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蝶逢
（一）久别重逢
重新回到S市，进入二医院工作，夏露荷带回了自己未完的关于脑瘫康复课题。这个课题，她已经着手有些时日了。儿科永远忙碌，加上这个课题研究，她忙得几乎没什么自由的时间。
回S市，当务之急，是把两个孩子送进学校，让他俩尽快适应新的环境。
这些事，都交给傅远帆去办了。不过，好在两个孩子一直都很独立，几乎没让自己操过什么心。
下班回来的路上，夏露荷想起前几天孩子说的资料费用没交清，也不知道还要补交多少。于是，她绕道去了学校。
到了学校门口，碰见一个中年妇女给她打招呼：哎，你也是来开家长会的吧？你孩子是哪个级的？
家长会？她蓦然一惊，今天开家长会？孩子回家说没说家长会这事，她记不起来了。
既然来了，还是去看看吧。这么多年，自己也没参加过孩子学校的活动。上次在N市，孩子作文获奖，进行现场颁奖的时候，她也没到场。回到家，她从孩子眼神里看到的，不是获奖的兴奋，而是一种和小小年纪不太相符的失落。
孩子越独立，越和自己不亲。每每想到这些，夏露荷的心里，满是愧疚。
找到教室的时候，家长会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她低着头悄悄地从后门走了进去。讲台上，孩子的班主任老师正在做最后的讲话。
标准的普通话，电台般亲切而又婉转的声音吸引了夏露荷，她抬起头，看向讲台，脑子不由轰的一声——是她，是她！真的是她！面前站着的，是十多年未见的林海棠！
她的心，急促地跳动起来，清楚明白地，一下下重击着胸腔。
等林海棠讲完话，家长会就到了最后一个环节，家长和老师自由交换意见。夏露荷远远地站着，看着被一群家长簇拥着的林海棠。她一身米色的职业套装，满面微笑，站立在人群中，从容而优雅。
林海棠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夏露荷的目光交汇了。夏露荷就那样一直站在后面，静静地注视着她。
人群逐渐散去，林海棠走向夏露荷，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
你来了？林海棠说，依然微笑着。这是阔别多年后，她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很容易地就让夏露荷想起1972年3月的那个中午，夏家湾荷塘边的海棠树下，身上落满花瓣的林海棠抬起头看着自己，伸出手说：“我叫林海棠，新来你们夏家湾的知青。”
一瞬间，夏露荷觉得，十几年的光
阴，在短短的五六米距离里，倏然穿越了。
岁月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好像不过是指缝间的事。尤其是这一刻。
你还是那么好看，夏露荷笑，伸出手。
林海棠握着她，也笑，你比以前大方了。一边说，一边打量夏露荷——一袭深色风衣，衬得肤色更白皙了，不，是脸色有些苍白。她身形瘦削，倒多了些飘逸的味道。
【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⁹₆⁹xs.com】 两个人缓慢地往教学楼下走。两个孩子还在球场上，看见妈妈来参加家长会，不知道会不会特别意外。
久别重逢，海棠依旧，夏露荷觉得，她的心里，那些一直梗阻在心里的结，全都该解开了。这些年，有些话埋藏在心中好久，总是没机会说，等有机会说的时候，却说不出口了。
一路沉默。
林海棠率先开口，说，早上我来上班，错过了公交车，多走了几步路，你猜碰见谁了？
谁？柳迎春吗？夏露荷问，见林海棠摇头，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谁，索性等她告诉自己答案……
小蚊子，林海棠把一缕散发拢到耳后，笑，这么多年没见，她越发胖了。我也没想到，她在报亭卖东西。当时只是觉得声音有点熟悉，多看了两眼，才认出她——呵，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还真是，这么小的S市……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夏露荷也有同感，只是有时候又觉得过得特别慢。怎么，你知道我要来吗？对今天的重逢，林海棠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而自己，还沉浸在“今宵剩把银釭照，又恐相逢是梦中？”的惊疑中。也或许，自己只是想探寻一下对方的想法才会这样问？
我知道，你迟早会出现的，林海棠笑，夏小荷这个名字，已经让人觉得有点特别了，登记家长姓名的时候，她和傅小帆写的都是傅远帆的名字，没那么巧吧？我就在想，这俩孩子，都是你的孩子？于是，她抱作业本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就问她了。
小荷随我姓，小帆随他爸姓，夏露荷说。
得知你怀孕了，后来，又去了N市，那时候，我就想，我们该各自去过各自的日子了。结婚，生子，走既定的人生路，林海棠还是保持着微笑，多年前的事，仿佛都过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回忆，如波平浪静的水面，唯有细碎的涟漪。
怀孕的事，或许，是柳迎春告诉海棠的吧？如今，一双儿女，在林海棠看来，自己应该是幸福无比的吧？夏露荷不由苦笑，难得的平静，她不忍破坏了它。
就像某个作家说的那样，“如果情感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愿意从此就在海底沉默”。
那会儿，我也是听柳迎春说，你和他结婚了，夏露荷低头，慢慢地说，再后来，我提出离婚，他不肯，毕业后两个人一起去了N市工作。
为什么离婚？他待你不好吗？林海棠问。
也不是，就那样吧，将就着过，夏露荷淡淡地答，你呢？那个，张——待你好吧？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林海棠没有回答夏露荷，却背了这么一段话。夏露荷也不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张老师，还是傅远帆。
你的言语，我爱听，却不懂得，我的沉默，你愿见，却不明白。用这句话来形容她彼时的心境，很是恰当。
当初在夏家湾青春喧嚣的那一帮人，如今都风流云散了。
对了，杨志也在N市，搞建筑，这几年开了个公司，发展得还不错。你没碰到过他？
夏露荷摇摇头，在N市，她这个外地人，生活的圈子，无非就是家和医院两点一线，没有什么社交圈子。
看到夏露荷与林海棠，两个孩子立即跑过来。
林海棠不住赞叹夏露荷的好福气。当即就表示要认小荷姐弟俩做干儿女，夏露荷微笑着，默许了。
夏小荷，夏露荷，怎么看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不同时代的两个版本。
还没好好感受重逢的喜悦，夏露荷就接到通知，去了上海参加一个研讨会。
上海滩的繁华，并不值得人留
恋。抽空，她去了临近的苏州，逛了逛那里的园
林，挑了两条丝巾。
回来后，她把丝巾交给孩子，让她带去给林老师。
妈，你和林老师，很久以前就认识吗？小荷问。她点头，说，很久了，那时候，还没有你们俩。
那，这回偶遇，你们算是“他乡遇故知”了？小帆接过话说。
S市，怎么能算是他乡？咱们籍贯不就是S市吗？小荷皱眉，表示嫌弃，别卖弄你那半袋子了，真是的。
夏露荷看姐弟俩斗
嘴，说，你俩别光顾着拌
嘴，学习去吧！拿过水壶，往阳台走。几天没在家，也没好好浇过那几盆花。
海棠花一片葱茏，早过了花期，竟然又开了一朵红色的小花出来。她盯着花，想着贾宝玉门前那棵枯死了一年的西府海棠在十一月开出了花朵，引来了荣国府一干人的揣测，又想起那年和海棠在S市的郊外看漫山的海棠花，听海棠说这花的寓意，不由出了神。
早上起来的时候，小荷又在说她的梦了。夏露荷听她认真地讲梦中的情景，也不打断她，不动声色地剥
鸡蛋，等她说完了，然后把蛋递给她，说，吃了。
看孩子老老实实地吃
鸡蛋，她说，长身体都这样。你问问小帆，他对你说的那些，有印象吗？
孩子大了，想法总是奇奇怪怪的。
周末，赶上是夏小荷姐弟俩的生日，林海棠订做了个蛋糕，还带来了一个单放机，一个满天星封面的大影集。两个孩子高兴得什么似的，围着林海棠干妈长干妈短地叫。
比对我这个妈还亲，夏露荷叹，你这干妈真是后来居上啊。
吃醋了？林海棠笑，半路捡了个女儿，我现在还真有点暴发户的虚荣显摆心理。
我不吃醋，夏露荷抄起手，说，我也没怎么管过孩子，现在，有你这个做教师的干妈，我更不用操心了。
那还真不用操心了，他俩学习都挺自觉的，林海棠赞扬说，尤其是小荷，将来升学，考个好大学，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比起你当年，还真是青出于蓝。
但愿吧，夏露荷笑，我希望她能选理科。
为什么？你也重理轻文？林海棠有些意外，看不起学文科的？
也不是，夏露荷解释说，我只是觉得，女孩子读多了书，心思太过细腻敏感，不好。这孩子，打小就爱在我房间里偷偷拿书看。她还以为我不知道。而且，她性格有点内向。
性格内向，和爱读书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吗？你这是什么逻辑？林海棠笑了，哪有你这样当妈的？人家盼着孩子读书，孩子还死活不读呢。有这个阅读的习惯，这对她将来的生活，工作，都是一个好事情。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她选理科，夏露荷有点坚持。
这个，还是尊重孩子吧，她喜欢什么选什么好了，林海棠说，你也不能代替孩子去走他们自己的路。
说话间，孩子在阳台上喊，妈，海棠花开了！
什么海棠，这两天开花？林海棠笑起来，是不是妖孽啊？
我倒宁愿相信有花妖，夏露荷招手，走，看聊斋去！
你这盆花养多久了？林海棠问指着海棠花问。花盆里长满了青绿的苔藓，盆体虽然干净，但也不再鲜亮。
我去N市参加工作那年，夏露荷笑，跟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
搬家了，我妈都舍不得丢，所有的花，都送人了，除了这盆海棠，傅小帆在后面说，我妈最喜欢海棠花了。
林海棠凝视着花，半晌，说了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