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别经年
夏露荷到了新学校，安顿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林海棠写信，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很好。只是，离家远了，离她也远了，要放假才能见到了。
没几天，林海棠的回信就到了。
“好好学习，学好专业，将来回S市工作。想到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能救死扶伤，成为白衣天使，我就为你感到骄傲。另外，我同时给柳迎春写了一封信，烦请她多多照顾你，你转交给她。”林海棠在信里如是说。
柳迎春学的是外科，夏露荷被调配到儿科，不在一个院系。不过，因为有了林海棠，两个人又都是S市的，因此，比一般同学的关系，要近一点。
除了埋头学习，夏露荷最大的乐趣就是等着生活委员到班上来“广播福音”，从他手里拿到海棠的亲笔书信。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下了课，一个人蜷缩在床上，静静地读着海棠的书信，从字里行间感受着她的想念，这成了夏露荷最美的享受。
很快，海棠就会工作了。到时候，即使不能在S市，也会在区里这些地方，将来，也可以调动的。等自己医学院毕业，照理，也是会分回老家去的。这样，自己和海棠，将来就可以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能自力更生，自主命运，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没有比这样更好的未来了。
期间，她也收到过大哥三哥和傅远帆的来信。哥哥们的来信，无非就是让她好好学习，缺钱花了就写信，叮嘱她经常给老太太写信，免得牵挂。傅远帆的来信，无非就是说说学校的情况，交流一下学习心得。
倒是那个柳迎春时不时不经意地打听傅远帆的情况。问得多了，夏露荷干脆把地址抄给她，让她自己和傅远帆联系。
临近暑假，夏露荷给林海棠的信，没有告诉她医学院什么时间放假，也没有问她什么时候毕业，有没有空回夏家湾——她想在放假后亲自去S市，给她一个惊喜。
终于到了放假的日子，夏露荷急急忙忙地收拾好行李，买好汽车票，准备回家了。先回去看看老太太，然后让海棠来夏家湾住一段时间。
想到要见到几个月未见的海棠了，她的内心就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兴奋。一路上，她总觉得汽车走得慢了些，不断地看窗外，辨别到了什么地方，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看了一阵往车后不断闪过倒退开去的树木、山
林，她的头开始晕了。
到了夏家湾，夏露荷的兴奋很快又冷却了——老太太病了！妈身体一向还好，怎么就躺床不起了呢？这个突来的状况，让她措手不及。
几个姐姐和大哥三哥都回了家，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为了不耽搁她学习，老太太不许哥哥姐姐们拍电报。
如今，老太太三天三夜没进水米了。等夏孟义赶到家，老太太便要大儿子出面，带着夏仲义给她准备棺材，修坟墓了。
夏家湾的人都在传，老太太活不过这个六月了。夏队长过来看望老太太的时候，也私底下提醒夏孟义该准备后事了。
乡下的医生，是决然看不好老太太的病。夏露荷和哥哥姐姐们商量了一番，决定把老太太送到区里医院去住院。
老太太一听要进医院，死活不愿意。
我看，这样子，妈这病来得怪头怪脑的，得冲冲喜，大姐夏梦荷说，喜事一办，妈就好了。
办什么喜事？大哥夏孟义问，我们家还办什么喜事？去年才办了。
办了的不算，大姐说，再办一次，给妈冲喜。
哪有办两次的？三姐说，考状元是值得庆贺，办两次就说不过去了吧？
这次，我们得办喜酒，喜酒！大姐强调，咱们家就剩七妹没成家了，她马上也25岁的人了，再不结婚，我看都成老闺女了。
大姐！夏露荷不满地抗议了，妈生病，就应该去看医生，和我结婚有什么关系？
七妹，我说，你希望不希望妈好？大姐问。我当然希望妈好，夏露荷说，可是——
你问问你二哥，在夏家湾，人家都怎么说你，怎么说我们家！大姐有些生气，二弟，你讲讲！
夏仲义看一眼大姐，又看一眼大哥，说，本来我不想说，大姐喊我说，我就说了。七妹，你自己是不晓得，人家背后早就在议论你了，话也不好听——
议论我什么？夏露荷看着夏仲义，心头不由闪出了火花，我有什么好议论的？
说你女娃儿不像个女娃儿，天天跟那群知青鬼混，20好几了都没不找婆家，怕是早不清白，嫁不出去了！夏仲义说，说得多难听！妈就是听了这些，才病倒的——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背后搬弄是非，你们也要跟着凑热闹吗？是不是你在妈面前说的这些
乱七八糟的？！夏露荷火一下子大了，对着夏仲义吼，外人
乱说，你们也信吗？！
七妹，我是为你好，夏仲义也火了，你也不想想，说这么难听，我听着就舒服吗？丢脸也是丢我们家的脸！
我给家里丢什么脸了？夏露荷哭喊，我做了什么？！你们都这么对我！别人要推我下崖坎，你还帮着别人推！连外人都不如！就知道给我泼脏水！
好了！半天没出声的夏孟义大吼一声，你们！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二哥，你好生说，夏云荷赶紧出来劝架，有事说事，你俩别吵起来了，妈还病着，听着能好受吗？！
老太太躺在床上，听了外面儿女们的吵吵，呻唤得越发厉害了。三嫂听见老太太的响动，插了一句，妈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七妹了……
我有什么不让人放心的？夏露荷抽噎着，你们别伙同外人来逼我！
七妹，话不要这么说，三嫂劝，哥哥姐姐都是为你好，妈岁数大了，儿女那么多，也就你的个人事情还没处理，她天天焦（焦，四川方言，忧虑的意思）这些事情，晚上都睡不着，抽烟也抽得更凶了……
老太太现在就是心病，哪个医生来都没用，何况，她这一辈子，药都没吃过，要她进医院，这不等于直接要她的命？夏家兄妹达成了这样的共识，也就不劝逼着她进医院了。真正的好药，得看七妹怎么炮制了。
夏露荷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架到了柴火堆上，不由得慌了神。结婚？这个问题，原以为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就能按着自己的意愿自由自在地过日子，难道还是逃不开结婚生子的这个既定模式？
她擦掉了眼泪，慢慢走进老太太房间，抱着救生稻草一样的希望。
“妈，我们去医院，要不要得？”夏露荷几乎是哀求着老太太，“哪有生病不看病的？”
我没病，老太太叹气，呻唤，说，你妈老了，该去见你老汉儿了……你大哥……二哥他们……给我准备好了没有？
妈——夏露荷又伤心地哭起来，老太太气若游丝的样子，让她难受，害怕。
七妹……你莫哭……老太太喉咙里呼呼的，像有个风箱在拉动，歇了一会儿，伸出干瘦的手，拉着夏露荷，说，人活百岁，也是个死……我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只有你没成家……妈都看不到你嫁人了……
妈——夏露荷忍不住大哭。
人都要走的，老太太淌下老泪，努力提着气，说，七妹，你让妈……放心地走吗？别让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七妹，你就答应妈吧！”几个姐姐异口同声，“七妹，答应了吧！啊？！”
你看看妈都成什么样子了？夏仲义质问，你要哥哥姐姐都跪着求你吗？！那好，我先跪——
“别说了，你们！”夏露荷咬牙，“妈，我……答应你！我听你的。听你们的——”话没完，她的眼泪又淌满了脸。
老太太脸上，露出艰难的微笑，伸手给她抹泪：你莫哭……这是好事……哭哭啼啼的，妈也不好受。妈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看着你成家……好好的过日子……
夏露荷站起身，冲出了房间。
七妹！你去哪里？夏云荷跟了出去，三嫂也跟了出去。
老太太转眼看着两个儿子，夏孟义点点头，说，妈，你放心，我马上把他叫过来。顺便，给三弟也发个电报。
七妹没事吧？夏孟义又问。
没事，你要相信妈，看人不会走眼的，傅远帆这个人靠得住，夏梦荷说，过些日子，七妹自己会想通的。
让夏家湾人有点意外的是，夏家的丧事没有预期进行；但夏家的喜事，又没人觉得意外。老太太眼看着就不行了，冲冲喜，这完全符合乡下人的思维习惯。
傅远帆很快就被夏家大哥带到了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七妹的手交到了傅远帆的手上。
春节的时候，老太太曾背着夏露荷，找傅远帆摆了很久的龙门阵，摸清了情况后，她心里有了谱。自由
恋爱，有几个靠谱的？再怎么说，老一辈的，活了一把岁数，过的桥比年轻人走的路还多，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米还多。
婚期，就在一周后进行。
考虑到傅远帆也没有什么亲友，夏家人决定就在夏家湾以招上门女婿的方式，来办这场喜事。这场喜事一办，老太太的十个儿女，不，是九个儿女，都有了自己的归宿，即使马上咽气，她也可以大大方方无牵无挂地去
阴曹地府见夏家老爷子了。
夏露荷不知道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林海棠，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让她来参加这场婚礼。海棠，她会理解自己的无奈，最终真诚地祝福自己吗？
人，在做梦的时候是神仙，思维的时候几乎是乞丐。
晚上，她摊开海棠送给她的笔记本，在灯下坐到半夜。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决定去市里一趟。
凭着记忆，找到海棠的家，迎接她的，却是一把沉沉的铁锁。她呆立半晌，茫然地看着铁锁，海棠去哪里了？
等到下午两点，又热又饿，夏露荷的体力有些不支了，可是依然不见海棠人影。S市，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她只好往车站走。
嘿，七妹！你怎么在这里？夏露荷正看着手里的车票愣神，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原来是杨志。
“我来找海棠，她不在家，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我也才回来，没看到她。你什么时候来的？要回去了吗？”
夏露荷没回答他的话，看他背着个行李袋子，就问：杨志，你在哪里工作？
什么工作不工作的，不过是到处找活干。杨志搓搓手，局促起来，四处奔波，讨生活吧。咱们这一帮人，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结婚的结婚，大概我就是个垫底的，还真像《水浒》里那个杨志，落魄到卖刀的地步，可人家还有刀可卖……
谁知道将来又是什么样子，夏露荷安慰他，你也别妄自菲薄，说不定，将来，混得最好的，是你。人家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谢谢安慰，杨志无奈笑笑。
夏露荷正色，认真地说，杨志，我不是安慰你。你们那群知青里，你的人品，个人担当，其他人是没法比的。我觉得，这样的人，运气不会太差。当初停学回到农村，我也打算束手就擒了，要不是有海棠的鼓励，赶上国家政策调整，我一辈子也跳不出农门。
那也和你的聪明努力分不开啊，杨志说，你和海棠天分好，是读书的料——
海棠去哪了？她忍不住又问。
要不，我陪你去柳迎春家里看看？说不定就在她家。
如同溺水的人在绝望的挣扎之际抓到了一根稻草，得到杨志提供的地址，她等不及多说几句，婉拒了他的好意，自己匆匆忙忙走了。
惟愿，海棠在柳迎春家里。
你怎么来了？看到夏露荷，柳迎春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傅远帆没回城吗？没和你一起？
海棠不在你家？夏露荷问她。至于傅远帆，她不愿提及。
她去她的一个同学家了，柳迎春说，听她说，他俩分配到一个学校了，有些事情要办一办。
什么同学？男的？夏露荷问，姓什么？
好像是姓张吧，柳迎春想了想，我也记不太清了。挺有才的，听她说。他俩郎才女貌的，很般配……
这些话，在夏露荷听来，特别刺耳。她接不下去，就由她一个人叨叨了。
哎，对了，你找她干嘛呢？柳迎春想起来，问她。
没事，我就是来找她玩的，没想到她不在。她今天能回来吗？
应该不会吧，得办事呢，好歹要一两天时间，他俩不还得单独处处吗？柳迎春说，要不，你就在我家先住下来等她？
“算了，我还有事，”夏露荷掏出信，“等她回来，麻烦你把信转交给她。拜托了！”
“放心，我一定交给她，”柳迎春保证，“她一回来我就给她。”
得到柳迎春的保证，夏露荷总算安心了一点。希望，海棠快点回来。
回到家，看着哥哥姐姐为操办这场喜事忙忙碌碌的，夏露荷倒觉得自己成了个局外人。她一度觉得，她只是在看一场和自己没有多大关联的热闹。直到，傅远帆要和她一起去买（言情小说网：www.⒍⒐➏➒xs.CC）衣服照相，为婚礼做准备，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
结婚证，是大哥托夏家四爹办的，带了两张照片去公社，贴上去，盖上公章，这一辈子，就这么和另外一个人捆绑在一起了。
六月十二，黄道吉日，这个日子，是老太太让二儿子夏仲义拿着夏露荷和傅远帆的生辰八字，特地跑了近三十里路，找一个能掐会算的八字先生测的。吉日吉时成婚，婚姻和美，人丁兴旺。
夏露荷天天在家等，直到六月十一，也没等来自己要等的人。有部小说里结尾说，这个人，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
她该死心了。
六月十二，当林海棠赶到夏家湾的时候，她远远见到的，就是夏露荷家的院子里到大门口，都摆满了桌子。院门口，一地的鞭炮渣儿；大大的红色双喜字，分外抢眼。
林海棠懵了，谁结婚？七妹？！
海棠，你真是个千里眼顺风耳，三姐看见门口的林海棠，打着哈哈，说，都来不及通知你的，没想到你自己来了。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林海棠给老太太和夏家兄妹一一打过招呼，就被三姐拉进了夏露荷的房间，还没迈门槛，三姐就喊：七妹，你看谁来了？
看见林海棠，夏露荷惊呆了。
“恭喜你，七妹，”林海棠
嘴角努力牵动一下，“来得匆忙，我都没给你准备礼物，对不起。”
你陪陪七妹，我还要招呼客人。三姐说完又出去了。
海棠——夏露荷刚开口，眼泪就下来了，她心里有无限的委屈，可又不知道如何说起。这些，海棠知道吗？
别哭，别哭，林海棠伸手给她揩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哭了可就不好看了。
说话间，傅远帆进来了，看见林海棠，愣了一下，马上又笑了，说，海棠，都没来得及通知你，真是抱歉。
没事，我和七妹，讲这些的话，就显得不亲了，林海棠笑，只是，没给你们带好的礼物，该说抱歉的是我。
你看你，说这些，刚刚还说和七妹不见外，你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傅远帆笑，又对夏露荷说，七妹，妈叫我们出去敬酒了。
夏露荷站起来，眼睛却看着林海棠。
去吧，林海棠说，别让你妈久等。
两人出去了，林海棠环顾一下房间，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木窗户上贴着的大红喜字和床上的新被褥……昔日熟悉的地方，做了新房。
夏云荷又进来，把林海棠拉了出去。林海棠给老太太道了喜，夏露荷和傅远帆一起给林海棠敬酒。
“倒满，”林海棠吩咐傅远帆，“应该是我敬新郎新娘，来得太匆忙，没给七妹准备礼物，所以，我喝三杯，表示我的诚意，祝福你们白头偕老，幸福美满！”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一杯，一杯，再一杯，林海棠仰着脖子，一气喝干。
三姐在一边鼓掌，说，海棠妹妹这脾气，对我胃口，是个爽快人！比好多男人都强！
夏露荷看着林海棠的脸，苍白转为艳红，心疼得跟被掐住了一样。大哥又在开始催她和傅远帆挨个敬酒了。
邻桌，夏队长大声说：老嫂子，这个女婿挑得好吧？当初我保的这媒，嘿，没话说吧？夏家大哥连忙点头：三爹这媒保得好！七妹，你俩赶紧过来给三爹敬酒！
嬢嬢，姐姐，我这回来，是来告诉你们好消息的，林海棠等夏露荷转身去敬酒，说，我
父母被平反了，帽子也摘了，我急着来告诉你们，然后再去棋盘村祭拜一下我爸妈，告慰一下他们的在天之灵，没想到，赶上七妹的婚礼——
确实是好消息，老太太点着头说，既然来了，你就安心喝七妹的喜酒吧。你和七妹，比跟亲姐妹一样。她的终身大事，你的终身大事，都不能少了好姐妹……
老太太这几天身体情况有了好转，能喝稀饭了，
精神好了不少。看来，这个喜事，确实办得适宜。
“我在夏家湾插队这些年，嬢嬢你们一家帮衬我不少，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借七妹婚礼，我敬你们一杯！”林海棠说完，仰头干了，然后对着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
喝完，林海棠就告辞要走。夏家老太太自然挽留一番，想到她一片孝心，又只好作罢。
夏露荷还在挨桌敬酒，眼睛时不时往老太太他们这边看。看到林海棠往院门外走，她叫一声“海棠”，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让海棠妹妹走吧，她要忙着拜祭她
父母，三姐说，我找个人用自行车送她去赶车，这么热的天，别中暑了！
七妹，我先走了，祝你……幸福！林海棠说完，不等夏露荷开口，就坐上自行车后座，催促送的人快走。
自行车驶出院门，沿着竹林、荷塘一路往前，林海棠一直没有回头。夏露荷看见她的背影，在六月的太阳下越走越远，风，撩起她的头发。阳光，出奇地晃眼。
尽管已进入伏天，但夏露荷还是觉得空气窒闷而又寥落，四处泛着嘈杂的
阴沉的冷。看着林海棠走出视线，走进那片虚无的白光里，她仿佛听见一阵碎裂的响声，在心里默念：再见了，海棠，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