的事情，打着灯笼都难找！要不是你三爹看在我们家的面子上，哪轮得到你捡便宜？
反正，我不会去！夏露荷斩钉截铁。
你就气人吧，你，夏季义忍不住说她，全家人惯着你，不等于你分不清好赖吧？！
七妹，这事，你可以考虑一下，傅远帆看老太太和夏季义都生气了，劝她，总比干活强，好多人想去也去不了——
一只
鸡懒洋洋地走过去，在地上留下一摊粪便。别说她！老太太正在气头上，拿起扫把，朝
鸡扔过去，骂了一句“死瘟”，鸡挨个正着，呱呱大叫，扑楞着翅膀跑了。
你们知道什么？！三爹还——夏露荷气得心脏突突跳，侄女过来拉她，她唬脸，你自己玩去！
哎，那个——小蚊子站在院门口，显出有些尴尬的样子。
什么事？傅远帆问，你进来吧。
没什么，我就是想……借借你的收音机，小蚊子露出笑容，我们那个，没电池了，听个新闻都不行。
我这个电池也没有了，没去买，傅远帆说，收音机也有点问题了，等我弄好了再给你吧。
好，那我先走了，小蚊子挥挥手，转身跑了。
我还没说完，傅远帆摇摇头，笑，这人——
你是想问返城的名额吧？夏季义问，傅远帆点头，是啊，虽然知道没有希望，但是还是想看看他们哪些有把握。
那你去保管室看看，夏季义说，和他们聊聊也好。
傅远帆到保管室，却不见小蚊子，随口问，小蚊子去哪了？
不是找你借收音机了吗？红梅说，你没看见？
我收音机坏一段时间了，电池也没电了，傅远帆解释，我刚才给她说了，弄好了再拿过来。
在院门口，无意撞见夏露荷和老太天、夏季义的争执，让她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她想去夏队长家探探消息，顺便问问代课老师的事。
夏队长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夏志强一个人对着院门坐着，低着头，仔细擦那杆枪。枪管亮堂堂的，在太阳底下反着光。夏志强从部队退伍回来，从前民兵连长的枪就到了他的手里。
看见小蚊子，他瞄一眼，拉动枪栓，发出清脆利索的咔嗒声。小蚊子一惊，连忙抱住头蹲了下去。
没子弹，夏志强收起枪，等她站起来，看着她，接着说，你找我爸？
小蚊子回过神，仍抚着胸口，说，哎呀，吓死我了，你！
夏志强的视线落在她的胸口，等了一会儿，说，我爸不在家。你找他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谁说到你家来就只能找你爸啊？小蚊子笑，这不是农闲嘛，没事，他们吵得很，我出来转转，路过你家，进来看看，和你们摆摆龙门阵。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除了有事请假，知青们是不会到队长家里来的。这点，夏志强也不是不知道。
我去给你拿张凳子，坐着说，夏志强说，要往屋里走。
不用，我坐你旁边就行了，小蚊子连忙说，指指夏志强的长凳。夏志强愣了一下，小蚊子赶紧说，我的意思是，不用麻烦你。说完，就坐了下去。夏志强犹豫一下，也坐了下去。
你爸妈不在家？小蚊子问。
嗯，去公社四爹家了，夏志强回答。
你怎么不去？小蚊子又问，你妈都去了。
我妈要去买点东西，我爸——夏志强看一眼小蚊子，迟疑一下。
你爸咋了？不让你去？小蚊子用胳膊碰一下夏志强，笑，不会吧，你这么大了还会撵路（四川话，大人上街或走亲戚，小孩哭闹着要跟着去）？
那怎么可能呢，夏志强也笑了，我爸是去打听你们知青返城的消息的，据说表现不好的，成分不好的，都要往后靠。
那肯定是，小蚊子点头，公平公正，合情合理。就是，哎，不知道谁先离开，真走了，还会舍不得这里。
谁先谁后，谁走谁留，那还不是我四爹一句话的事？夏志强有些得意。这话，他倒也不是吹牛。谁的表现好赖，谁能得到指标，那都是公社在把关。再说，这个事情，还需要一长段时间来落实，哪有那么快就离开这里？三五个月，或者半年也说不定。
哎，那你知道，公社让谁去做代课老师吗？小蚊子又用胳膊肘碰碰夏志强，是不是林海棠？小蚊子问，都听说你那个哥哥还是弟弟夏志军对她有点意思，这回你四爹肯定要让她去了。
听我爸说是夏露荷，她家成分好，夏志强说，又有文化——
我也不缺文化，小蚊子说，就是没那个命，哎。
去！夏志强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扔向院门外的苦楝树，上面几只麻雀正闹得欢。他这一起身，长凳向小蚊子那端翘起来。小蚊子猝不及防，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夏志强一把拉住她，用力过猛，小蚊子一下子跌落在他怀里。
讨厌，你！小蚊子一拳擂在他胸口，做出生气的样子，就会欺负我们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孩子！
夏志强有些呆了，抱着小蚊子，半晌，说，你也可以去代课……
苦楝树上，又有几只麻雀飞过来，叽叽喳喳的。
等小蚊子回到保管室，傅远帆已经走了。红梅问她去哪里了，借个收音机，半天不见人影。
外面晒太阳，她答，看见林海棠拿着书，遮住了脸，她走过去，拿下来。林海棠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你听说代课老师的事了吗？她问，知道谁可能去吗？
你有新消息？林海棠不回答，反问她。看她一天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又从哪里打探到什么了。
我听说，是打算让夏露荷去代课，小蚊子慢悠悠地说。
七妹？！林海棠坐直身子，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今天去借收音机，听她妈和她哥说的啊，小蚊子也做出吃惊的样子，说，你不知道啊？我以为你早知道了，你俩关系那么好！
林海棠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七妹？刚刚还鼓励自己去代课，怎么会是她？
你要不信，你去问傅远帆好了，小蚊子说，他也在场。
去问夏露荷，求证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林海棠自然不会去。代课这个工作是比出工轻松多了，只是，夏露荷身体也不好。她要是能去代课，省去筋骨劳苦，也是好事。想到夏露荷的身体，林海棠心里不由自主地歉疚起来。
不知道夏露荷心里是怎么想的，会不会因为自己不去代课？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找夏露荷谈谈这个事情，开诚布公的，让她不要有顾虑。
走到半路，她又看见杨志一个人坐在田坎上，身后是两个空着的水桶。
找七妹啊？杨志问。林海棠点头，问他，你又想什么呢？杨志指指旁边的枯草，示意她坐下来。
海棠，要是名额下来了，有我的，你就回去吧，杨志说，早点回城，找个工作，别窝在这里受罪了。
这事不用商量了，林海棠严肃地说，我能预感得到自己不可能顺利离开夏家湾，至少，目前是这样。你就是让给我，也是白白浪费。
林海棠把夏队长说让她代课的事情告诉杨志，杨志欢喜地说，好事啊，管他的，先干着再说——
唉，现在我没觉得是好事了，林海棠叹气，夏队长又去告诉了七妹，说让她去代课，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什么意思，还不是听他兄弟的？杨志说，这事情，怕是不简单——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夏队长事事都听他那个兄弟的？代课这事，以前就提起过，现在又说让七妹去，林海棠恍然大悟，我看，他是故意在挑拨我和七妹的关系，让七妹疏远我！
你说对了，有这个可能，他可能是想孤立你吧，杨志想了一下，然后说，要不，你去给七妹说清楚？
会不会越描越
黑？林海棠有些担忧，自己已经答应她去代课了，现在又说不去，七妹信吗？
夏志军他们家人的用意，林海棠是算看明白了，自己要想顺利离开夏家湾，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是，单纯的夏露荷会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根正苗红的出身，风平浪静的生活环境，除了听上一辈人偶尔提及的解放后批斗地主的现象，自己停学，她没有体验过任何政治因素带给自己的困扰。在她眼里，就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黑白分明。
你想多了，七妹不是那么没心胸的人。可别因为这些事，影响了你俩的姐妹感情，杨志催，走吧，我陪你去！
听杨志这么一劝，林海棠站起来，跟他一起往夏家去。
两人到井边，杨志去放水桶，赶上三嫂也出来挑水。三嫂挑水啊，杨志打招呼，三哥不在家吗？
和七妹去大姐家了，三嫂看见他俩，笑，你俩也挑水？
七妹不在家？杨志帮三嫂提上水，倒进另一只空桶里，问，什么时候去的？海棠还找她呢。
刚去，这不，有人带信来，说大姐身体不太好，三嫂说，加上他三哥也要去当工人了，也该去看看了。哎，杨兄弟，倒一半就行了——
啊？杨志没明白过来，水已经完全倒进去了，听三嫂这么说，又提上桶，说，那，那我再给你倒回来——
三嫂现在是两个人，不能干这样重的活，林海棠提醒她。夏露荷给她提起过三嫂又怀孕的事。
难怪，杨志挠挠脑袋，这样，嗨，我再提一桶，帮你挑回去。说完，不容三嫂客气，提上水，往扁担上挽桶绳子，弯腰挑起水桶，直起身走了，留下一路咿咿呀呀的铁皮桶声音。
七妹什么时候回来？林海棠问三嫂。
三五天吧，三嫂想了一下，说，先去大姐家，还得去其他姐姐家看看。你俩上家里来玩啊，不管七妹在不在家，都一样。
傅远帆不在？林海棠又问三嫂，怎么不出来挑水？
不在，跟七妹他们差不多时间出的门，说去找同学有啥事，估计这两天也不会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去找门路回城……
林海棠和三嫂两人聊天的空隙，杨志来回五六趟，把水缸装满了——夏露荷家离水井，顶多五十来米的距离。
到我家歇会儿吧，我给你们做饭吃，三嫂邀请，看杨兄弟累的。
嫂子，你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杨志摆手，三哥对我们的帮助多了去了，挑点水算什么！家里没水了，你喊一声，我们给你挑就是。
那谢谢你了，三嫂笑，我先回去了。
等三嫂走了，林（言情小说网：www.➏➒➏➒xs.ⓒⓒ）海棠叹气，怎么这么不巧？
等七妹回来再说吧，杨志安慰她，没准七妹还比你担心呢，担心你多想。
事也已至此，除了等待，能怎样？至于哪天去代课，林海棠也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了。她主意已定，这个课，还是让七妹去代，不管她怎么说。就当是补偿自己的愧疚心理吧。她要七妹明白，自己是不会和她争的。
晚上，她辗转反侧，又失眠了。半夜，门吱嘎一声，小蚊子溜了进来。
你去哪里了？红梅问她，大半夜不睡。
饿得睡不着，起来走走，小蚊子小声说，快睡快睡。
我也饿了，红梅吧唧一下
嘴，梦见我妈做的红烧肉了，唉——
拿着！小蚊子递了一个什么给红梅。红梅问，哪来的？这大半夜的，还有蛋啊？有什么喜事么？
啰嗦！有吃的还堵不住
嘴，不吃给我！小蚊子压低声音。红梅不吭声了。
黑暗里，一股咸鸭蛋的清香弥漫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