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阴阳相隔
结果出来,夏小荷的《再别康桥》和另外一所中学的《我与地坛》并列第一。领完奖,杨茵把手机还给了夏小荷。
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里面有几条来电提示,还有一条落梅的短信:今天凌晨三点,她走了。夏小荷合上手机,竟出奇地平静。
今天是4月1日,愚人节。
夏小荷给杨茵简单说了一下情况,拜托她帮忙代管一下班务工作,来不及和与在场老师一一打招呼,便拦了出租车,打算直接去火车站。
夏小荷跑那么快干什么?教务主任问,刚刚校长还说今晚回去庆功。主角都不在,庆什么功?
杨茵说,她的大学同学不在了,让她去吧。回来,她请我们吃饭。
人死为大,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年轻的生命消逝,本身就让人痛惜。
等夏小荷赶到的时候,向未北已经停止呼吸二十个小时了。房间里,一个中年女人仔细地给向未北擦洗脸庞,神色悲恸。夏小荷知道,是向未北的妈妈来接她回家了。
去凉山的路,不太好走,也没有直达向未北家的车。夏小荷去中介公司找人,包了一辆车,护送向未北的遗体和她妈妈回家。
一路颠簸,落梅的脸色越来越差,夏小荷只好半抱着她,让她窝在自己怀里,缓解一下晕车的不适。路况不好,弯道又多,夏小荷自己也忍不住有点反胃。
倒在向未北怀里,落梅很快便没了动静,除了呼出来的气息。照顾向未北这一段时间,这丫头,一个人,早已累坏了。
抵达大山深处,车已经进不去了。司机收了钱,掉头回走。夏小荷和向未北妈妈两个人用简易担架抬着向未北往山上的家走。落梅背着行李,里面,装着向未北用过的一些东西。 爬坡上坎,手臂负重,夏小荷的汗水很快就滴了下来,额头的头发也湿成一缕。
落梅要跟她换,夏小荷坚决不让。向未北的妈妈见了,示意夏小荷停下来。夏小荷以为向妈妈是要自己歇息一会儿,忙说自己还能坚持。
放下,向妈妈看着她说,目光坚定。虽然不是标准汉话,夏小荷是听明白了,依言放下担架,轻轻甩了甩胳膊。走这一段路,胳膊已经酸得不行了。休息一下,恢复点体力再走也好。
向妈妈伸手,揽过向未北,把她的胳膊往自己背上搭。夏小荷看得呆愣了,向妈妈叫她帮忙把向未北扶上去,她也没反应过来。
落梅赶紧帮忙,把向未北扶了上去。向妈妈两只手紧紧地搂着向未北,努力让自己身体前倾,免得她滑下来,然后一步一步地,继续往山上走。
热热的水滴溅在手臂上,又四散到尘土里,夏小荷忍不住哭了。落梅见了,也抽抽噎噎哭起来。夏小荷仰起头,努力吸吸鼻子,深呼吸两口,收拾干净了眼泪,伸手拿过落梅的背包,牵着她,跟着向妈妈走。
到达村口,向未北的阿爹带着人来接了。
进了屋,阿爹便给她俩端上了酒,等她俩喝了,阿爹又牵了羊过来给她俩看,夏小荷知道,这是阿爹要宰羊来款待他们了。向未北家里没有牛,就宰了羊来款待,以示敬重。落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跟在夏小荷后面,睁大眼看着。
晚饭是在火塘边进行的。阿爹一再坚持让夏小荷和落梅坐最上方。还没等碗里吃完,向未北妈妈又给她俩添饭。两个人本来就没有胃口,看着碗里不空的米饭,不由犯了愁。
家里遭遇这么大的变故,阿爹和向未北妈妈还用彝族待客的至诚的礼数来款待她俩,这让夏小荷既感动又难过。以前上学的时候,向未北就讲了许多他们民族的习俗,还约定好了,等工作稳定了,一起来这里参加火把节,看漂亮姑娘和小伙谈
恋爱。
如果,向未北还在,能一起围坐在火塘边吃饭,喝茶,敬酒,该多好!
夜晚,向未北家外面的坝子上燃起了熊熊篝火,族人们围着火堆唱魂调。夏小荷和落梅都听不懂内容,但调子却是令人感觉悲哀的。
向未北躺在梯子一样的架子上,左手朝上,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唱,她根本不做理会。
第二天,按照习俗,人们把她挪了一个位置。然后围着她,开始哭灵。夏小荷呆呆地看着她,心里说,向未北,你不觉得吵得慌吗?你咋不吱个声呢?
她仿佛看见向未北动了一下,试图想挥一挥上面的左手,让周围都安静下来。定睛一看,向未北的左手,还是保持着向上的姿势。
一个老者拿一束野兰花草对念道:“送是要送你,跟是不跟你走,走在你前面的人,要用手拉回来;跟在你后面的人,要用脚蹬回来。”
向未北还是没有挥手,直到一群人大声恸哭着,把她送到了公用火葬场。
各种树枝堆得高高的,围住了向未北。夏小荷看着她的周围升腾起火焰,像一条条不断膨胀的
舌头,舔舐着树枝,一路奔向她躺着的地方。火焰越来越大,最后吞噬了她。
落梅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靠着夏小荷,软软地倒了下去。夏小荷连忙一把拉住她,也顾不了周围的人,搂住她的腰,防着她再次倒下去。
按照向未北他们民族的习俗,故去的人,是不堆砌坟墓的。死者的骨骸,就留在火葬场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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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荷在向未北家附近的山上,挖了一个坑,把她的葫芦丝,连同一些遗物放了进去。外面简单立了一个石碑,朝着北方。
不等族人聚食结束,夏小荷给向未北的妈妈鞠了躬,要带着落梅离开凉山。向妈妈拥抱了落梅和夏小荷,希望欢迎她们以后来参加火把节。这个悲伤又坚韧的母亲,目送着她俩下了山。直到她俩看不见了,她还站在远处挥手。
在成都候车的时候,落梅把银行卡又放到夏小荷手里:她不用。你走后,她就坚持要出院。
她……最后说了什么?夏小荷低头看着手里的卡,问。
很少说话,就反复说无论怎样,好好活着。还说……落梅欲言又止。
什么?夏小荷看着她。
说她对不起我,老天在惩罚她,落梅的眼圈又红了。
原谅她吧,夏小荷眨了眨眼,仰起头,迅速调整了下情绪,说,她是爱你的,不要怪她。
向未北的心里那种惧怕,夏小荷是明白的。生活中总有变数。落梅的奋不顾身,让向未北有种难以喘息的压力。越是深爱,越是情怯。因为不敢辜负,不敢让对方失望,极度的压抑之下,有时难免做出辜负的事来。
我从来没有怪过她,也没有什么不原谅的,落梅抽泣,是我对不起她……夏小荷拥住落梅,犹豫了一下,用手轻轻地拍拍她的背。
火车缓缓启动,成都再次倒退。外面是四月的阳光。温煦的光影让人觉得这个世界美好无比。阳光温柔地拥吻城市,微风穿越指间掠过发梢。每个十字路口的身影,每条山路的小花,每首温暖的歌曲,都是故人不经意写的一字一句,留给活着的人年复一年朗读。
这世界是向未北的遗嘱,而落梅,如今是她留给自己唯一的遗物。
好好活着,无论怎样。对着窗外的阳光,夏小荷微微一笑。肩头上,落梅睡着了。夏小荷稍稍垫垫脚,把腿曲成九十度,轻轻把她放下来,一只手穿过她后脖颈,两手再环起来,直到到站,要下车了,才叫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