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蝶离
（一）返城曙光
已经过了正月，小蚊子才回来。
队长组织人挖麦垄，将有些板实的泥土翻挖起来，晒在太阳下，抗抗病虫害，到了三月，就该准备下包谷种子了。
林海棠的手一会儿就起了血泡。她将锄头放在地上，坐了上去，拿出手绢，一下一下地缠手。
小蚊子拄着锄头，看着林海棠：这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我可是过够了。下辈子，就是不投胎做人也行，只要不下乡。
看她那副苦大仇深的脸，林海棠笑，不做人，你做蚊子去啊？
杨志接口说，吸血啊？一巴掌一个，再一巴掌一双。做出拍蚊子的姿势，在手臂上一阵拍。小蚊子扬起锄头：死一边去！
杨志举举手，表示不敢惹。小蚊子得意地昂一昂头。
我给你们讲，夏队长给我说，公社要我们去柳树沟修水库，杨志皱眉，柳树沟离夏家湾十来里路，不知道到时候我们是去住在那里呢，还是每天来回——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等杨志说完，众人闹腾开了：又修什么水库？！累得跟狗似的，还差点把命都搭上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吉人天相，杨志往手心吐口唾沫，搓了两下，握住锄头，用力挖了下去。
我给你们说，返城的指标已经开始下来了。小蚊子看看周围，小声说，你们没听说吧？杨志和林海棠看着她，有些惊讶，你哪来的消息？
你们别管哪里的消息，反正属实。这回，无论如何，我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跟夏家湾说再见！什么水库，谁爱修谁修去！
收工后，回到屋里，林海棠问红梅，红梅摇头表示不知道。看样子，小蚊子是十拿九稳胜券在握了。
晚上，她做出随意的样子，问小蚊子董成刚是不是也在返城之列。小蚊子含糊地说不清楚，转头问红梅还有没有吃的。看样子，有些回避这个问题。林海棠也不再多问。
谁走谁留，现在谁说了都不算。
过了几天，就有消息传来，说返城指标很快就下到公社了。保管室里闹哄哄的，一群人扎堆儿猜测有没有自己的名额。
谁不想离开夏家湾这旮旯？哪怕，挤破脑袋。
要是没有自己的份儿，林海棠会一点也不意外。
父母的辞世，并未洗刷出政治身份的清白。能不能到后坝湾代课，也还得公社说了算。重重关卡，身不由己。虽然心里明镜似的，但要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相继离开这里，怅惘的情绪就跟蛛丝一样，密密匝匝地绕在心间。
看天色不错，她端着衣服往井边走，远离了他们热烈的讨论。
路过草垛的时候，看见董成刚一个人坐在草堆上，头发
乱蓬蓬的，
嘴里叼根稻草。
你这是怎么了？林海棠看着他，觉得奇怪，董成刚这样的“群居”动物，还离群索居了，整得跟忧郁诗人一样。
没怎么。董成刚站起身，也不拍身上的草屑，望望天，说，天要下雨——
这么好的太阳，哪来的雨？林海棠心里想，又听他说，娘要嫁人。随他去！说完，甩甩脑袋，晃晃悠悠地走了。
林海棠一头雾水。
海棠，夏露荷拍她一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水满了。林海（言情小说网：www. ⑥⑨⑥⑨xs.㏄）棠低头一看，果然，盆子里的水都溢出来了。
刚才看见董成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林海棠说，像受刺激了一样。
返城会不会有他？夏露荷问，我刚听杨志说，你们那里都跟炸窝一样，都在议论这个事情。
杨志不会真想发扬风格吧？发神经差不多！林海棠嘀咕，真是的，这个节骨眼上了，还讲什么高风亮节！
你嘀咕什么呢？夏露荷伸手在林海棠鼻尖上点一下，林海棠的鼻尖上沾上了一滴井水，凉沁沁的。
林海棠笑笑，不说话。
无论走多少人，反正这好事都轮不上自己。现在，也没人能帮得了自己。她没告诉夏露荷，杨志最开初是想把名额留给她的。只是，她谢绝了他的好意。自己的情况，说不准就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白白浪费了名额。再说了，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自己也没法心安理得。只是，她没想到，杨志会想着让给董成刚，也不知道小蚊子能不能走掉——
林海棠走不了，夏露荷既替她难过，又感到有些高兴。难过的是，她不愿意看林海棠蹙着眉头满面忧愁的样子；高兴的是，自己又可以和林海棠多相处一段时间了。要是林海棠离开了，在这个夏家湾，留给自己的，就是更多的孤独、茫然了。
看她不说话，夏露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默默地伸过手去，帮林海棠搓起衣服来。
哎，赶紧放下，林海棠嚷，放下！听见没？
怕我洗不干净啊？夏露荷反问，笑，又不是没洗过——
井水凉，别碰，林海棠皱眉，你还没好利索。她知道，现在在家里，夏露荷的衣服也是三嫂洗的。不仅仅是因为三哥马上要去当工人，家里也需要劳力，关键的是，老太太舍不得让她的幺女生病遭罪。
远远的，夏露荷看见夏队长披着件军大衣，背着双手，吸着旱烟，踱了过来。到了她俩跟前，招呼说：洗衣服啊？林海棠答应一声。夏队长看见夏露荷，又说：七侄女也在啊？
三爹，你找海棠有事？夏露荷看他没话找话，问。那件军大衣，多半是夏志军从部队拿回来给他的，穿他瘦巴巴的身上，一点不神气，倒有点像麦田里扎的那个稻草人。
夏队长吧嗒下烟锅，发现烟已经烧完了，于是鼓足晒帮使劲吹了一口，接着在鞋帮上敲敲，磕出一鞋帮的烟灰，他也不掸一下，又从烟袋里挖出些烟丝，往烟锅里填。
七侄女儿，改天我给你妈送点烟丝去，夏队长不回答夏露荷，说自己的话，志军从部队里给我弄了些好烟丝回来。
好东西，好像都是部队里出来的一样，夏露荷心里笑，当兵有啥神奇的？大哥和三哥都在部队里呆了好几年，都是党员。夏家老太太也有一个烟锅，纯金属制造的，提起来沉甸甸的。不知道大哥从哪里给妈找回来的。老爷子过世后，老太太就抽上了烟。大哥回来，都会给她带一些烟丝。
夏队长，您找我啥事？林海棠又问他。
也不是什么大事，小事情，小事情，夏队长点燃烟丝，笑眯眯地，然后又不开腔了。
看他那样子，夏露荷明白了，于是说，我到保管室去拿晾衣绳子，你们说你们的。说完，径直走了。
七侄女也不是外人，也没什么秘密，咳咳，夏队长咳嗽着干笑几声，接着说，我直说了吧，这不开学了吗？那边学校缺人，我们志军他爸说公社决定让小林姑娘去代课，他觉得你文化高，有能力，将来，有志军他爸，转正也很容易——
为什么不让夏露荷去呢？林海棠打断他，她有文化，家庭出身也比我好。
你还不晓得，我给你说，七侄女也许能上个大学，要是有人推荐的话，夏队长吧嗒吧嗒烟锅，神秘地说，只要有人推荐。她家几姐妹，就她书念得多，有文化，将来还可以顶半边天，找个——
那您帮忙推荐推荐吧，都是你们夏家的人，林海棠说，再说了，像她这样的条件，比谁都符合。
岂止夏家几姐妹，就是整个夏家湾，甚至方圆十里地，夏露荷这样念过高中的女娃儿，也找不出两个。只是，推荐上大学的事，打亮所有灯笼也找不到影子。
那是肯定的，老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夏队长又把烟袋锅一磕，郑重地说，一有这样的机会，我们首先推荐她去上，还可以光宗耀祖……
林海棠衣服也洗差不多了，她耐着性子听夏队长啰嗦，看到夏露荷拿着绳子往这边走，于是端着盆子站起来，准备去晾衣服。
就这样定了？就这两天去报到。对了，夏队长补充说，你可别告诉别人，我怕影响不好，这样的好事情，一定会有人说搞特权，影响不好。这个冬天，公社来消息说，我们村要去支援柳树沟修水库，这个活路，男社员都干得喊爹叫娘，不信，你去问杨志他们，他们去白家坝干过。你去代课，就不用去下苦力了。
说完，夏队长背着手，又踱着步走了，军大衣在身后一搭一搭的。
他找你干什么？夏露荷看他走远了，问林海棠。
让我去代课，林海棠淡淡地说，面色平静，这样的好事，却没有夏露荷想象中的喜悦。
夏露荷弯下腰，提上水桶，和林海棠去晾衣服。
父母突然离世，林海棠的内心，短时间内很难摆脱消极的影响。这个，她不是不知道。
你不是还劝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吗？夏露荷从晾好的衣服的缝隙里钻出头去，问，那你呢？为什么不努力为自己争取有利的条件呢？干农活这么辛苦，不应该一直这么下去。
看林海棠不回应，夏露荷顿了顿，又往下说：我也不希望你总这么受累。
天上掉馅饼，往往没好事。林海棠说，吃人家的
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这个道理，谁不明白？
海棠，你尽管去，夏露荷撩开绳子上的衣服，看着她，说，天塌不下来！
夏露荷炯炯有神的目光，让林海棠觉得踏实。虽然，夏露荷平时的话不多，但只要她能说出来的，那都是决心和力量的见证。
我去，林海棠点头，说。
太阳已经爬老高了，阳光映照着林海棠的脸颊，能清晰看到她额头、脸部细细的绒毛。青年人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想起这句话，夏露荷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