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备战1977
入秋后，天气越来越冷，生产队准备开始挖红薯了，要趁早种小麦，栽油菜。杨志费了一番口舌，总算请到了假。
杨志回城干什么？出工时，夏露荷问傅远帆。
自从林海棠去上学后，傅远帆就搬去了保管室。夏季义去当了工人，家里就剩下些女人，傅远帆也不好意思老住着。儿子不在家，小女儿待嫁闺中，老太太也没多挽留傅远帆。
说是回去听听消息，找点参考书，傅远帆回答。
听消息？还不确定吗？夏露荷有些疑惑，前一段时间不是说今年就考试吗？
是啊，年底就考试。他是想打听具体时间。还有，想找点资料，我们手里就一点以前的教材，傅远帆说，要备战高考，有点难度。区里这些地方，都不好找，他想回市里看看。
过了两天，杨志还没有回来。
刘向红回夏家湾办返城的最后手续，给他们带回来一个坏消息，说杨志被关了。
杨志被关了？夏露荷无比惊讶。她有些不相信这个消息，但刘向红也不是一个说假话的人。至于为什么被抓，刘向红说他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回家的时候听一个亲戚说杨志非法进入某单位。
夏露荷问傅远帆市里有没有熟人，能不能帮上忙。
我这样的成分，亲戚朋友早都疏远了，傅远帆很是无奈，现在都不走动了。
要是海棠在的话，也许可以帮上忙，刘向红说，她爸妈以前的人缘挺好的，认识的人不少。
人走茶凉，傅远帆不以为然，你们想想看，她的
父母都去世了，她去找人，会有人买账吗？
死马当活马医吧，夏露荷说，找找海棠，试试。说完，就起身回家去。
你还真去啊？傅远帆皱眉，杨志家里人会想办法的，你别想那么严重。真严重了，林海棠也没那个能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夏露荷说，当我管闲事好了。她心里觉得傅远帆这个人，明哲保身，见死不救，可不是革命战友。再说，当初，杨志还拼死救他呢——
第二天一大早，听说夏露荷要去师校，老太太就不乐意了：你一姑娘家跑那么远，安全不安全？不出工了？
我快去快回，你莫担心了。夏露荷搭上书包，也不管老太太同意不同意，往外跑了。
老太太气得扔了手里的烟袋：无法无天了！早晚把我气死！
傅远帆过来帮忙挑水，赶上老太太正生气，忙说，你消消气，我去看看，喊她早点回来，放心好了！
见傅远帆跟了去，老太太才稍稍安心一点。
傅远帆大步追上夏露荷，喊：七妹，你妈生气了，你回家吧！
你要帮忙，就跟我一路；不帮，那还是回去吧，给我妈说，我好得很！夏露荷头也不回，走自己的路。
你不回去，我怎么回去给你妈说？这不是为难我吗？傅远帆紧跟在她后面，说，她让我把你带回去——
爱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夏露荷生气了，干脆把自己本来不想说的话也说了，杨志又不是为了他一个人，你真的要袖手旁观？我还真看不起你！
我不是不帮，傅远帆无奈地说，可是——算了，我熟路，陪你去吧。
走了十多里山路，一路紧赶慢赶，又搭了别人的拖拉机，最后又乘了客车。快到中午的时候，两人到了县城师校。
等到放学，夏露荷一眼看见拿着饭盒的林海棠，和几个同学说笑着出了教室。
看到夏露荷，林海棠有些兴奋。七妹！林海棠喊，向她跑过来，问，你怎么来了？同时，她看见了夏露荷旁边的傅远帆，笑笑：你也来了？
傅远帆点点头，陪七妹来的。
七妹，你们饿不饿？林海棠挽着夏露荷的手，我们先去吃饭。
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夏露荷煞有其事的拍一下肚子，请我们吃好的？林海棠点头，那当然，我们下馆子去！
玩笑也当真啊？就在你们学校食堂吃吧，夏露荷看一群师校学生拿着饭盒，陆陆续续往食堂走，说，我看看你们食堂都卖些什么吃的……
哎，我想出去打牙祭了。林海棠笑，拽了夏露荷往外走。傅远帆跟在后面。
三个人进了餐馆，林海棠问夏露荷想吃什么，夏露荷回答说，随便。林海棠看看傅远帆，问，你来点什么？傅远帆也说，随便。要了一个青椒肉片，一个红烧肉，一个烧白，又加了一个菜汤。
七妹，多吃点，看你瘦的。林海棠不断往夏露荷碗里夹肉。你也吃啊，夏露荷又回夹给她。
吃了一会儿，傅远帆站起来，说，七妹，你们继续吃，我去一下就回来。
你去哪儿？夏露荷接口问，不吃了？
刚才我好像在街上看到一个老同学，就这边的人，我找找去。你俩好好吃。傅远帆说完就往外走。
夏露荷“哦”一声，也不再深问。等傅远帆走了，林海棠问夏露荷，七妹，你今天不是为看我来的吧？
不是来看你，来做什么？夏露荷说，又没谁推荐我上学校……
你啊，少来，我才不信你舍得抽空专门来看我。说吧，是什么事，林海棠撇
嘴，别吊胃口了。
知我者，海棠也，夏露荷笑，然后把杨志被关起来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林海棠。
这家伙，真是的！林海棠用筷子在碗边敲打了一下，咋这么鲁莽！
现在责怪也没用了，得想办法让他出来啊，夏露荷放下筷子，皱紧眉，我看，他多半是太着急了。听说那个图书馆都封了好些日子了，他这么做，也是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你也别担心了，林海棠看夏露荷愁眉不展的样子，说，我请假回去试试，我尽力。这事儿，能大，也能小。吃饭吧。
我就知道找你会有办法的，夏露荷展开眉，你办事，我放心！
为别人的事还这么上心，林海棠戏谑，杨志知道了，该开心了吧？只是，到底是你要来的，还是傅远帆提议来的？
别管谁提议的，杨志这么做，又不是为他一个人，夏露荷解释，我们这些坐享其成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倒霉还袖手旁观吧？
是是是，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况还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是吧？林海棠笑，起身去结账，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仗义……
你说谁呢？夏露荷问她。
没说你，说傅远帆呢，你快吃，林海棠掏出钱，准备数。服务员告诉她，有人已经结过账了。她愣了一下，谁啊？服务员又说，就是先前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男同志。
傅远帆临走的时候，悄悄结了账了。
咦，这回还像个男的，夏露荷笑，自己穷得四个口袋一样重，还能去结账。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海棠有些不以为然，他家好歹有家底子，能比贫下中农还困难？好了，咱们回去看看吧。
林海棠带着夏露荷回到学校，在校园里四处转悠。这所新兴的中师学校，聚集了来自几个区县150来名知识青年，都是文革以来恢复考试制度后首批录取的师范学校新生。
校舍是由以前的寺庙改建的，唯一的殿堂，分成了三个教室.分别是一班、二班和三班。师范新生们除了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化知识，还要进行繁重的劳动，轮流去十来里地的街上挑粮食和煤炭，去三四里地外的山上开荒种地。
了解到这些情况，夏露荷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她一直以为，这些考上师范的天子骄子们，这些众多知青中的佼佼者，跨进师校的门槛，便领到了幸福的入场券，衣食无忧，前途无虑。
下午，林海棠要去上课，夏露荷也该回家了。
可直到学校的上课钟响了，傅远帆还是没来。明天再回去吧，林海棠说，就在学校住一晚上，也不用太赶了。好久没看到你，有好多话和你说呢，别走啊——
说完，林海棠往教室跑，跑到门口，又回头看夏露荷。看到夏露荷点了头，林海棠才笑着进了教室。
百无聊赖，夏露荷信步到了门外，侧耳听里面的老师讲课。听了一会儿，明白那堂课是是小学语文教材教法。
下课铃一响，夏露荷赶紧急跨几步，站到教室外面的树荫下，被人瞧见，多少有点尴尬。古有匡衡凿壁借光，今有自己隔墙听课，夏露荷有些羞赧而无奈地笑笑。
林海棠跑出来，看夏露荷局促的样子，说，哎，你一个人在这里，怪无聊的，不如下节课和我们一起上课好了。
这……好不好？夏露荷有些犹疑。
有什么好不好的？林海棠偏一偏脑袋，挨着我坐，安安静静听课就行了。
老师不会说啊？夏露荷还是担心，毕竟自己不是这里的学生。
没事，老师不会说的。下节课是音乐，林海棠拍拍她的手，没事，多个人听，少个人听，没影响。
看见夏露荷进了教室，有同学跟林海棠打招呼说：海棠，你同学啊？林海棠点头。
黑板上，老师正专心地写简谱。没有风琴，没有教材，乐理、简谱都由音乐老师口传身授。讲台上，放着一把二胡。初秋【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⒐⒐⒍⒐xs.com】的太阳从瓦缝里渗下来，光柱裹着灰尘，绕着两根琴弦，一张马尾弓。
那堂课，老师拉的是一只夏露荷从没听过的曲子，气魄豪迈，感情奔放。她正襟危坐，只感觉胸中激荡着一股强烈的气流在左冲右撞，令人振奋不已。
一曲终了，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老师看着同学们，说，这支《听松》，也是阿炳的作品。作者通过松涛借物咏怀，在赞扬民族英雄岳飞军威的同时，倾注了他刚直不阿的性格和坚定自信的意志。希望各位同学都能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勇往直前。
夏露荷心里激荡着一股豪气，久久不能平息，对
精忠报国这类故事，她个人比较偏爱，什么岳家军杨家军戚家军，在傅远帆的小收音机里也听了不少。
张建国，你给同学们来一曲，老师喊。
后排一个穿中山服的瘦高个男生站起来，扶了下眼镜，说：老师，这支曲子，我不熟，怕拉不好——
张建国！张建国！他还没说完，教室里响起有节奏的呼声。那个男生只好走上讲台，接过音乐老师的二胡。
我们班的音乐才子，数学还学得很不错，第一名，林海棠悄悄在夏露荷耳边说。夏露荷点头，心里莫名地有了一点自卑。
这群人，都是从全市各地选拔出来的优等生。
至于，张建国拉的曲子怎么样，她也没仔细去品评。只是，她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一定要认真复习，争取跳出农门，有一天，能和这些人平起平坐……
晚上，林海棠还要上晚自习，夏露荷又跟着去了教室。每张课桌上，搁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昏黄，外面的风从缝隙里溜进来，小小的火苗不住曳动。夏露荷伸出手，罩住风。林海棠拽一下她，摆手，示意她不用拢着，火苗上方冒出阵阵
黑烟，她怕夏露荷的手给熏黑，满是煤油味道。
师范学校的宿舍里，又让夏露荷大感意外。说是床，不过是在木板楼的房间里，顺着墙，用稻草铺就的一溜通铺。同学们依次把自己的床单铺上，放上棉絮，算是划地为床了。脚的对面，摆放着各自简陋的箱箱柜柜，整整齐齐摆过去，形成了通铺的围栏。
简单洗漱完毕，寝室里的煤油灯熄灭了。女生们开始说悄悄话。
靠近点，晚上冷，当心着凉，林海棠拽拽夏露荷。夏露荷挪了挪，靠着林海棠。
再近点，林海棠的手绕过夏露荷的肩，伸手替她掖被角，别漏风了。当心咳嗽。掖完，手臂自然地环在她腰上，问，冷不？
不冷，夏露荷小声说，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翻过身，把手伸到林海棠背后，说，你后面也漏风。
两个人拥在一起，感受着对方呼出的气息，周围的同学还在悄悄说话，但这让人觉得很安静，甚至，能清晰听到对方的心跳。
对面男生楼传来了二胡琴声。清澈空灵后又激荡奔涌，然后又婉转低回，如泣似诉。琴弦和马尾弓仿佛和墨黑的寒夜达成了某种神秘的契约，痴缠了人心。
哎，张同学的二胡，可以到国际上领奖去了，有女生在黑暗里小声说，穿件长衫，梁山伯那样的。这话引得其他女生笑了起来：他的二胡都成了我们的熄灯号啦，风雨无阻的，是不是给某个人拉的？
别瞎说，有人招呼，什么国际上领奖，还给某个人拉，这些话可别随便说，你们忘了三班那个听电台往国外写信被开除的事了？
其他人一下子不吭声了。夏露荷隐约猜出是什么事，不想追问。她的耳朵，心眼，被对面的二胡声音灌得满满的。
二胡演奏的《梁祝》，是十八岁的夏露荷听过的最凄美的曲子。此后多年，这支曲子总是不断地回旋在她的脑海里，成了她最喜欢的古典音乐。
像是受到某种神奇力量的召唤，夏露荷拉着被角的手，抚在林海棠的背上，不自觉地用了力。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紧紧地。这让人依然感到心慌，想要寻找到点补偿一般，呼吸有些吃力……
林海棠温软的唇，轻轻地印在夏露荷的脸。慌慌地动了一下，那温软的唇又撞上她的
嘴，夏露荷的脑子轰的一声失去了控制，情不自禁地贴住林海棠的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