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刚放亮到傍晚时分,外露的喧嚣,深藏的沮丧,纷至沓来。《北宁山庄》接受了一系列命运挣扎的洗礼,总算彻底恢复了平静。
想死的没死,快崩溃的没有崩溃,一切完好如初。
夕照的美丽,不管人类的苦痛,仍然装点着高楼与山林。道边的木麻黄树,用细细的针叶穿起缕缕阳光,残阳掩映,依然得体。登山的人们,又开始了结伴徐行。
席叔与天薰并非没有外出的雅兴,忙乎一天,紧绷的神经总算有机会放松。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不约而同在沙发上睡着了。细微的鼾声如出一辙,带着苦累与疲惫……
叮当!叮当!突然,门铃一个劲儿响,在昏暗的光线中越发显得急促。
这时会有谁来呢?席叔揉着眼睛,打个哈欠,整整衣衫,从猫眼往外看:制服笔挺的一男一女伫立于门前,正等待应门。
尽管是陌生面孔,可中年人的庄重让席叔觉得没什么不妥,索性让他俩进了屋。
来人像对夫妇,商量着要买房什么的,说是想看看房子的布局,并一再打听,业主救活没有?
最初,席叔认为他们弄错楼层,继而在交谈中,又觉得这有些像屈菲的熟人。当然,吃不准的时候,谁都会察言观色,不随便下结论,以免言多必失,得罪朋友。
既然对方只是想了解这类房子的特点,看看装修,获取经验,席叔也就以礼相待,领着他们去各房转悠……
在深圳,尤其在各类楼盘的装修期间,看看房子的设计与工艺,几乎是免费的一种交流,谁也不会小气得闭门造车,谢绝参观。
业主特别高兴他人夸耀,赞美设计出彩,慨叹材料货真价实,来自西班牙,来自意大利;设计师乐于得到认可,做出样板,扬名特区,以便在竞争中有立锥之地;包工头谙熟名牌效应,通过这并不起眼的信息平台,总能揽到更多更大的活。
难怪深圳的装饰行业不仅承袭了港风的精美多元,而且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只能说自己好,绝不说他人坏。
如今,《北宁山庄》早已全面入住,过了大规模的装修期。但不同身份的业主,因其各人的入住档期需要,零星装修也不时发生。想找样板,要借鉴仿效也就不足为怪。
再说,《北宁山庄》地处市区,毗邻笔架山公园,闹中取静的环境引得不少成功人事以及港人在此置业安居;加上一流的物业管理,这楼盘早是声名远播。
觊觎这地段,想买保留房乃至二手房的也大有人在。看看业主的信箱,你就不难明白,为何总有中介与炒家经常寄发小卡片,引诱业主高价出手,再从其中渔利。
这文明的两口子看得也够仔细,不仅厨房、卫生间没放过,连主卧室的衣帽间也一览无余。不时还赞叹这房维护得好,跟新的一样……
自这两人走后,不知撞了什么邪,就像水坝开了启闭器,不断有人流水般地来光顾这套住宅。可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有青年,也有中老年;开着靓车,打着的士,踩着摩托;五花八门,各行其是。
席叔与天薰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刚才还是静谧的二人世界,一下子竟变得门庭若市,弄得房门也没法关,只好由它敞着。
来人问得最多的是这房哪年入伙,买成多少钱一平方?装修花了多少万?
也有人问有没有屋顶花园,前后阳台可不可以封铝合金窗……
拿着卷尺的,量着客厅的长度与宽度;拿着复印图纸的,核对着房间的大小,楼层的高度。
不过,最核心的问题是这房究竟死没死过人。
你想:虽说楼盘上风上水,但人生性要讲吉利,谁愿与死神为伍?
一眨眼功夫,仿佛这房子成了开放的房源,任由买家在那里挑肥拣瘦。
席叔总觉得人们弄错了对象,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一边悉听尊便,一边暗暗叫苦。他想:这些人真是乱弹琴!不看业主在不在家,居然都来凑热闹。退一万步说,就算要卖,屈菲不在国内,难道放牛娃还敢把牛卖掉?
他朝天薰不断摇头,表示不可理喻人们的行为,也不知用什么办法来制止这以讹传讹的荒谬。
天薰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更不知这住宅为何有这么大的魅力?引得人们如此疯狂?似乎人人有花不完的钞票,不吝重金,争相抢购,难道这也算深圳特色?
他只知道:在音乐学院,从来就是分配住房,从一间调整到两间,最近又分给他两室一厅。系上说,如果能出示结婚证,还可以给他三室两厅。是鼓动,还是鞭策?要拥有这么值钱的证件,的确也很容易,找个女人拜个天地不就完事?可他无法接受伪善与假戏真做。没有结婚证也罢,排排队,比比“胡子”长短,分房委员会照样打分,张榜公布。多一间又怎么样?宽敞是宽敞,面对非己欲求的那一半,在监管人的目光下过日子,那会使他每时每刻都不自在。
俗话说:“退后一步自然宽”。没找到心仪之人,不草率成婚,不求外在的宽敞而内心的蹩脚,这是他的基本准则。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才能自如舒坦。
当然,眼前这种自发的看房方式,倒使他大开眼界:分房何时才能把房源与结婚证不捆绑在一起,让这本不是同根生的东西都能显现本能,得到解脱?
解铃还需系铃人,闹剧总有谢幕的时候。天薰和席叔站在一起,从热忱相迎到撒手不管,任来人进进出出,已经木然,只希望这赶集般的热闹快些结束。
好不容易最后一个来人出了大门,天薰情急生智,两步跳到门边,赶紧把门关死,长长出了口大气。
他对席叔说:“叔,无论谁再来,千万别开门。”
席叔马上响应:“好,咱们别呆在客厅,到我房里去。”说着把灯关掉。
叮当!叮当!这要命的门铃又响起来,一阵急过一阵,像施加了高压,逼你把门立刻打开。席叔进退两难,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天薰向他摆手示意:千万不能开!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虽然西装革履,难掩长相五大三粗。他在门外自言自语地说:“咦!奇怪,在楼下,我明明看见这屋里有灯光,怎么上来却没人儿?”
他拼命按门铃,不时用拳头猛砸不锈钢防盗门,弄得砰!砰!砰!叮当!叮当!一阵乱响。
电梯里出来一个男人,手拿卷尺径直走到门边,他对敲门的男人说:“没人开门?”
“是不是我上来时,守房的人下楼了?”中年男人自我解嘲。
“不可能!我忘了量通道尺寸,刚从里面出来,那守房的老头根本不会走,他和他儿子就住在里面。”说着也加入了这强力叫门联盟。
一个按门铃,一个大喊大叫,手腿并用,拳脚相加,不达目地誓不罢休。
邻里大为不满,纷纷向管理处投诉。
这里的保安倒不是吃素的,一听有情况,火速赶到现场,岂容撒野。
五短男人恼羞成怒,狠狠踹了防盗门一脚。恶毒地摔出一句话:“死老头!今天不让爷们儿进,明天老子叫你们统统滚蛋!”
席叔与天薰任凭门外叫嚷,只当没有听到,始终没把门打开,也没再露面。至于听没听清楚那些骂人的话倒无关紧要。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通常说的上班时间,鑫均拍卖行贴出了公告,称该行接受了债权人委托,三天以后,将公开拍卖《北宁山庄》B座1401私人住宅以抵偿银行贷款。
席叔看了那贴在自家门上的告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昨夜人们为什么会趋之若鹜。看来,“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话不假。谁不希望先知先觉,抢得先机。不过,那些人也太小市民气,拍卖啊!举牌不要钱?成交莫非是儿戏?
一想到这些,他反倒心境平和,并未焦虑不安。他从来就明白:那本不属于自己的《北宁山庄》住宅,迟早不会是自己最后的归宿。能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完全是顺应了天意。当年如果没有遇到屈菲这孩子,说不定自己还会在河北老家独自为生,过着看似平淡却实属无聊的日子。
当然,他有些遗憾:既然有这么大的变数,也该事先通知一声。是羞于启齿,还是别有缘由?他觉得屈菲向来都做事稳妥,不会知情不报,弄得他措手不及,可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席叔清楚记得:屈菲到加拿大后,曾来个一个越洋电话,报了声平安,丝毫未言及其他问题。可惜他没有问电话号码,如今要想与她联系,看来已经无法做到。
现在,不出几天,不容席叔找到良策,很快就会没了这套住宅。他想:自己的去从无关紧要,无论富贵与贫贱,早就宠辱不惊。只要自己不负人,也就没有过错。将来即使见了屈菲,也能无愧以对。然而现实严峻,离开《北宁山庄》已是板上钉钉。俗话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抛去身外之物也没什可惜。没有了豪宅,却拥有了比这更有价值的人生。
他的薰薰是什么?热血青年,歌唱家,声乐教授。不对!分明是上天的使者,来生的寄托?从唱片中出来,和他相依相伴,永不分开。没有薰薰,他哪能享受着几十年来只有在梦中才有过的爱情狂澜?体味人世间可遇而不可求的激情呢?如果说,要给幸福下个注脚:莫过于能和心爱的人手挽手的搀扶,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天薰也正如席叔所料:即使面临被扫地出门的尴尬,并未处于飓风中心,却勇敢地站在当事者的阵营,决不袖手旁观,没有后悔可言,更不指望重新投胎,另觅挚爱。
他平淡地看待这一切,除了真情,什么都是云淡风轻。他没想过要去咨询律师,帮助席叔讨个说法;也没想过要设法与屈菲取得联系,利用最后几天时间,为老人据理力【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⒐⒐⒍⒐xs.com】争。他觉得没有这优越的物质财富,不见得就会丧失心灵深处的厚爱。一看到席叔坚毅的目光,温厚的神态,也就铁了一颗心。不是良知的交错,而是内心世界的震慑:锁定了今生真爱的目标,即便碎尸万段,也会无怨无憾。情感的升华似狂飙翻飞,几乎不假思索,他觉得一首宋词充溢胸间,喷薄而出,特别贴切:“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认定这是缘分,也就别无选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