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白色情人
夏小荷在旅客洗漱说话的嘈杂声中睁开眼，看到的，是落梅清澈的两只
黑眼眸。这丫头的眼睛挺好看的：双眼皮和大眼睛搭配得恰到好处，眼尾微微向下，眼波流转，整个人因此显得很是清纯。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仔细看落梅的眼睛，夏小荷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蓦地，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真希望，火车一直这么开下去，不要停，落梅喃喃的，自语一般。
不停，开往哪里？夏小荷问。
反正，昨晚，我就是这么想的，落梅眨眨眼，说，希望它一直这么开下去。看过《开往春天的地铁》吧？火车，跟地铁一样，承载着快乐和忧伤，也交织着梦想与希望，路过寒冬酷暑，路过悲欢离合，开往春天。
大清早就这么抒情了？夏小荷笑，蓦然想起昨晚是戴着耳机入睡的。哎，我的耳机呢？
给你取了，落梅扬扬手里的MP3，听一晚上，耳朵受得了啊？哎，对了，你肚子昨晚老唱歌，吵醒我了。
呃，这丫头没睡熟么？夏小荷有些尴尬。这时候，餐车过来了，她赶紧起身，拿钱，要了两份早餐。接着，催落梅起来洗漱，吃饭。
你姐啊？对面的胖女人问落梅，对你真好！
昨天你们查车票，今天接着查户口啊？落梅唬着脸，一点不留情面，弄得对方有些尴尬。夏小荷见了，接过话说，是啊，我妹，从小被惯坏了。
落梅有人惯我就好了！落梅对着她翻白眼。夏小荷装作没看见，拿上毛巾牙刷去洗漱了。
夏小荷的手机响了几次，她看了眼，又挂断。漫游呢，不知道多少钱一分钟，别还没到目的地，就给弄停机了。
“姐，你在哪里？我去你住的地方找你，也没人。”傅小帆发来短信问她。夏小荷简短地回答说在外地玩。傅小帆又问和谁，自己还等着一起去驾校报名呢。这个八婆，夏小荷无奈地回复说和同学，没空去驾校了。
那个时候，火车已经进入河北境内。对面铺位都换了两茬乘客了。漫长的旅途中，谁是谁的过客，只有火车知道吧？一路奔向远方的火车，因此有了诗意的质感。忧伤的诗意。
因为来事儿，落梅懒懒的，躺在铺位上不想动弹。
两天后，终于到了沈阳。接着，再转车，直奔目的地。两个人到了后，立即找了住处，安顿下来，先美美地睡上一觉。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两人才爬起床，出去找吃的。
姐今天带你去挖个好东西，落梅一只手搭在夏小荷肩头上，挑挑眉毛。那样子，跟一街头太妹似的。
“什么好东西？”
“天机不可泄露，你拿着小桶，跟着我，姐罩着你！”夏小荷看她到了自己地盘就嘚瑟的样儿，想笑。
海以辽阔的水面和涌动的潮水呈现在夏小荷的面前：天色和海水，浑【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➒➏➒xs.com】然一体；浪花翻涌，海鸟翔集。
第一次面朝大海，夏小荷满是新奇，“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为什么不能是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呢？落梅拉着夏小荷的手，说，幸福，今天就开始！挖——蛤——蜊！
看夏小荷光着脚，落梅拿出沙滩鞋，让她穿上。一不小心就被划伤脚了，可不好玩。还有这个，拿着！落梅递给夏小荷一个小饭勺子。
干什么用？夏小荷疑惑，这丫头从哪里拿的这玩意儿？
你看其他人，手上，落梅对她说。夏小荷四下看看，那些蹲着挖蛤蜊的人，手里不是小铲子就是小耙子。
两人提着小桶，追着浪花，低头寻找蛤蜊的影子。
一会儿，落梅就在沙子里中找到了猎物，一个，两个……夏小荷一无所获，沮丧地说，这蛤蜊，也认生啊？
跟着我，落梅说，咱们这种小工具，只能在没有水的地方翻挖。要是有那种大耙子，就可以跟着潮水去挖了，挖一下，看海水冲刷出来蛤蜊没。
不过，我怕你被潮水给卷跑了，落梅又嘻嘻笑，我又不是英雄，你也不是美——哎，看我说些什么，呸呸呸！
夏小荷不搭理她，低着头，用饭勺在沙子里仔细翻挖。
突然，她觉得勺子被什么东西给咯住了，再挖两下，一个小贝壳露了出来。哈哈哈哈——她不由大笑起来，终于开了张啦！
等她得意洋洋地把蛤蜊丢进小桶，才发现落梅诧异的眼神。
夏老师，原来，你哈哈大笑的样子，这么可爱，落梅叹，都是谁，能有幸见你这样的性情呢？
落梅的话，一下子就终结了夏小荷的笑声。是的，从小到大，自己几乎没有这么放开大笑过。一直觉得，自己是遗传了妈妈的基因，才会呈现给别人一副冷傲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这种稍显正经严肃的形象正在一点一点发生改变。这种改变，来源于面前这个比自己小的丫头。
不挖了，够咱俩吃了，落梅把勺子扔桶里，说，咱俩游泳去。说完，拉着夏小荷往水里走。
走了几步，落梅停下来，歪着头看夏小荷。
我不会游泳，夏小荷有些窘迫。妈妈会，但也没教过她。害得高中的时候掉进水里，还瞎扑腾给喝了几口水。
咱们得换泳装，是不？落梅不理会夏小荷的窘相，说，这衣服
裤子都穿得这么齐整，哪里是游泳的样子？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俩殉情呢。
宁可相信大海无水，也不要理会这丫头的
嘴，夏小荷无奈地想，她说的话，简直不在自己思维范围内。
我真不会游泳，夏小荷叹口气，你去换衣服吧。我看着蛤蜊。
谁会那么不要脸窃取别人的劳动果实？哎，我看有人不好意思穿泳装吧，落梅露出了狡黠的笑，上下打量夏小荷，啧啧，这么好的身材，不穿，可惜了呀——
23岁了，裙子都没穿过，更别说什么泳装，这在夏小荷看来，根本就是个不用思考的问题。
我自己穿去，哼，不勉强你穿，落梅转身，很快跑开了。
夏小荷还在原地愣神呢，手臂被人拽住了，回头，看见一双清亮的眸子。嘿，不游泳，踏浪去！落梅拽着她，往海里走。
越走，浪花越来越高，夏小荷站住了。
白色的浪花里，太阳光闪出粼粼的光点，落梅伸直了修长的双腿，手臂舒展，拍打着海水，随着浪花的起伏在水里轻盈地欢腾。
夏小荷看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在水里游弋的落梅，化身成了一尾美人鱼。
一个大浪过来，美人鱼隐没在波涛里，瞬间没了踪影。
落梅！她回过神来，大叫一声，不朝着浪奔了过去。
很快，又一个浪盖过来，夏小荷猝不及防，劈头盖脸的被浪头往后推了过去，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呛得她喘不过气。她刚站起来，退却的潮水又卷着她往海里去。
落梅——她大叫，在水里扑腾，可是，除了海浪涌动的哗哗声，没有回音。海水冲击着耳膜，毫不留情地扑过来，
嘴里全是咸咸的味道，她绝望了，闭上眼，落梅被卷走了！
别呼吸！有人在她耳边喊，然后，她的胳膊被死死地拽紧了。
睁开眼，夏小荷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旁边，落梅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你真不会游泳？
还好，有惊无险，落梅没事，夏小荷舒了一口长气，说，你以为呢？然后低头张嘴，不断地咳嗽，吐。刚才，咽了几口海水。
我以为你只是怕穿泳装，落梅定定地看着她，说，你今天要是出了意外，我……
夏小荷不接话，衣服被海水浸透了，现在紧紧地贴在身上，让人浑身不自在。她都怕别人看自己了。
不过，我很开心，落梅又说，真的，很开心。
开心？夏小荷有点摸不着头脑，搞得这么狼狈，还开心？这丫头的思维，真的不是自己的智商能跟得上的。
平安无事了，现在，她迫切想做的，是赶紧换掉湿衣服。大海啊，大海，只能面朝大海，可远观而不可戏玩焉。自己这种怕水的人，是无福消受水中游弋的快乐了。
晚上，落梅把挖来的蛤蜊送到附近餐馆去加了工，做成爆炒蛤蜊和海带蛤蜊汤，吃饱喝足，又到沙滩上漫步。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夏小荷仰头看着。在S市，街区的霓虹浑浊了夜空，是看不到这么明亮的星星的。都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一个地上的人。妈妈是那一颗？向未北呢，在哪里？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落梅靠在她身边，低声唱。第一次听这丫头唱歌，夏小荷心里那些缠缠绕绕的忧伤，缭
乱起来。
真好听，她赞叹说。半晌，没有动静。她以为落梅睡着了，翻出包里的衣服，想给她披上。
披衣服的时候，夏小荷的手掌触碰到一片温热。这丫头，哭了！
怎么了？怎么了？夏小荷一阵慌
乱，连声问。
落梅不答，伏在她的肩头，小声抽噎。
是不是……想妈妈了？夏小荷迟疑了一下，拍着她的背，问。
嗯。落梅答，吸吸鼻子，我妈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走了。这是落梅第一次讲起她的家人，夏小荷揽着她的肩膀，不敢乱动。
我妈从早到晚都在忙碌，教书，种地，做饭，照顾一家人，好像就没歇过。停下来，也是大晚上，给我和姐姐讲故事……她生病，也没告诉我。直到有一天，她倒在讲台上……那天，我清楚地记得，她给我们讲的《小马过河》那篇课文。她让我们抄生字，自己却倒了下去……
你知道那种眼睁睁看着妈妈倒在自己面前的感受吗？落梅的抽泣变成了嚎哭，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告诉我要怎么去生活，怎么走自己的路？！
夏小荷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清晰的疼痛感蔓延开来。失去妈妈的疼痛，她何尝没有感受过？只是，自己已经成年，彼时的落梅，仅仅十岁，不谙世事。
她抱紧落梅，感受着落梅在她怀里的颤抖。
知道吗？不到一个月，我爸就娶了一个女人进门，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扔掉了所有和妈妈有关的东西，还逼着我叫别的女人妈！我的手臂上……还带着孝……再后来，我和姐姐，几乎就没人管了，挨饿，受冻……别的小孩都想法设法在
父母面前撒娇，我却不得不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能要到钱维持生活！挨骂，甚至挨打……这辈子，我都不要再过那种乞讨一样的日子！
放心吧，今生，都不会再过那种日子了，夏小荷默默地说。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本应该承欢膝下的年纪，却过早地被现实生活的重压摧折得疲累不堪！放假这么久了，也没见到落梅接到家里的问候、牵挂！被凉薄的亲情关系冷寂的心，该是多么渴望被呵护？！
夏小荷终于明白，认识这么久以来，落梅对身世和家庭闭口不谈的缘由，明白为什么至今落梅都没有说过家的具体位置，带着自己回去看看。
落梅，早已没有家了。这个事实，让夏小荷的心，疼痛不已。这些电视剧里也鲜有的情节，竟然如此真实地上演了。
第二天一大早，夏小荷醒来的时候，落梅已经收拾好了，说，今天我们去金石滩吧，那里可以捡到漂亮的鹅卵石，还可以去海洋公园看看。
这丫头，没事了？夏小荷定定地看着她，昨晚的情景，还清晰在眼前。
放心，太阳依旧在老地方升起！落梅举起手臂，做了一个自由女神的姿势。夏小荷笑了，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噢耶！落梅说，孺子可教，也不管夏小荷翻不翻白眼，催促她速度起床。
逛完海洋公园，看了海豚表演，两个人又奔向金石滩。
海浪温柔地亲吻着脚丫，赤脚踩在沙滩上，细软的流沙摩挲着皮肤，舒适无比。
“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 随我飘流四方。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走遍天涯海角，总在我的身旁……”落梅哼着歌，不断地弯腰选石头。
这丫头一张嘴，歌声就自然注满真切的情感，自然得，有如天籁。
石头越来越多，夏小荷不禁苦脸说，丫头啊，捡那么多，咱们再一路扛回四川，干什么用？
这你就不懂了吧，咱阳台上不是要养花吗？你说，花盆里不摆点好看的石头，光光的露着土，多难看……
这倒是，夏小荷点头，自己倒没想过要压点鹅卵石在泥土面上。再说了，自己本来就是个有心栽花花不发的人，一盆花事，一场花殇。可能，这点不及妈妈。妈妈养的栀子，海棠，都挺好的。只是，干妈把它们留作纪念了。
栽花养草，却是落梅的强项。用她的话说，一个人呆的时间长了，花花草草就成了自己的知己了。花草，最能解语人心的。
落梅一边拣石头，一边给夏小荷讲各种花草的习性，从小盆景的培育到大的嫁接，听得夏小荷五体投地。
听你一席话，感觉白读十年书啊，夏小荷叹。
山人都有妙技！落梅噗嗤一声笑了，趁海浪涌上来，掬起水洒到夏小荷脸上。夏小荷也捧起水，洒向落梅。两个人在沙滩上追赶起来，留下几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夜幕降临的时候，落梅打开包，从里层小心翼翼拿出来一个东西。夏小荷仔细一看，是孔明灯。哪来的？她问。
秘密！落梅调皮一笑，快点帮忙呀。
夏小荷帮忙把灯体撑开，准备点火了。落梅往里面系上一张纸片。
上面写的什么？夏小荷低头凑近去看，落梅用手一挡，说，秘密，别看！
不看不就不看吧，她笑，小气的丫头。心说，上面有落梅的名字，这个，她已经看见啦，哈。
你还真老实，说不看就不看，落梅摇摇头，说，我是该夸你呢，还是该夸你呢？
夏小荷挠头，说，点了啊——等烛火燃烧旺了，灯体里充盈满了热气，变得蓬松起来，她松开手。孔明灯慢慢地开始向上攀升。
今天是七月初七，咱们中国的情人节，落梅仰着头，说。
这丫头，想念向未北了吧？夏小荷默默地想，向未北，天堂里有情人节吗？这只千里迢迢的灯，你能看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