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面目往往有双重性。艰难困苦时,强打苦撑,挺直腰杆儿,颇能应对变局。过了这道坎儿,回到自己那窝,面壁现实,很快也就原形毕露。苦水酿不出甜酒;伤心变不成欢乐。
席叔一坐到沙发上,彻底没了底气。神光退尽,犹如患重病一般,两眼直楞楞地望着茶几上的记事本发呆,口中不断叨念:“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真不该信她,存银行多好。活该!如果不贪,哪会落得如此下场……”
天薰不知席叔涉股水深水浅,只当托柳姨打理的那些亏了,没料到会全军覆没。面对席叔的处境,他也无计可施,只好再次拨打柳姨的手提电话。可拨来拨去,话筒里还是那句老话。看来,今天就算把电话打爆,也不可能拨通。
“叔,你不是说柳姨有一个BB机吗?咱们只顾找人,也忘了call一下,说不定她还用着呢!”天薰突然想起这时髦的联络工具。
“嗨!你也太天真。谁有大哥大还会用BB机?你知道吗?用大哥大的是老板,用BB机的是马仔。别call了,再call也是白搭。”席叔说了几句话,总算缓过气来,脸色也没刚才难看了。
天薰偏不信邪,照着BB机号码,马上就call。
说来也怪,电话那头,立即传来call台先生的声音:“神飞传呼,先生您好!33号话务员为您服务。请问机主贵姓?”
“姓柳。”天薰脱口而出。
“请问先生贵姓?”
“姓涂。”
“请问复机电话号码?”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天薰竟然答不出,,眼看就要卡壳儿。
席叔在一旁兴奋难耐,伸出手来:“快把话筒给我……”
放下电话,两人击掌相庆。谁能想到,柳姨还在用着BB机。席叔心里重新升起虎口余生的希冀,笑着对天薰说:“天无绝人之路。”
天薰看着席叔得意的样子,正要说什么,电话铃声已经响起。
席叔急迫地拿起话筒,传来柳姨不温不火的声音:“喂!请问刚才是黄先生call我吗?”
“对呀!是我call你。”
“怎么call台说姓涂?要不对这个电话熟,我真不想复机。”
“姓涂?啊,那就算call台出错吧!”席叔抿着嘴笑。
“不会吧!是不是你叫小秘call我?是小姐还是阿姨?哈哈!”柳姨醋意大发。
席叔哪有心思调情,“哎,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胡扯些什么呀?”
“老黄,别紧张,我这是穷作乐,开个玩笑。看来,你不是一个人。”
席叔犹豫了一下:“对呀!哦,涂老师在这里听唱片。”
“这还差不多,BB机哪会错?哎,是在医院里唱歌的涂老师吧?你代我问声好。”
“好,好,喂!柳姨,您最近还好吧?”席叔内心烦躁,只想单刀直入。
“能好得起来吗?我现在是穷光蛋一个。大哥大也卖了,正节衣缩食过日子呢。”
“柳姨呵,我那些股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崩盘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庄家统统被套,谁也别想逃脱。”
“我说柳姨,您帮我买的股票不会是发展吧?”
“老黄啊,本来我帮你搞的投资组合还可以,有发展、金田、原野,强势强庄,赚了不少钱。要不是遇到这场灾难,你早就成百万富翁了!”
席叔一听这些过往烟云的【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net】夸耀,心里已经有数。他不指望自己的股票与众不同,能死里逃生,只想快刀斩乱蔴,把经历过黑色暴风雨洗劫的残值尽快套现,从此再不涉足这兵不血刃的战场,安生本分过日子。
他对着话筒说:“柳姨啊,亏是肯定的,复巢之下无完卵,这不能怪你。现在能不能把我那些股票抛掉?剩多少是多少。哎,都怪我自己贪婪,甘愿受罚,就当老天不容,罪有应得吧。”
柳姨一听,显然不愿意:“老黄,你委托我做股票,多少也有一个君子协定,哪能想抛就抛?眼下股市垮了,非但不能抛,只要没割肉出来,也就不算亏。你可别轻信别人说什么,自己要有主见。沉住气,挺过去就是老大。你那些钱现在又不急用,何必低位套现,杀鸡取卵呢?”
席叔没想到柳姨会巧舌如簧,说得头头是道,让人吃了亏还打不出喷嚏,因而更加坚定地想就此洗手不干:“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只望有什么反弹。柳姨,你还是替我把股票抛掉,不管亏多少,我决不怨你。”
“老黄,这我办不到!做股票谁都得通盘考虑,既不能愧对大家,降低投资回报,又不能只顾眼前,急功近利,见涨就追,见跌就抛。我要保证资金运作严谨,等待时机,博取最大的价差。你要这样做,无疑是逼贫农卖田,我不能答应。”
“柳姨,当初你来拿钱时可没这么说呵,你要是早这么说,我就不会出资托你炒股。”
“黄先生,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过去叫厕所,现在叫洗手间;过去叫办公室,现在叫写字楼。情况都变了,你脑筋怎么不会转弯?”
“这不是转不转弯的问题,股票是我的,我想抛掉是我的权力。”
“嗨!老黄,话可要说清楚,谁侵犯了你的权力?我没强迫你委托我呵!”
“那你明天就去帮我把股票抛掉,亏多少我不管,这是我自己的钱。”
“老黄,你不要逼我。你非要这样做,我只有跳楼。要套现没有,要命有一条!”
……
两人在电话里针锋相对,谁也不让半步。你来我往,一顿抢白后,席叔知道一切都完蛋了。他想: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拿钱时喜笑颜开,说得多么好听;讨钱时异常艰难,强词夺理,有去无回。他不想再说下去,气得手握话筒发抖……
席叔哪能知道,柳姨炒股早已走火入魔,甚至不知天高地厚。
在股票疯涨的时候,这个入市不久的女流,决非等闲之辈。她不仅非法集资了亲朋好友的大量金钱,而且还玩着券商提供的透支盘。双管齐下,狂收暴敛。再也不是小打小闹,中午吃着证券部盒饭的那一族。
柳姨每天出入大户室,四处打探消息,听着风声水响。敢于大包大揽,不惜刀口舔血。那气魄,那胆略,可以吞山河、倒江海,多少男人自叹不如;她爱跟庄,不论善恶,统统紧贴,谁能奈何?
股市一崩盘,券商为了减少损失,首先对透支盘强行平仓,因而柳姨的股票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亏空。纵使她攫取有金山银山,天崩地裂,霎时稀里哗啦一个子儿不剩,尚未回过神来,便从富贵打回原形:一贫如洗,欠下一屁股两肋巴债务,来世做牛变马也还不清。
不过,这女人有一点特别:钱没了,反倒没有眼泪,没有愁肠,落得一身轻松。她不再躲着亲朋,瞒着股友,似乎叫大家都明白:打死田螺也就一砣死肉,哪有钱赔。更不可能替你劫后套现。谁遇到这码事儿,只有自认倒霉,只当遭了天灾人祸,无言无尽地等待股市复苏……
天薰本不想听席叔与柳姨对话,无奈两人声浪太高,即使在里屋,也知道他俩为股票正较着劲儿呢。那争论,似乎强势对答,你来我往,谁也不买谁的账。看来,要想在电话里达成共识,根本不可能。他料定两人会不欢而散,万没想到,说时迟,那时快,席叔突然发力,竟把话筒砸得咣当一声。俨然铁了心肠,要和那女人一刀两断。他想劝席叔息怒,又觉得自己啥都不懂,劝也多余。
对于股市,天薰能说什么?
陌生的领域,奇妙的世界。如果有人说,打麻将是小赌,玩股票是大赌。天薰连麻将的“胡”都不明白,怎能说清楚股票?书到用时方恨少!天薰后悔来深圳后,没有追赶潮流,搞懂股票是怎么回事儿,以至这时束手无策。该怎么劝,该怎么说,席叔才能心潮平静,想得开朗些呢?他苦苦思索,终难找出恰当词藻。
气极败坏的席叔,这时两眼眨也不眨,呆滞地凝视前方,不是在看阳台上的绿叶,也不是在远眺笔架山的峰峦,只像失落了魂魄,跟泥塑木雕似的,坐着竟像供着,全然忘记天薰还在身边。
一见席叔刹那间变成这模样,天薰着实慌了手脚。他想:要是老人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世人交代?情急间,他伸出五个手指在席叔眼前晃动,想看看席叔有何反应?
“哎!你晃什么?我活着。”席叔把天薰手拨开,咬牙切齿地说;“薰薰,你以后可要当心,像柳姨这种女人,千万交往不得,单是说话不算数,差点就把我坑死。”
“不就是股票吗?叔,别说得那样恐怖。”
“岂止恐怖?我像楼下的业主一样,跳下去都有理由。你知道吗?她把我所有的积蓄全都泡了汤,还不准我喝剩下那口。从今以后,我只好喝西北风了。”
经席叔这么一说,天薰这才明白,刚才为什么他会发那么大的火。看来,老人损失惨重,不仅伤了元气,甚至连后半生的生活也没有了着落。
不过,人就是这么怪:一旦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后,反倒心平气和,不怕天塌地陷,总会想方设法,走出困境;或是忘却过去,从头再来。总之,各人都有妙法高招,会从不同的角度诠释灾难,尊重事实,重新雄起。
天薰不懂股票,也不想在这上面多下功夫。他平静地对席叔说:“叔,相信我,只要薰薰在你身边,你绝不会挨饿受冻。你会比现在生活得更好,虽不富足,可身心愉悦。”
席叔眼前一亮,没想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会在困惑中悄然而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无比激动:“薰薰呵,那你不回学校?这怎么行呢?”
“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放假时我来深圳陪你,开学后,你到我学校去。两人在一起,总比你一个人呆在这里苦撑苦守强。”
“那你现在就不走了?”席叔半信半疑,突然想起:“对,现在正是暑假,好,我同意。”席叔高兴极了,几乎跳起来,紧紧抱着天薰,忘记了自己已经倾家荡产。
“叔,大白天的,这成啥样子?你不怕山上有人看见?”
“哈哈!能看到咱们亲热,算是他有福气。”席叔按捺不住,送出一个热吻。
“好了,好了,别闹了。”天薰回吻过后,有意说起正经事儿来:“叔,哪能说不走就不走呢?有些事儿我还得回去处理一下。”
天薰首先想到出国进修,他掂量着这时该不该告诉席叔,如果老人曲解,在情绪低落的时候,这打击不就等于雪上加霜吗?他迟疑片刻,果断决定:暂且守口如瓶,以后走时再说。
席叔是聪明绝顶的长者,天薰的一言一行,哪能逃过他的眼睛?在医院如此,在这里也不例外,他放开天薰,和颜悦色地说:“薰薰,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叔不会难为你。该什么时候回去还是什么时候回去吧!我经历过苦痛,不是不堪一击的那种人。我这辈子没攒下几个钱,晚年有没有生活保障也无所谓。大不了重操旧业,也能养活自己。只可惜屈菲那几十万,我本意是替她保管,一心想让它增值。如今被我弄成这个样子,我真问心有愧。”
“呵,叔!你终于开窍了!别留恋那些金钱,别做它的奴隶。喜欢你歌曲的人那么多,只要你写出来,我一定替你唱;还可编进教材,让学生也唱。你的灵感一定会回来……”
“哎呀,薰薰!我说的是另一码事儿。”席叔打断了天薰的话:“咱们不是有言在先,干吗非要扯上音乐创作呢?学校既然有事儿,你先回去吧,别担心我,我不会就此倒下。”
“好,我遵纪守约。”天薰不想让席叔勉为其难,赶快扭转话题:“我说有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原打算暑假去外语学院补习意大利语。看来,在深圳耽误得太久,即使现在回去,也跟不上趟。以后有的是机会,缓一阵回去也没什么关系。”
“那我们明天去小梅沙吧?你不是说你也喜欢大海吗?”席叔终于又回到了炙热的生活中来,看他的神态,似乎已经超越了苦难。
天薰高兴万分,拿出赵多文给他的信用卡:“叔,这附近有没有银行,我想去取点钱,不然明天没钱花。”
“傻孩子!”席叔忍不住笑起来:“我说喝西北风是打比方,你叔还不至于明天就揭不开锅。你先把卡收起来,等没钱时再说。”
走出了笼罩生活的阴霾,再也没有愁云惨雾。南国晴朗的天空,在这老少的心中,全然织进了阳光。明媚万里,穿透时空。像往常一样,美好温馨的话语,在《北宁山庄》又重新响起来:你一言,他一语,意犹未尽;冲破了金钱桎梏,在情爱的光环中格外舒展。
谁都知道:“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这不知被引用了多少次的台词,在生活中已经能像万能膏药般随处可贴,几乎不会牵强。
在席叔与天薰心目中,这虽是极富哲理的两句话,也道尽了金钱本能。可无法统慑人的灵魂,把一切喜怒哀乐收归麾下。不说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的境遇不同,理解会有根本差异;就是相同经历的人,未必会有雷同的感慨。然而,一旦抛开了这层含义,钻出这个牛角尖,更多的却是不屑一顾的随心所欲与浪漫痴迷。那情愫,可以化作玉露甘醇,沁人心脾;可燃成熊熊大火,烧出七情六欲;可不惧怕任何艰难险阻,甚至视死如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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