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花谜
(一)梦里水乡
假期来了,终于可以睡到自然醒了。只是,天气倒一天比一天炎热。
舅妈打电话来问夏小荷放假没有,放假了就去乡下住几天。想起清明的时候,没有去给外婆挂青,这回,应该去看看了。顺便,避避暑。
一听是去乡下避暑,落梅就欢呼起来,催她赶紧出发。三十六七度的天气,屋里也没空调,落梅的房间,下午的时候会当西晒,更热。夏小荷又不愿意带着落梅回家去住。乡下好歹比城里凉快点。
刚到村口,就看到三舅他们在竹林边等着了。舅妈接过夏小荷手里拎着的东西,然后又伸手去接落梅手里的东西。不料,落梅反倒把她手里的东西全都拿了过来,全部塞给夏小荷,然后自然地挽住她,说,舅妈,还是让小荷拿吧。
夏小荷怎么称呼,她也跟着怎么称呼。
这丫头,倒不见外,自来熟……夏小荷心里有些小小的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
我来,你们女娃儿,哪有力气,三舅说,伸手把东西全接了过去。
三舅家的屋前,种着两棵核桃树,浓密的青绿间,缀满了青涩的核桃。院墙外,有几棵樱桃树,梨树,枇杷树。树下一丛丛的美人蕉,开得正好。再往前,是一片竹
林,竹林旁边是一块稻田。
初到乡下,落梅满是新鲜,不断问这问那。有的,夏小荷也搞不清楚,舅妈在一边耐心地讲解。有的方言,落梅听不明白,夏小荷就在一边给她充当翻译。
过了一会儿,落梅又把院里的背篼给背起来,转着圈让夏小荷看:夏老师,怎么样?
嗯,好看。夏小荷应一声,然后开始往背篼里装纸钱、香烛等祭祀用品,喜欢背就背着吧,先去祭拜外婆,落梅出点力,权当是给外婆的见面礼了。
小荷,改时间去吧,舅妈看见她装祭品,说,这么热的天,别中暑了。
没事,舅妈,哪有那么娇气,夏小荷偏偏头,示意落梅跟着走。
哎,真去啊,这么热,落梅嘀咕,舅妈【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⁹⒍➒xs.net】都说改时间了,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夏小荷伸手去拿她肩上的背篼,说,那你就呆在家里,别
乱跑,我一个人去烧点纸钱就行了。
三舅见她执意要去,又从她手里端走背篼,对三舅妈说,后面
阴凉,没事。
没走几步,落梅跟上来,见夏小荷看她,忙说:初来乍到,我还是去拜拜山头,规矩不能坏,是不?
是拜祭外公外婆,不是拜山头,夏小荷觉得有些搞笑,你当这里是山寨啊?
知道知道,夏老师,落梅撇
嘴,又嘀咕,你这人真不懂幽默,没趣得很。
拿着,挡挡太阳,扇扇风!舅妈追上来,给落梅和夏小荷手里各塞了一把蒲扇。
去外婆坟头的那条路,夏小荷早已熟悉了。妈妈在世的时候,每次回老家上坟,都带着她,春节,清明,节节不落。好多时候,小帆也跟着来。
一路,果然
阴凉。满山竹
林,郁郁苍苍,绿荫如盖,炎炎夏日滚滚热浪被阻隔在绿色的屏障外,偶有少许太阳光透过缝隙斜漏下来,却成了温柔的光影,旖旎而静谧。蝉在林间喧嚷,四周显得愈发安静。
难怪,苏东坡要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落梅仰头,叹,人杰地灵,有了这灵秀的竹,自然就不俗了。
夏小荷看她一眼,说:什么俗不俗的,小时候,舅妈和大姐她们都把嫩竹子砍来给我做竹筒肉竹筒饭,可香了。说完,有些情不自禁地吧嗒一下
嘴。
煞风景,落梅抗议,你这是欺负我没吃过,是吧?
谁欺负你了?忧心忡忡的穷人,眼里是没有风景的。夏小荷笑,农民伯伯眼里只有竹子,没有竹林。竹子就是一种实用工具。你看三舅家院里的那些农具,还有厨房里的用具,好多都是竹制品,包括刚才你背的背篼……
夏老师,你这是和我抬杠呢,还是三句不离本行?落梅眨巴眼睛,拽她,马列文论都用上了。然后,用手里的蒲扇给她肩膀一拍:时时处处都不忘板着脸教训人,也不知道夸夸我……
到了,三舅放下背篼,招呼她俩。
外婆坟头挂满了青纸和白纸。应该是清明的时候,姨妈们和舅舅们挂上的。本地风俗,已故老人的坟头,由儿子挂青纸,女儿挂白纸。
夏小荷蹲在地上化纸钱,心里默念,妈妈应该和外婆团聚了吧?三舅也蹲下来撕纸钱,对夏小荷说,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你外婆最疼你妈了。
三舅说得没错,众多子女中,外婆最疼的,就是排行最小的妈妈了。记得外婆去世的时候,妈妈带着夏小荷,匆匆从N市赶回来。到家的时候,外婆已经入殓了。跨进门槛,看见堂屋正中已经合盖的棺材,妈妈嘶哑着叫喊:给我打开!吓得二舅三舅和几个姨妈家守灵的表哥们哆嗦,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吊唁的亲戚和乡邻潮水一般地涌来围观,指指点点。
打开!大舅挥手发话了,几个表哥齐齐上前,抬开了早已合上的棺盖。
刚打开,妈妈扑了上去,抱住外婆早已冰冷的身体,哭喊一声“妈——”,呼喊声还没煞尾,妈妈立刻昏厥了过去。一屋的人慌得手忙脚
乱,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糖水,好半天,才把妈妈弄醒过来。
醒来后的妈妈,勉强支撑着身体,扶着棺材,不再哭喊,却止不住哽咽和泪水——没有人告诉她,老太太临走的时候,还不断念着她的名字,直到咽气,也没合上眼睛。
那年,夏小荷十岁。十岁的夏小荷站在十一月的冷风里,铭记了这一场撕心裂肺的情景。寒冷的十一月,最疼妈妈的那个人走了,走的时候,妈妈不在身边;十二年后,又是一个寒冷的十一月,妈妈走了,走的时候,她的女儿不在身边。
小荷——落梅握住她的手,看着她,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夏小荷蓦然惊觉自己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连忙仰起头,说,哎,灰迷眼了。
三舅,鞭炮呢?夏小荷问,我来放。
我来吧,别吓着你。三舅从背篼里拿出鞭炮,说,你龙哥以前都不敢放,我放鞭炮,他还躲得远远地……
夏小荷拿过鞭炮,撕开外面的包装纸,把鞭炮挂在旁边的矮树枝上,抽出一支燃着的香烛,示意落梅站开,然后吹吹香灰,靠近引线……
一阵噼里啪啦之后,落梅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看着夏小荷:不错嘛,胆儿够肥的,比男孩子还能。
夏小荷昂昂头,不理她。刚才被这丫头看见自己满眼泪水的狼狈相,她心里还有点抹不开脸的感觉。
中午吃饭的时候,夏小荷多拿了一个杯子,要陪着三舅喝两杯。落梅再次惊讶了:夏老师,你不只胆儿肥,还是个女中豪杰呀。
你要不要喝?夏小荷问她。落梅伸手拿过她的杯子,说,喝就喝,谁怕谁。陪三舅,喝两杯。
夏小荷又跑去拿了一个杯子,倒满酒。
舅妈不断给小荷和落梅夹菜,说,小荷,以后多回来看看。舅妈跟妈妈一样疼你。夏小荷点头,心里想,是不是三舅跟她说了什么,就刚才上坟的时候的事情。
三舅,你现在做了多少庄稼?夏小荷问。
不多,就三个人的。三舅说,别人丢荒的,离家近点的,我又做了些。进城打工的多了,土地都丢荒,草都长得人高了,可惜啊。
您还是少做点吧,多保重身体,夏小荷说,您有退休工资,薇姐龙哥他们又孝顺,不差您做那点。
人啊,越运动越健康。能动又不动,往火葬场送。三舅说,活着,少说点漂亮话,多做点日常平凡的事情。
土地太多了,那不叫运动,叫劳累,夏小荷纠正说,等表嫂生孩子了,您和舅妈就该忙着抱孙子了。
说到抱孙子,舅妈的脸上笑开了花。说,等你们都成家了,好好过日子,我和你三舅就满足了。对了,你大姐前几天回来还念叨你,说,等你回来了,让你去她家住两天。
薇姐的孩子多大了?夏小荷问。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她结的婚,那时候也没时间赶回来参加她的婚礼。
四岁了,舅妈笑眯眯地说,胖墩墩的,跟你大姐一个模样,也爱吃糖,嘴巴可甜了。老话怎么说的来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落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句话,她算是听明白了。这舅妈,太逗了,哈哈。
对了,你拿来的糖,我给她留着。你要去她家的话,就带去,舅妈继续说,这几天,我们忙着掰包谷,也没空去。
夏小荷点头答应一声,看三舅妈,说起外孙女那高兴劲儿,将来要是抱上孙子,不知道要乐成什么样。
书老根多,人老话多,三舅嘲笑三舅妈,都成了碎米子老婆婆(四川方言,话多细碎的老太太)了。
三舅妈不满地瞪了一眼:我管你酒管你饭,你还管我说话?
谁敢管你?三舅端起酒杯,笑,你说得好,说得对。等太阳小点,你去看看地里的花生能不能扯了,弄点回来,煮点盐花生,给两个娃娃吃个新鲜。
小荷从小就喜欢吃花生,舅妈笑眯眯地说,还喜欢吃凉拌藕片,可惜,这两天没有藕可以吃。
舅妈,这院子前面的田,一直都是种的水稻吗?夏小荷看了一眼外面,问他。
以前一直种的莲藕。舅妈接口说,后来包产到户,村子里有了超生的娃儿,土地不够分,就拿来做稻田了。那时候,你还小……
小荷,西山路的房产证找到没有?三舅突然问。夏小荷摇头,三舅这思维,跳跃得可真快。
现在,你不回家去吗?舅妈也跟着问。夏小荷说,很少回去。一般小帆回来,我才回去的。
我看,傅远帆八成又要另外结婚了,三舅说,语气有些愤懑,七妹才走多久,人呐,人……
你们不是让他写了保证的吗?舅妈说,那个管不管用?对了,那个保证,我们还替你收着呢。他要是不认,到时候就是证据。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增广贤文》说得好啊。三舅喝干杯子里的酒,叹。夏小荷给他倒满酒。
今年的房租是谁收的?舅妈仍然挂着这事。
爸收的,我回家的时候给我了。看舅舅他们的神色,夏小荷又解释说,租房的认识爸,不认识我。
为妈妈的事,舅舅姨妈他们对爸有芥蒂,夏小荷是清楚的。她自己也明白,舅舅姨妈他们为房子,为给自己争取利益,甚至不惜和
爸爸撕破情面。
有一点,夏小荷不明白。在这场遗产争论中,舅舅姨妈的情感天平,始终没有向小帆倾斜。
来客人啦?门口出现一个驼背的
老头儿,问,喉咙里跟风箱似的,呼呼地喘。
三爹,进来坐,舅妈大声招呼老头儿,给他拉了张凳子。老头儿笑呵呵地看着落梅和夏小荷。
三舅站起来,走到老头儿身边,大声问他吃饭没有,请他坐下来喝酒。老头儿连忙摇头,说,酒我不喝,有烟抽没?给我抽一支。
还抽啊?你不怕抽出癌症?三舅笑,转头对夏小荷说,抽几十年烟了,气管不好,还惦记。
这是你大姐的孙女?老头儿看着夏小荷她俩,看你们舅公来啦?
不是,是七妹的女儿,三舅妈纠正说,我们家小荷。小荷,这是三外公。夏小荷叫了一声,老头儿没听见一样,仍自言自语的:
哦,七侄女的娃娃……都这么大了?就是赶上包产到户,超生的被罚款还分不够土地……咳,七妹这招好用,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她当年要不是——
三爹,你来喝两杯吧,三舅又邀请他,喝了我陪你去找烟抽。
哪里有烟?老头儿眼睛放光了,继而愤愤的说,志强那个狗东西,都背着我,不给我抽……你别告诉我我儿媳妇,她要乱骂人——
好好,我不告诉兄弟媳妇你在外面找烟抽,三舅点头。
我没抽,没抽……老头儿嘟哝,我也不喝酒,你别告诉我儿媳妇。说着,往院墙外走。你慢点,舅妈他们叮嘱一声,也不挽留。
舅妈,他刚才说我妈什么?夏小荷问,什么“这招好用”?
老糊涂了,他啊,经常胡言乱语的,颠三倒四,不中用了,三舅给夏小荷夹菜,你俩好好吃饭,多吃点,看瘦得风都要把你们吹跑了。
陪你舅喝酒,家里可以多喝点,一会儿头昏了都去睡午觉,三舅妈又给落梅夹菜,说,长胖点好……女孩子在外面可别多喝,不然大人担心。
舅妈,你真好,落梅看着她,说,我都想亲你一下了。
我这老脸,
黑黢黢皱巴巴的,有什么好亲的,舅妈摸一下,笑,你俩快吃,多吃点,下午我给你俩煮新鲜花生。
夏小荷看着舅妈那张被风吹日晒长了皱纹的脸,不禁又想起了妈妈。只是,妈妈没有舅妈这般亲切温和。她的慈爱,被层层严厉包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