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山重水复
第二天，夏露荷一个人去了镇上的邮局，想给大哥拍个电报，让他回家来一趟。等到了邮电局，转念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于是要了单子，填好，交了钱，给大哥打了个电话。
找大哥出面，夏露荷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成。她只知道，大哥当兵几年，战友多，分布在各个单位，政府部门。没有告诉海棠，让她陪着自己一起来，是不想让她再度失望，甚至绝望。
等她把电话打到大哥单位，才知道大哥已经去了北京。她只好又重新填了单子，把电话打了过去。
等夏露荷大致说完原委，大哥就劝她好好在家照看老太太，闲事少管，走路抻展（方言，顺利）。夏志军家，好歹还算自家亲族，往祖上追溯三代，还是一家人。再说，对自己一家，也还算照顾。胳膊肘哪有外拐的理？
听大哥这么说，夏露荷不乐意了，照这样理论，那就没有一个是非公正了？大哥不是总教育兄弟妹妹们要自尊自强善恶分明吗？如今是非曲直都不论了，还怎么立身于世？
夏露荷说了好大一阵，大哥那边却没有动静，她只听得话筒里电流吱吱的声音。喂喂！喂！她对着话筒喊。
听见了，大哥在那边说，你先回去，妈岁数大了，你照顾好妈，自己也多注意身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个事情，我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现在这个形势，也不是我们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大哥，你那么多战友，区里不是也有吗？怎么不能改变？夏露荷不满意地说，区里打个电话到公社，事情就容易多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七妹，大哥说，四爹的女婿不是在区里革委会任职吗？说话还是管用的，他能不干涉这个事情？我出面托人，这不明摆着和他们家过不去？两家人的关系将来不好处。
看样子，大哥并不想全心全意帮这个忙。
夏露荷急了，对着话筒又嚷：大哥，林海棠这几年，把我们妈当自己亲妈一样孝敬，有什么好东西，自己不吃也必然先送了过来，就跟自家妹妹一样，大哥说胳膊肘不往外拐，如今不是在外拐吗？于情于理，都得帮她一把。林海棠
父母不幸意外丧身，留下她孤苦一人在咱们夏家湾遭罪，早就不想活着了，大冬天去跳江！如今有了升学机会，凭自己实力走自己的路，却凭一顶子虚乌有的政治帽子阻拦人家奔前程，这不是彻底把她送上绝路吗？你不帮她，等于是见死不救！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妈会怎么难过伤心？妈要好不了，我也没念想了！
说完这一大通话，夏露荷不由得有些气喘，不等大哥回声，又说，大哥，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三爹他们一家都在耍
阴谋诡计！还骗我说推荐我上大学！早就想让人家孤立无援！我们还要助纣为虐？
七妹，你太犟了，大哥说她，这个林海棠，给了你什么好处？
大哥，这个事情，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从小到大，我也没求过你，就这一回！夏露荷发狠了，咬牙说，三爹一家，我不怕撕破脸皮，大不了拼了！
行了行了，你冷静点，夏孟义在电话里说，别
乱想！
过了一阵，他才说，这事，大哥尽力。你先回去，注意安全。跟妈说，好好将养身体。我先挂了。
夏露荷喜滋滋地放下电话，大哥这么说，就意味着海棠这事，他不会放手不管的。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回赶，在街上，看到卖肉的，想买点回去打打牙祭，一掏口袋，只剩四毛二分钱了。心急火燎说那么多，夏露荷的嗓子都干痒痒的了。顾不得口渴，也没心情坐下来好好喝碗路边茶，她得早点赶回去，看着海棠，这傻姑娘，不知道绝望成什么样了。要是再像上次那样，不一定有那样好运了。想到林海棠上次沉江，夏露荷的心脏就慌得不知所措。
到了夏家湾，她先去保管室看了看。杨志和刘向红在场院里打球，看见夏露荷就喊：来，七妹，打球。夏露荷没心情跟他打球，问林海棠在哪里。杨志朝屋里努努
嘴。
夏露荷蹑手蹑脚走进去。林海棠一个人坐在窗前，托着腮，面前摊着一本书。夏露荷站在她身后，她也没察觉。过了一阵，也没翻动一页书，姿势也没改变一下。
嘿！夏露荷轻轻拍她一下。林海棠吓了一跳，问：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我去你家，你妈和你嫂子只说你去镇上。
天机不可泄露。夏露荷竖起食指，笑，扯下袖套，拿起来扇风。
怎么跑这么急？林海棠嗔怪，衣服汗湿了，当心感冒——你刚才说什么天机？有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我没什么好事，你呢，可能有，得好好等着，夏露荷狡黠地一笑，说。
我能有什么好事？呆在太阳照不到的角落里，唉，林海棠叹气，我能有什么好事？做梦还差不多。
七妹——老太太的空谷之音破空而来，也不知道谁告诉她夏露荷回来了。
回吧，林海棠催她，你妈叫你了。
你可千万要等着，如果有好事，一定是你的，夏露荷叮嘱她，相信我，没有错。等我回去报个到再来。说这些的时候，她又想起那句“你办事，我放心”，自己一个人笑了。
杨志见夏露荷出来，满面笑容，便问她：你们说啥好事？
天机不可泄露！夏露荷挥挥手，一副大领导派头，飞快跑走了。
林海棠摇摇头，把收拾好的行李给放回去。目前，又只能是终点回到起点，继续去后坝湾代课吧。夏家湾，也许就是了一个来了就走不掉的地方？
哎，袖套也没拿，也不知道七妹神神秘秘的搞什么。林海棠拿起手套，又往夏露荷家去。
刚到院门口，就听得老太太的声音：你说你去镇上割肉，肉呢？空着两手回来了——
我给大哥打电话了，夏露荷说，问问他是不是要到北京去。钱不够了，改天再去割肉吧，再给薇薇扯点布做新衣裳。
写信问要不得？你偏要打什么电话，老太太不满了，不知道省着点花？
夏露荷不吭声，拉着侄女胖乎乎的小手，逗她，等小姑有钱了，给乖乖做花衣服好不好？一听说有新衣服穿，小姑娘高兴得直拍掌：穿花衣服喽，穿花衣服喽——
来，亲一个！夏露荷搂过孩子，在她肉嘟嘟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逗得孩子格格地笑。
看夏露荷心情灿烂的样子，林海棠悄悄地退了出去。想起自己还有一点布票。改天，去镇上给孩子扯点布，也给七妹买件衣服，就那种蓝白条纹的海军衫，她应该会喜欢吧？
太阳依旧在老地方升起，夏家湾的日子依然在晨昏轮替中不疾不徐地行进。
出工的时候，夏露荷一会儿又停下手里的活，不断看向村口的方向。路上，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孩在玩过家家，几个稍大点的孩子支着腿玩“斗
鸡”，时不时地引出一阵闹骂声。
她张望了好几次，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人影。夏队长喊话了：有的社员，出工不出力，只知道磨洋工，今天的工分要扣一半！
七妹，你在看什么？林海棠小声问她。
啊？夏露荷懵懂迷糊的应一声，什么？什么工分？
你怎么了？林海棠蹙眉，夏队长扣你工分了，看你老走神，说你不干活。哎，你到底在看什么？
等个人，老不来，夏露荷叹气，也不知道他来不来。应该会来吧——
等谁？林海棠疑惑，那个人是谁？七妹这么出（言情小说网：www. ㈥➒㈥➒xs.Cⓒ）神，男的？干什么的？很重要？
不过，夏露荷却不再说话， 低头干活。看她不说话，林海棠也不好再追着问了。何况，身边还有其他社员。
唉，幸好没说……夏露荷闷闷地嘀咕，要是早说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都不知道怎么给海棠交待。
七妹怎么了？林海棠没辙了，问傅远帆，出啥事了？她失魂落魄的。
没啥事啊，傅远帆看一眼夏露荷，说，是不是你自己有心事，想多了？看谁都失魂落魄——
傅远帆说完这话，又觉得不妥，几步跨到杨志旁边，低头锄草。
收工后，夏队长又去了夏露荷家。
我说七侄女儿，你说你一天在想什么，别的社员都有意见了，夏队长严肃地说，你让三爹怎么做好？扣你的分好还是不扣的好？
谁有意见了？夏露荷没好气地说，三爹还会尊重群众意见啊？
那是当然的，我们党员从来不会脱离群众的，哪有自己搞专断的？所以，你表现不好，我护着你，别的社员才会有意见——
那好，林海棠为什么不能拿录取通知书？夏露荷打断他，这事，你怎么不尊重群众意见了？你这么专断，是耽搁人家的前程！
毛主席怎么教育我们的？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夏队长提高声音，任何时候，我们都要按原则按政策办事！
知青返城的时候，你怎么不按政策办事？夏露荷愤愤的，索性豁出去了，那个时候，你怎么忘了阶级斗争？！给小资本家的子女放行，你是不是在滥用党给你的权力？你们家，也不能一手遮天吧？
七妹！老太太唬脸，怎么对你三爹说话的？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三爹能害你吗？
训了夏露荷，她转向夏队长：兄弟，娃儿小，啥子事都不懂，你就当她打胡
乱说，莫往心里去。你照顾我们家，我们心里有数。孟义写信回来都问候你呢，记着你的好——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夏队长咳一声，老嫂子，听说孟义上北京去了？说不定还能见到毛主席。我们夏家湾，还是大侄子最能干，见过不少大世面啊。您有福气啊。
托福，是上北京去了，老太太笑，到时候回来，来拜望你。
好好好！夏队长的脸也晴了，等他回来，我来听听他传达北京的指示。
去做饭！老太太吩咐夏露荷，然后留夏队长吃饭。
见夏露荷的脸还拉着，夏队长哈哈一笑：老嫂子客气了，家里做好了，一样的，不劳烦了，改天来。说完，踱着步走了。
你啊，你——等他走出去，老太太瞪着夏露荷，不惹事你就过不得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夏露荷哼一声，转身进了灶房，任由老太太一个人在那里唠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