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棠花浓
公社的邮递员送来了三哥的家信和汇款单。听说七妹考上了大学，三哥特别高兴，多汇了二十块钱，让她买点日用品，并告诉她，以后每个月，他都会为她汇生活费的。另外，开学了，傅远帆也需要置办东西，给他十块钱。
听小儿子这么说，老太太感到很欣慰。夏露荷告诉她说，大学里生活费是学校补贴的，每个月有15元，不用三哥每个月负担了。三哥拖家带口的，也挺不容易的；再说了，虽然没分家，也得考虑下三嫂的感受。
老太太不以为意，说，以后三哥寄钱给你，你就留着，该买什么买点什么，别让人笑话我们农村人！
临出门，夏露荷看见老太太从怀里摸摸索索掏出块颜色都已经看不出来的旧布，一层层地打开，露出一叠毛票。她打趣：妈，你还存私房钱啦？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啥私房钱？这是给你存嫁妆！老太太眼皮也不抬，用手指蘸了口水，开始数，然后递给她：拿着，去扯点布，做套新衣服。
夏露荷没动，一句“这是给你存嫁妆”就把人给哽着了。
“拿着！”看她不动，老太太提高了声音，“嫌少了？”
恭敬不如从命，再说，到城里去，买啥不要钱呢？夏露荷伸过手，愉快地接了钱，揣进
裤兜。
买车票的时候，林海棠打开书包，愣了一下。
夏露荷挨过来，赶紧问：咋了，钱掉了？我有！说着，自己伸手掏
裤袋，准备买票。
林海棠按住她的手，说，不是。
她的书包里，多出了几张钱。很快，她就明白了这些钱是怎么又回到自己书包的。一定是老太太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放的。
第一次进市区，夏露荷的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新奇。等她无意间看到林海棠笑盈盈注视自己的眼神，她的脸刷地红了，方才惊觉自己跟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一样，真没见过世面……
路过新华书店，林海棠拉着夏露荷走了进去。
林海棠要售货员拿了一只英雄钢笔，问夏露荷好不好看。夏露荷点头。林海棠拧开笔帽，仔细看了看笔尖，说，不错。把钢笔递给夏露荷，
夏露荷愣一下：给我的？林海棠点头，笑，上大学了，用只新的。
上高中的时候，大哥给了她一只用过的钢笔，永生牌的，这几年，显得更旧了。夏露荷低头看了看衣服，说，挂哪里合适呢？都没有口袋——
那，一会儿让裁缝给你做身中山装，四个口袋，上面你好插钢笔，插两支，林海棠说，显得更有文化，还像个英俊小生。
那算了，我还觉得丢人，夏露荷摆手，装模作样的。
走了一阵，她看见几棵开满密密层层的红色小花的树，眼熟，只是一时竟叫不出名字了，小巧嫣红的花朵，招人喜欢。
这是什么花来着？她问林海棠。
林海棠笑盈盈地看着她，说，猜猜。
提示一下？夏露荷还是没想起来它的名字。
这是一种雅俗共赏的名花，有花中神仙、花贵妃的称号，还被称作断肠花，林海棠缓缓说，有象征游子思乡，表达离愁别绪的意思，一代文豪苏东坡曾留下“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痴绝句，因此也有人称它“解语花”——
我知道了，这说的，就是林妹妹作诗那个（言情小说网：www. ⑥㈨⑥㈨xs.cc），夏露荷接过话头，说。
她咏的是白海棠，真正的断肠花，象征苦——林海棠顿了一下，夏露荷问，象征什么？美人吗？
这是贴梗海棠，春天的，不是林妹妹“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秋海棠，林海棠说。
我说的林妹妹，不是远在天边的，是近在眼前的，夏露荷眨眨眼，又把头仰得高高的，然后慢慢点下来，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
你啊，林海棠伸手拧夏露荷的脸，说，淘气！夏露荷连连叫唤，林海棠只好罢了手，笑，别叫了，一会儿把公安招来了——哎，对了，夏家湾荷塘边不就有一棵海棠树吗？
夏露荷摸摸脸，不接她的话，只是笑，说，这花，真好看。
她怎么会不知道离自家不远处的那株海棠？5年前的某一天，一个女子坐在树下，读着“在埋葬我骨骼的大地上/将有爱情的花儿开放”的句子，她的身上，落满了嫣红的细小花瓣。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林海棠伸手拉过夏露荷，说，你会喜欢的。说完就拉着夏露荷跑向公交站。
哎，去哪？夏露荷满心狐疑。林海棠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下了公交车，又走了一段小巷，穿过去，视野变得开阔起来，人烟也越来越稀少。夏露荷跟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前面就到了，林海棠抬手指前方——一座山坡突兀在眼前，远远的看见一片绚烂的红色花海。
爬上山，夏露荷连连惊叹：丛丛俊秀挺拔的海棠树，站在春风里，姿势潇洒，树枝上缀满了花：没开的，花蕾红艳，像点点胭脂；绽开的，则渐变为嫣红，有如晓天明霞。花朵怒放，淡黄的丝丝花蕊上，蜜蜂嗡嗡，彩蝶翩翩。花间嫩叶吐绿，柔蔓迎风。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
美，美得触目惊心。夏露荷的心，被漫山的红肥绿瘦俘获了。双眼都不够使了。
林海棠盯着一朵海棠花上静憩的蝴蝶，出神。“春似酒杯浓，醉得海棠无力。”夏露荷看看蝴蝶，又看林海棠，说，蝴蝶也醉了。
啊？林海棠回过神，像突然想起什么，说，可惜，海棠没有香味；更可惜，今天没有相机，不然，我俩可以合影。
夏露荷四下张望，也没看到有照相的。唉，的确遗憾，美中不足。
那边好像有人，说不定是照相的，林海棠像发现了新大陆，拉着夏露荷，我们过去看看！
两个人跑过去，还有十来步远，又不约而同停下来。
那人一身卡其布的旧军装，背对着她俩，站在一块岩石上，一动不动，石雕一样。看样子，约莫二十来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四下都无人的坡坎边。
夏露荷和林海棠面面相觑，过了一阵，还没想好要不要折身，忽然见那人向山下探出身子——
夏露荷毫不迟疑地冲过去，同时伸出了手。谁知这一抓，反而让那人趔趄一下，跌倒下去，连带着夏露荷往下滑。夏露荷用力挣着，对方的脚不断在岩砍上踢蹬，碎石块哗哗地坠下去。
林海棠见状，迅速扑过来，死命抓紧夏露荷。
两人叫喊着，好歹把那人拉了上来。林海棠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手仍紧紧拽着夏露荷的衣袖，哇哇大叫……
别叫了！一声大吼，唬得她俩一愣。
杨志？林海棠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
你干嘛想不开？想吓死人啊？林海棠恨恨的，抚抚胸口，你一个大男人，就这点出息？丢人不丢人——
停！杨志做出暂停的手势，你说谁想不开了？
除了你，还有谁？夏露荷缓过口气，还好我和海棠看见了……
看见我往下跳了？杨志哭笑不得，你俩冷不丁地冲过来，也没打个招呼。我要是摔死了，就你俩给推的！
那你杵崖边干什么？林海棠拍拍身上的尘土，说，害得我们以为你要寻短见！
杨志整整衣服，一只衣袖都被拽开了口，脚上的鞋子少了一只，跛着脚，走过去，拉起林海棠。
我有那么脆弱吗？他哼一声，你俩也太小看我了！天无绝人之路，不上学，我还可以提前工作。对吧？你俩刚才一出手，倒
硬给我扣了一顶自杀的帽子，说我自绝于人民，现在谋杀未遂，把我搞成铁拐李——
行了，别得理不饶人，没完没了了是吧？林海棠捡起一块土坷垃，给他扔过去，还去中央喊冤不成？
杨志侧过身，躲过土坷垃，说：“给你俩严肃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来什么样还不知道呢，总之，无论多么苦，总会越来越好的！”
“就是嘛，这才是我认识的你！”林海棠拍拍他，“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又拽文的，杨志看看夏露荷，说，你俩咋跑这里来了？赏花？
兴你来，就不兴我们来啊？夏露荷笑。
杨志抠抠脸，说，哎，不是不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一个人闲着没事，
乱逛就逛这里来了，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来过这里。那时候，都没这么多的海棠树，海棠还扎着羊角辫……
以前，学校组织春游，杨志都会请假不参加。家里兄弟姐妹太多，负担重，没有余力支持他参加这些活动。直到五年级，海棠妈妈去接她的时候，听到他俩的对话。
海棠说，杨志，明天春游，你又不去啊？旁边有同学看着杨志，大声说：你妈又没给你准备吃的啊？杨志蔫耷耷的，挎着他的帆布书包，抬起头，摇一摇，又低着头，顺着围墙往前走。
许是孩子眼神里流露出的茫然和忧伤触动了海棠妈妈，她让海棠告诉杨志，自己多准备了一份吃的，让他帮忙来家里接海棠，一起去春游。
这样到了初中，杨志时不时到林家去，帮海棠妈妈做一些搬煤块的活儿。海棠
爸爸经常出差，自行车就经常闲置在家里。海棠妈妈把车钥匙给了杨志，让他可以骑着车上学，不用为了节省公交钱而每天跑步去学校。
有时候，他顺便载着林海棠去学校。后来，校园里便流传开了他俩搞对象的新闻。
杨志很是不安，可林海棠却一昂头，满不在乎地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不过，杨志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出入林家。他已经是个十五六岁的人了，懂得人言可畏，更懂得知恩图报。
周末的时候，他照常去林家帮忙做事。
那天，海棠
爸爸恰好在家，看见杨志，知道是女儿同学，很高兴，拉着他下棋。林海棠在一边观战。棋罢，林妈妈的饭也好了。
吃完饭，海棠爸爸趁着兴致，又拉起了二胡。
海棠妈妈的慈爱，爸爸的温和，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热而细腻的亲情。林家民主、和谐的家庭氛围，自己家时常
鸡飞狗跳的逼仄环境，真不在一个层面上。
离开林家，他把自行车钥匙悄悄搁在了写字台上。
几年后，杨志下乡插队。再后来，林家
父母被遣送到更偏远的农村改造，想方设法把女儿送到了夏家湾这个不是特别偏远且民风还算淳朴的地方。这里，还有她昔日熟悉的几个同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