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蝶舞
（一）一波三折
过了几天，林海棠和杨志趁生产队没有出工，去区里看考试成绩。考试的时候，他俩去请假，磨了半天的
嘴皮子。
赶到区里，两人顾不得早饭都没吃，直奔教育局。
那里早就挤满了从各个公社前来看成绩的年轻人——大多是和他们一样的知青。林海棠费了很大力气，才挤进去，在录取榜单里，从后面往前面看。目光盯着名单，一会儿又被人潮推到人群后。她再次往人群里挤，一边踮起脚尖努力搜寻自己的名字。
终于，在第一排的末尾，她看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三个字——林海棠。为了确保无误，她又踮起脚尖，反复看了几次名字和分数。
她的成绩，超出了录取分数三十五分。这三十五分，足以让上师范的的事情成为板上钉钉。
终于，可以脱离夏家湾这个苦海自由主宰自己命运了！啊啊啊——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原地跳了起来。
杨志呢？她想起和自己的战友，才发现杨志一个人捧着脑袋，靠在一边的柱头上。杨志的分数，差了十分。
林海棠从极度喜悦中冷静下来，看着他，说，明年，你还可以再考。到时候，和七妹一起……
没事，你不用安慰我，杨志迅速抬起头，咧
嘴笑，要是马上就离开夏家湾，我还真舍不得。
这里有什么令你留
恋的？你看前面走的人，谁都恨不得脚底抹油。林海棠想，这家伙，打肿脸充胖子吧？
可能我骨子里就是个农民。这两年，和这里的庄稼都混熟了。习惯了闻这里的味道，喝这里的井水……
这里的人呢？林海棠笑起来，是不是更习惯了？
那是，乡亲乡亲，待久了，自然亲，杨志把头一甩，走，把好消息告诉七妹去！看林海棠看着自己，他又补充一句，顺便，蹭她家顿饭吃！
刚到保管室，就碰上几个社员，问他俩考中没考中。听说林海棠考上了，有乡亲从家里拿了几个
鸡蛋过来，说，林老师，以后我家娃娃就送你手里读书，也争取考中。
看着社员塞在自己手里的
鸡蛋，林海棠有些感动，又有些难堪。
一群人又把他俩簇拥到了夏露荷家。
夏家老太太得知喜讯后，高兴得连声说，这姑娘熬出头了，熬出头了！热情地留她和杨志在家里吃饭。
看夏家人忙活着煮饭留客了，围观的乡亲们才散了。
夏露荷在厨房里忙碌，傅远帆过来帮忙烧火。三嫂还在月子中，家务活，夏露荷得亲自出手了。林海棠去房里看了看三嫂，逗逗孩子，便进了厨房，换下傅远帆。傅远帆见杨志过来了，打了招呼，拿出收音机，两个人开始便捣鼓起来。
七妹，你都不热烈祝贺我？林海棠坐在灶膛前，看着灶台后的夏露荷。
等我去给你扯红布，做袍子，夏露荷笑，然后在夏家湾——马是没有，小牛长大了，倒可以让你骑着走一圈，再放点火炮。
这么高的规格，杜鲁门访问中国也享受不到，林海棠说，牛和火炮就免了吧。谦虚点好，能使人进步。
走出去了，终于，再也不用等什么名额了，夏露荷说，出了夏家湾，就算是鲤鱼跃龙门，和农民生活永别了。
七妹，你也考吧，林海棠真诚地说，离开夏家湾这个地方。
夏露荷像是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切着菜。林海棠的耳朵里，就只听到刀落在菜板上和柴火开裂的声音。
中午，饭桌上，老太太又不断夸赞林海棠是文曲星下凡，中了女状元。
七妹要是复习了去考，会比我考得好的，林海棠说。她的话，倒也不全是恭维。如果七妹真去参加考试，成绩不会比自己差的。
傅远帆和杨志说起国内形势。邓小平任副总理了，开始整顿国民经济，经济形势逐步好转了。
照这样发展下去，要不了多久，应该是要恢复高考制度的，傅远帆说，只要不出意外。
以前，我爸也这么说，林海棠点点头，所以，要求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学习，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你有把握，国家要恢复高考？夏露荷问傅远帆。
上次，我回市里的时候，看流动放映机放电影，里面有邓小平的画面，傅远帆食指点着桌面，这说明什么？这几天，我在收音机里也听到一些关于邓小平的新闻。他这是要复出了。他是个留过学的人，我觉得，他一主持国家工作，一定会重视教育，恢复考试制度。
那你在备战高考没有？杨志问傅远帆。
说不上备战，手里没什么资料，傅远帆说，到底哪个时候恢复考试制度，我们也预知不了，不过，可以先准备着。
对，时刻准备着！林海棠举手，表示赞成，打有准备的仗。
傅远帆点头，就是，就是，到时候，你们可得多多帮助我啊，我也是一头雾水，没有方向。
杨志拍拍他，我说老兄，到底谁帮谁呢，说不准。在这夏家湾，你可是潜龙，韬光养晦这么久，到时候机会来了，一飞冲天！
我都想和你们一起复习了，再奋斗燃烧一次，林海棠笑，可惜，目前也只有你们三人一起并肩战斗了。
夏露荷看看林海棠和傅远帆，突然觉得，这两个人，还挺般配的……刚这么一想，她心里又泛起些酸溜溜的。嗨，自己在想些什么？！
乱七八糟的。
回城里的时候，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参考书，杨志提议，可不能坐等机会，被动挨打。靠天靠地靠祖宗，还是靠自己最实在。
我这处境，人家对我是避之不及，要回去找资料，恐怕不容易，傅远帆叹气，过几天，我搬过去，你要不嫌弃，就和你一起住，也好搭个伴。
那好啊，等海棠去上学，你就搬过来，杨志满是欢喜，咱哥儿俩，也热闹点。
七妹，到时候，我给你也弄些参考书来，杨志回头看夏露荷，又说，先准备着，我们都考大学去。
七妹要能考上大学，我们夏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不是那块料，瞎子点灯白费蜡，老太太笑，十八九岁的人了，该考虑成家了。
妈！夏露荷把碗往桌上一放，能不能不总说这个？
哎，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了你大姐了。女大不中留，养大了都是别家的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个才是正经……
夏露荷起身，径直出了门，也不管其他人还在。老太太这些话，真刺激到她神经了。觉得自己笨，而且，天经地义地该嫁人——
三嫂从房间里出来，说，妈，我看七妹就是读书的料，你让她和他们一起复习吧。等我出了月子，她就能轻松点了。再说，读书也不耽搁嫁人。他们说的那个考试，也不知道是哪年的事。
老太太叹口气，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肚子饿了，锅里不煮米饭，难道还煮文章？
林海棠朝老太太笑笑，你们慢慢吃，我吃饱了，说完跟了出去。
荷塘边，夏露荷看着满池的荷叶，独自出神。风卷着阳光，翻过一张张碧绿的荷叶。林海棠在她身边悄悄坐下来。
你什么时候去上学？夏露荷仍旧看着翻动的荷叶，也不看林海棠。
拿到通知书，收拾收拾就去，林海棠回答，见夏露荷不答话，她又说，学校现在就在定香寺那里，也就一百多人吧，是县城师范学校。
七妹，你还是准备着复习吧。杨志可以给你弄到资料的。林海棠看着她，认真地说，机会来了的话，就要好好把握住。
你看我妈那态度，夏露荷叹口气，老封建一个！
六七十岁的人了，思想要跟上时代，是没那么容易。不过，你是最小的，都说幺儿幺女命心肝，她是最舍不得你的。我想，你要走自己的路，只要你坚持，她终究会依你的。
夏露荷看一眼林海棠，又低了头，像是自语一般，小声说，其实读师范也挺好的……
啊？你说什么？林海棠追问。
我怕我考不上，夏露荷说，考不上就真得听天由命了。
什么时候恢复考试都没定，你也还没正式进入复习阶段，就先打起退堂鼓来了？林海棠盯着她，这不像我认识的七妹呀！
你认识的七妹是什么样子？夏露荷重新抬头，看着她。
聪明，能干，善良，林海棠（言情小说网：www.➏➒➏➒xs.ⓒⓒ）仰着头，认真地扳着手指，还有那么点……
还有点啥？夏露荷睁大眼睛，看着林海棠。风旋舞着，撩起林海棠的发丝，她的额头上，眼睛里，有明亮的光。
看夏露荷睁大双眼，愣愣地看着自己，林海棠刚想张嘴，夏家老太太那不输郭兰英的声音就穿过竹
林，越过田埂，破空而来。
你妈叫你回家了。林海棠推推她。
叫什么叫，叫魂呀，夏露荷嘟哝着，转身往家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海棠，今晚我过来和你睡。
林海棠点点头，眼眸含笑，说，你来，我等你。
夏露荷早早地来到保管室，想着帮林海棠收拾行李。不料，她刚到保管室的场院里就看到夏队长站在屋檐下，和林海棠说话。杨志坐在门槛上，捧着脑袋，闷头不语。刘向红坐在他旁边。
夏露荷喊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这是？夏露荷见她脸色很差，似乎很愤怒，忙问。
小林的政审没通过，公社让来通知一声，夏队长解释说，录取通知书就发不下来了。
为什么通不过？！夏露荷急了，什么原因？
这个——夏队长支吾一声，家庭成分问题，唉。你看，有国外关系，她的
父母又——
父母又不是谁能选择的！再说了，她劳动表现还不够好吗？夏露荷愤愤的，返城指标没有她的份，凭实力考学，成绩优异，又是什么成分问题！哪那么多问题？
我也觉得很可惜，这么优秀的人才，夏队长一脸严肃，不过，小林可以去代课，以后可以由民办转为公办，一样是吃国家粮，总比我们这些泥腿杆子强。再说，女娃娃，选个好婆家，一样过得不差。是吧？
没人接他的话，夏队长连吸几口烟锅，发现烟丝已经烧尽了。他咳嗽两声，在阶沿上磕下一地烟灰，背着双手走了。
民办转公办，猴年马月的事情，谁指望他这个？这他妈的不是故意卡人吗？杨志一拳砸在石板墙面上，震得房子颤了颤。
不行，我得找队长问个清楚！杨志瞪大眼睛，握紧拳头，咬牙，我就不信这地方讲不了理了！
站住！林海棠喊，你去干什么？
我要个公道！杨志愤然，一个生产队长就能定我们的命运，我他妈不想这么窝囊！
公道？要来公道，就得听人摆布，林海棠苦笑，与其这样，不如就安安分分做个农民！拜托，你别给我添
乱了！
杨志哑了，双手抱着头，蹲下去。
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林海棠脸色越来越苍白，说，一个人的命运，真的争不过一个大的时代，呵呵。
夏露荷皱皱眉，这还是林海棠吗？真的就山穷水尽了？费了那么多心血，如今就因为一个“成分问题”付诸东流？
海棠，我们不能放弃！夏露荷说，不能这样任由命运摆布！
这些，都是从前林海棠告诉自己的话，今天轮到自己说出来，别有一种领悟后的慷慨和决心。只是，到底怎么去努力抗争，她也茫然无措。
是，不能放弃！只是，得想个法子，杨志接过话，站起身，说，多半是公社那里就卡住了，至于村里的，还不是听公社的？
想法子，林海棠依然苦笑，这些，她何尝不明白？！夏志军一家人，不过是要她别无选择地留下来。只有留下来，才能遂他们的愿。自己孤立无援，没权没势的，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能怎么样？自己的命运，竟然被别人牢牢地攥在了手心，无力挣脱。
这些，七妹如今该看明白了吧？以前觉得七妹天真，现在才发现自己也是幼稚可笑的。满以为形势好转一点，不再受什么出身影响，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去，没想到依然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夏家湾折戟！
总会有办法的，夏露荷自言自语似的，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总会有办法的……她嘴里喃喃地，一边转身回走，也不跟杨志和林海棠打招呼。
哎，七妹，你不在这里睡吗？林海棠在后面大声喊她，七妹？！你一会儿还来不来？大声问了几遍，夏露荷才朝后摆摆手，也不回头，径直往家的方向举步。
鸟从空中飞过，往后面坡上的林子去了。林海棠站在院坝边，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周围房屋、竹
林，慢慢模糊了。
真的要认命吗？她蹲下来，抱着肩膀，缩成一团。她鼻子酸痛得厉害，特别想哭，却一滴泪也下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