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俏亲自去机场，接到咪咪一行人直奔美院。美院仍是一贯的随便进出、门口的保安可亲可近到形同虚设。恰逢周末，校园里学生不多，咪咪她们除了进不去的地方，把能进的楼和画室都拍了个遍。两人心有默契地同时避开了留学生公寓。
在北京，一切都是褚俏做主说了算，咪咪没有异议、任其摆布。她唯一在乎的就是零露的身体，一下飞机就开始马不停蹄的工作，她担心姐姐的身体会吃不消。
不过零露看上去挺兴奋的，几年前她来这里参加咪咪的毕业典礼，那时的身体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想到有可能是最后的见面，她还是
硬撑着来了北京。在北京和咪咪在一起的那几天幸福而短暂，回到小城后她就大病一场，以后的日子几乎全靠甜蜜回忆和咪咪的邮件煎熬度日，身体情况却稳定下来，似乎身体也在配合她、一定要等到咪咪回来共度余生……想到这些，零露向咪咪伸出一只手，咪咪见状赶忙握住问有什么事，零露只是微笑着轻轻摇头。
其实，此刻的咪咪内心并不轻松，身处美院校园，咪咪心里满是对姐姐的愧疚与深深的自责。物是人非，路过网球场和留学生公寓时，不可能不想到克里斯汀，咪咪的内心遭受着双重的碾压与折磨，无人可说无法诉说她只能
硬扛着。
“好，就剩下最后一个地儿了——798！”褚俏宣布，“画展将会在798的一个画廊举办，我们去了先拍完最后的几个镜头，然后就直接去画廊看场地。”
褚俏亲自开车，前往798。
“798？画展是在世界の背面办吗？”咪咪的眼睛亮起来。
“世界の背面早没有了，萧萧和托尼也已经出国了……”褚俏说。
咪咪心中一片怅惘，她沉默地看着窗外。
“……好消息是，他们俩是出国结婚去了。”褚俏随即察觉到咪咪的失望，她补充一句。
咪咪
精神为之一振，她转头看向零露，此刻零露也正看着咪咪，两人不动声色地微微点点头。
798里的街道窄了一些，两边的店铺和画廊多了许多。咪咪直接来到世界の背面旧址，这里已经被分隔成三家，楼下两个工艺品店铺，咪咪没有进去只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楼上的酒吧白天不开门。那个简朴大气的大牌子早已不见，代替的是一个霓虹灯招牌，墙上喷绘的巨大彩虹也被俗气怪异的涂鸦覆盖。
咪咪站在门口以前立秋千架的地方，她一直低着头，似在默哀，心里默默悼念那些给自己指引、给自己力量，如今却早已消失的、不见痕迹的岁月。小周在远处全程拍摄。
零露看着默默站着的咪咪，她也回想起几年前的那一刻，正是在这里，她们当时在车上说的那些话，以及那个吻……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世界の背面已经不在，咪咪对798再没什么感情。按照褚俏的指示，小周带着视频素材回公司，由策划部作后期剪辑。咪咪零露则随褚俏来到了将要布展的画廊。画廊场地不算小，光线也不错。
“我们预计在画廊展出80幅作品，油画、水彩为主，考虑到798还有大量的观光客流，为了增加观赏的趣味性，最好再选一些生动有趣的速写。今天的任务就是要选出布展的作品，这样下边的人也好定制画框。”
咪咪推着零露，褚俏边走边说，偌大的展厅传出阵阵回音，显得格外空旷。
她们走到角落的一张桌子前，两人落座。咪咪从包里取出电脑、打开。
“现在流行线下线上同时办展，我们公司也有线上画廊，可以买卖交易。”褚俏接着介绍，“这个交易金额有两种分成方式，一种是由画家定底价，由公司定标价。作品售出后，我们只把底价部分交给画家，高出的金额都归公司所有；另一种是作品由公司估价并标价，作品售出后，画家和公司按一定比例分成。这两种方式，咪咪，你选哪种我们就签哪种协议。明白了吗？”
咪咪凑到零露耳边，小声问：“姐姐，你看我该选哪种？”
零露摇摇头说：“你自己决定吧。”
咪咪想了一会儿，说：“褚俏，这个我不懂，我就全权委托给你吧。除了个别几幅画我不想卖，其它你看着办吧。你也说过，现在写实风格的画儿销路不好，也卖不上价，我的底线是差不多给钱就卖。”
褚俏有些惊讶地看着咪咪，问：“怎么？最近很缺钱吗？”
咪咪给褚俏一个眼神，示意她别在这儿说，自己却笑着回答：“我记得某人曾经说过‘钱这个东西，哪有够的时候’，没忘吧？”
褚俏连忙闭
嘴不再多问，想起咪咪第一次去自己家的情景不禁笑了。她们三人从电脑中挑出60多幅油画和水彩画，大部分是风景写生，还有一些是静物写生。褚俏早已提醒咪咪把速写本都带上，她们又选了10多张速写，速写就丰富有趣的多了，风景、建筑、人物动物都有。零露还是像从前一样很喜欢看咪咪的速写本，她一本一本慢慢翻着，仿佛真的随着咪咪游历了一回澳洲的城市、乡村和牧场。
褚俏看看该准备的都差不多了，说：“开幕式定在10月3号，正好蹭下国庆长假的客流量，我下午回公司和策划部碰下头，下午就放你假了。”
“对了，你们想住哪？想住南锣鼓巷吗？我那儿现在有地儿。”褚俏临走时问。
“谢谢，我们就在这儿住快捷酒店吧，离画廊也近。”咪咪说。
看着褚俏匆匆离开，咪咪笑着问零露：“姐姐，想不想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咪咪推着零露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咪咪说：“师傅，去电影博物馆。”
电影博物馆离798不远，很快就到了。
“以前我在萧老师那里打工时，上午没什么事，我就会骑车在附近瞎转悠，就发现了这里。当时博物馆就已经建成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对外开放。刚才我上网一搜，发现这里早已经开放了，就想过来看看。”
咪咪推着零露站在博物馆门前，这是一座外形非常别致的建筑，旁边有一个景观雕塑，就像是一帧一帧矗立的巨大的胶片。
“以前我来，它不开。我就会去旁边的杨树林画画，那片杨树林很像我小时候我爸老厂区里的一片林子。”咪咪说。
“那我们先去那片杨树林看看好吗？”零露突然说。
“好啊！”
果然很近，咪咪推着零露没走多久就到了那片树林。咪咪习惯性地掏出速写本，她边画边说：“其实小时候，我很怕这些白杨树的。”
“怕什么？”零露走下轮椅，在一棵一棵杨树间慢慢踱着。林子里是泥土地还落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像是铺了一层地毯，咪咪放心地看着姐姐在林间漫步。
“眼睛，大大小小的的眼睛，我总觉得树上的这些眼睛都在看着我。”咪咪笑着说，她把杨树间走动的零露身影迅速画在自己的速写本上。
“傻咪咪。”
“姐姐，你仔细看那些眼睛，每一只眼睛都是有表情的，有的悲伤、有的愤怒、有的惊讶、有的轻蔑，可就是没有一只眼睛是笑着的。”
零露听了本想说是咪咪从小受到的冷眼太多，才这样觉得，可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再看那些白杨树上的“眼睛”，似乎真的是没有一只眼睛是笑着的。
咪咪画完，把本子塞回包里。她走过去，一手牵起零露的手、一手推着轮椅出了林子。
进了博物馆，她们意外地发现有一个影厅专门放映老电影。今天放的是老电影《戴手铐的旅客》和《牧马人》，咪咪立即买了两场的票。离电影开始还有段时间，咪咪推着零露先去楼上的各个展厅看了一圈。看时间到了，她们回到那个影厅，咪咪把轮椅叠起放在过道，扶零露坐在座椅里。影厅
黑下来，咪咪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厅里只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人。
这部电影咪咪没有看过，零露表情严肃地小声说：“这是一部内容深刻、还原真实的影片，你看后可以把你不知道的那部分历史补上。”咪咪不敢再多说话，默默看着。
全片都很压抑，期间咪咪偷偷去看零露，发现姐姐泪光晶莹。咪咪知道姐姐的
父母都是北京的大学生，毕业分配响应国家号召来到她们这个小城，他们都经历了十年浩劫，她也听伯母提起过姐姐
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咪咪认真地看着，尽力理解片中那一代人的家国情怀和历史使命感，试图缩短自己和姐姐之间因年龄带来的心理距离。
看着看着，咪咪想起了那天在老厂区旧家那儿碰到的那些人，那些大爷大妈们应该和片中的角色是一代人吧，有过相同经历的一代人，为什么到了今天会有着那样天差地别的世界观？可怕的是现在的这个世界观还惊人地一致：“这年头，能挣钱、能挣大钱就是有真本事！”那些老人们在一起就【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⑨⑨⑥⑨xs.com】是争执抬杠，谁也不服谁，唯独在不择手段挣钱这件事上达成完全的一致……时代不同了，艰难困厄中滋养淬炼出一批铮铮铁骨的中国脊梁们；养尊处优之下是不是也会滋生出一批除了抱怨攀比再无积极作用的肿瘤或息肉们？
咪咪想到这些就忍不住要在心里长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画画也很没意义也很自私，其实跟信佛出家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种逃避、一种遁世而已……
黑暗的影院中，咪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的胡思
乱想中，直到画面定格在主角伸出一双戴着手铐的手、挥手再见时，咪咪才猛然惊醒，长出一口气。伴着插曲《驼铃》的背景音乐，咪咪突然觉得画画这种形式很苍白很无力，更多的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消遣。难怪古往今来都是有钱又有闲的家伙们
精通此道。
咪咪瞎想的时候，零露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父亲去世已近三十年，有关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影片中的孤胆英雄刘杰渐渐与父亲的形象重合。瞬间的英雄容易作，靠着理想主义的激情就足以舍生取义，难的是漫长的意志消磨和自我怀疑。如果当初知道会是现在这种结果，自己还会义无反顾地冲在第一线吗？
一面是生不如死的苟延残喘，一面却是被放在道德的制高点和责任的牵绊，连自杀的资格都没有，如果不是身边的这个小孩儿……想到咪咪，零露的心中难过之余又涌起一阵甜蜜，
嘴角上扬起来。她偷偷扭头看身边的咪咪，却见咪咪正歪着头拧着眉入神地想着什么，这个傻傻的、又酷酷的小破孩儿！
两人都坐在座椅里没有动，只是牵起彼此的手，紧紧握着摩挲着。直到十多分钟后，影院再次黑下来，电影《牧马人》开始。影片的前半部分同样有些压抑，咪咪在心里暗自后悔，本打算和姐姐一起看看电影，就当是第一次约会呢，没想到今天赶上了文革专场，搞成了一次沉重的怀旧回顾。
咪咪看着许灵均放牧的西北大草原，不禁想起了自己呆过的澳洲南部牧场，和广袤未知的大自然比起来，人类太渺小太无力了。即使这样，还要在同类之间用过剩的精力去内斗内耗，假如真有上帝，他一定会嘲笑人类的自不量力吧。
咪咪自己胡思
乱想着，昏暗中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开始不老实地挠她的手心，这时影院里响起了一句台词：
“老许，你要老婆不要，只要你开金口，我马上给你送来。”
观众席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咪咪也笑了。原来姐姐是在提醒自己接下来的这句台词很有趣，因为零露看过这部电影。咪咪莞尔一笑和那只手十指相扣。
许灵均和李秀芝先结婚后
恋爱的爱情朴实而甜蜜，西北人民对小两口真挚含蓄的祝福，咪咪都很喜欢。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老电影真是经典，看着这样的电影咪咪浮躁的心也渐渐平静、沉淀下来。咪咪零露手牵手看电影，终于完成了咪咪希望的第一次约会。等她们回到798附近的酒店已经是晚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