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咪咪和零露一起先送清宝去了学校、又去菜市场买好菜，就直接去了褚俏住的酒店。咪咪推零露进房间后，发现小周已经到了，两人显然已经进入工作状态，看来褚俏这个公司老板，也不是浪得虚名。
尽管昨晚和咪咪聊过之后，褚俏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可今天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零露，褚俏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她也终于体会到咪咪为什么会用“凌迟”来形容自己的每一天。
“姐姐、咪咪，你们来了。咪咪，这段日子小周是你的助理兼摄像，这个是我们策划部做的台本，你好好看看。策划部的意思是要做一个你的简历视频——现在不都流行这个吗？”褚俏说着递给咪咪一个本子。
“这个视频呢会记录你的成长轨迹的几个节点，比如小学、中学、大学，这个台本里都有，对了，关于学画的经历，咪咪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咪咪和零露对视一眼，她们同时想到了那个文化馆。咪咪摇摇头说：“没有。”
“那好，我接着说，小周负责摄像，我们打算采用纪录片跟拍的形式，所以也没打光、化妆什么的，我估计你也不喜欢那个。声音呢会后期配，用旁白的形式，还有配乐。那个，我的公司规模也不大，再加上咱俩这关系，咪咪你就当是帮我一忙，能自理的尽量自理，比如开车吃饭什么的，行吗？”
“没问题，我觉得有小周一个人就够了。”咪咪说。
“够意思！咪咪，你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咪咪坐在零露身边，两人一起仔细地看着台本，过了一会儿咪咪抬起头说：“这个台本里的特写和近景能不能都删了？”
褚俏和小周愣在那儿，片刻之后，褚俏掏出一张钱递给小周说：“你出去买点饮料吧。”
小周走后，褚俏问咪咪：“都过去这么久了，还那么害怕吗？”
褚俏还记得初识咪咪时，她对拍照的抵触；还有在798打工时，她对那个激进的Ruby的反感。
咪咪低着头，说：“怕，是一直都怕的。可是边怕边走，一路走来，回头看看竟然也走了很远了……”
零露听着这熟悉的话，她伸手握住了咪咪的手，咪咪也紧紧握住零露的手。
“……可是，我不喜欢也没办法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哪怕是在视频里，你就当是我的性格缺陷吧。”
零露想到的是咪咪的童年，她也用恳求的眼神看着褚俏。
“那……好吧，旁白的文案都写好了，镜头可以改，但视频的时长不能变动。咪咪，你把台本给我，我和小周一起改改。下午我就回去了，你也不用去机场送我，你和小周尽快开始，有什么问题我们电话联系。”
“好的。”
按照台本的设计，第一站是咪咪的小学。当天下午，她们就来到了那个老厂区。有多少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了，当咪咪开车进去的时候，她吃惊地发现，原本在她记忆中那个宏伟高大的大门，现在居然这么矮小破败。
咪咪找到厂附小把车靠边停好，他们在校门外选好位置很快就拍完了。小周要进去接着拍，咪咪拦住说：“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我们进去不合适吧。”
“可是，张老师，这点素材连剪辑后的时长都不够呀。要不，我进去和校领导交涉一下？”
咪咪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走吧，上车，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咪咪循着模糊的记忆，费了番工夫才找到了那条废弃的铁道。二十年过去，这条铁道看上去更加破败荒凉，因为两头的地都被占了，所以实际上只剩下很短的一段铁轨。铁轨上锈迹斑斑，枕木间的石子下不时冒出一尺多高的杂草。
已近黄昏，太阳开始西沉。小周一看到这儿的景色，就非常兴奋，他伸出双手比划着取景框的样子环顾四周。
“张老师，这个地方太棒了！单是自然光就特别的美！”
咪咪笑笑，零露想站起来四处走走，被咪咪
硬是摁了回去。这里地势不平又到处是小石子，真摔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蹲在零露的轮椅旁边，沉默地看着铁轨的尽头。
“咪咪，那个风衣男人就是在这儿遇到的吗？”零露小声问。
咪咪点点头，真快啊，竟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那个人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也应该年过半百了吧？那样的人能在严苛的现实中活到这个年纪吗？随着年龄的增长，咪咪每经历一些事、每成长一些，就会对那个风衣男人有新的认识。那个记忆中的存在已经从最初的惊吓、
阴影，渐渐转变为触摸那个世界的窗口、认识真实世界的参照系……直到现在已经如平行世界中的同行人。
咪咪叹口气，收回目光。
“小周，你自己取景吧，都拍远景和背影，再来个时间长点的空镜头。”咪咪嘱咐道。
“好的，张老师。”
“这样，时长差不多就够了吧？”咪咪问。
“嗯，我尽量多拍点儿，这太美了。”
咪咪按照小周的指示站在指定位置，迎着落日开始慢慢往前走。零露坐在轮椅里，就在小周的旁边。她静静地看着咪咪沿着铁轨慢慢走，身影越来越小，即将要消失在那一轮夕阳中。
几分钟过去。
“好了，张老师，回来吧。”小周朝远处的咪咪招招手，喊道。
看着从夕阳中重新走出的那个小小的身影，零露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朝她走来的不是现在的咪咪，而是二十年前、那个孤苦无依、满眼迷茫却坚强倔强的小孩儿。
零露看着走近的咪咪眼睛潮湿泪光闪烁，忙问：“怎么了？”
咪咪自己也好似穿越了时光一次，年少时的无助与愤怒全部滚滚而来。想来也心酸，这几十年间走的再远见的再多，似乎都没走出过她心底深处的那条“废铁轨”。
“没事儿，一直盯着夕阳，眼睛有点酸了。”咪咪揉揉眼睛看了眼表，“现在这个时间，伯母已经接了清宝都快到家了，我们最后再去个地方吧。”
咪咪开车来到了她以前的家。她没有下车，看着这个二十年过去都没什么变化的地方，咪咪默默无语。
“那个不是老张家的老二咪咪？”不远处一帮坐着聊天的
老头老太太里，突然站起一个老头叫出了声。
咪咪朝声音看去，好像是他们家以前的邻居小李子。
“李
叔叔？”咪咪赶忙下车打招呼。
“是我是我！果然是咪咪，都长这么大了？我差点都不敢认了。”小李子也早已经成了老李，他和其他几个老人都围拢过来。
“咪咪，听说你哥在美国做官了？还把你爸接过去了？”
“哦，不是做官，只是搞科研。”咪咪回答。
“咪咪，出息了，还买车了！”
“咪咪，你爸给我打电话说，你也出国了？你咋又回来了？”老李问。
“咪咪，是不是还要走？”
“那当然，谁不愿意呆在国外！”
……
老人们七
嘴八舌地抢着说话，咪咪开始还打算回答，最后只能笑着不说话。
“要说咱们这片，最有出息的就算老张家的孩子们了，考大学出国光宗耀祖！”
“对！对！有出息！”
“那个老王家的小子也不赖呀，去南方没几年就发了，给他老子在南城弄了好几套房子！”
“还有那个老赵家的大姑娘也挺有能耐，也是去了南方没几年就给她妈盘了个商店，后来又把她妹妹也弄过去，姐妹俩一起挣钱！”
老人们似乎忘记了还在旁边的咪咪，话题开始跑偏。
“你们懂个啥？老王家的小子干的是走私！老赵家的闺女挣的不是干净钱！”
“这还用你说！这些人人都知道！可那也是本事！”
“对！现在这年头，能挣钱、能挣大钱就是有真本事！就是有出息！”
……
人们纷纷附和，（言情小说网：www.➏➒➏➒xs.ⓒⓒ）咪咪皱着眉回到车上。最近几年笑贫不笑娼、是非不分的风气她也早有耳闻，可是今天亲眼见到还是让人难以接受。看着这些大爷大妈们如此没有原则的麻木不仁、没有下限的颠倒
黑白，咪咪不禁要怀疑，他们还是那年春节，
父亲眼含热泪口口声声说着“仗义、仁义”、肯为
父亲签名作保、肯为父亲哥哥捐钱的老工友老伙计吗？
咪咪沉默着把车开出厂区。
其实，咪咪刚回小城不久就已经感觉到了，故乡小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和惯性，它能阻碍时代的发展和进步，它四平八稳地延续着自己落后的节奏，和一切积极的、进取的力量作对；让它的居民们满足现状、死于安乐而不自知。
这种滞后倒退的力量甚至不时地把咪咪拉回到从前的少年时代，她与小城的这种惰性拖沓格格不入、倍感窒息，时常会感到少年时常有的迷茫与怒火，如果不是姐姐一家都已经扎根在这里，她真想像哥哥那样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
咪咪先把小周送回了家。看着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语开着车的咪咪，零露轻抚咪咪的肩头说：“时代的快速发展必然会付出一些代价的。”
以道德的沦丧作为发展进步的代价，这个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咪咪在心里沉沉地叹息一声。
第二天的拍摄地点是在市重点中学，他们很快就把校门口的部分拍完。小周让咪咪和零露在车里等一会儿，他先进去联系一下。咪咪笑着问零露：“姐姐，你还记得我上高中时你来给我开家长会吗？还有我们一起出的那个
黑板报？”
“记得，当然记得。”零露也笑着说：“你人生中的第一张奖状。”
“呵呵，好像也是最后一张。”咪咪笑着扶额。
小周很快跑出来，让她们进去。
“小周，你真厉害！”小周的办事效率之高，让咪咪叹服。
“哪儿啊，我爸认识这儿的一位老教师，托人家一说，这才能够大开方便之门。”小周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
咪咪心里感叹，这也算是这个小城的一个特色吧，熟人好办事。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负责外联的副校长，咪咪没什么印象。小周介绍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副校长挺热情的，详细询问了咪咪当时就读的班级和班主任，咪咪一一做了回答，结果没一会儿，咪咪意外地看到她高中时的班主任林老师走进了办公室。原来副校长一听到林老师的名字就示意一个老师去找了林老师过来。
咪咪赶忙站了起来，林老师也老了。
“林老师，您好。”
“张肜，欢迎你回到母校。”
“林老师，我一直想和您说一句谢谢，请您接受我的迟到了十年的感谢！”
两人轻声交谈，小周则在后边一直拍摄。咪咪不想耽误林老师的正常上课，她没有多呆，就出了办公室，他们又在校园拍了一些远景和空镜。很快，到了上午的课间操，咪咪一看学生们都往操场涌，就匆匆谢过副校长离开了学校。
趁小周整理摄像机里回放的空当，咪咪推零露去了他们家过去的老房子。门上了锁，据牛牛说，这个房子他爸已经交回了厂里。咪咪看了眼旁边的那间，那是安安曾经的家。想到安安，咪咪就不能不去小河边，她推着零露来到那条小河边，河里接近干涸只有很窄的水道了，暴露在外的河床上散落着石头和杂草，显得光秃秃的。以前的芦苇荡、野花小草都不见了踪影，似乎都同安安一起消逝、去另一个世界陪伴她了。那棵树和树荫倒都还在，咪咪把零露推到树荫下，自己随意地坐在姐姐的脚边。两人都不再说话，仿佛回到初识的时光，姐姐在那里画画，自己在后边静静地看着。
在她们身后的远处，小周也在默默地拍摄着。
下午，咪咪一行人去师专拍了一些镜头，咪咪坚持只拍校园外的一些街景，所以没碰到什么熟人。小周没办法，只好自己进去拍了一些校园环境。小周说，作为未剪辑的素材，应该准备充分尽量多拍一些。咪咪没意见，终究个人的发展是离不开时代的发展和环境的变迁的。她载着大家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中拍了不少，趁着这个机会，咪咪倒是去了许多她回来后一直没时间去的地方，不得不承认，家乡的变化还是挺大的。
第二天，零露咪咪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就和小周一起去了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