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事情远非天薰想的那么简单。
朱经理一听这事儿就感到为难,虽未明确表示不同意,可天薰却感到阻力重重。
受商品经济冲击,文化市场悄然起变,形成了新的格局。音像社要出新碟就必须看是否有收益,就算有政策扶持的题材,至少也不能赔本。因此,选题成了一道关卡。
朱经理曾做过多年音乐编辑,对老音乐家非常崇敬,也先后为好些著名作曲家、歌唱家、演奏家出过一些CD,虽说质量上乘,设计精美,因盗版猖獗,市场培育等多种原因,都卖得不尽人意,有些还赔了钱。
如今,再要出这类CD,朱经理慎之又慎。
“涂老师,我不是要为你出专辑吗?你可以在里面选唱席威的作品呀!”朱经理试图说服天薰。
一听这话,天薰感到对方有推诿之意,遂站在音乐工作者的角度,据理力争:“朱经理,我远没有席威那样的才华。我算什么?一个普通的声乐教师,你竟肯这么提携我。我想不通,为什么就不能为有成就的老音乐家出CD呢?”
“不是不能出。涂老师,现在非计划经济年代,选题必须要通盘考虑。我敢选择你,因为你在全国比赛获过奖,事业正在上升期,人气旺,有号召力,我可请人给你写新歌。通过包装,通过媒体,有信心把市场培育起来,出的碟也就不愁销路。
席威的音乐固然美好,那是历史财富,他和其他作曲家还不同,会唱《金色草原》这歌的人的确不少,可知道《金色草原》是谁写的并不多。”
为了让天薰口服心服,朱经理不惜使出浑身解数,把理论与现实分析得无比透彻:“哦,涂老师,你是从事声乐教学的,也许你比我更清楚,歌曲的流传不外乎这几种情况:旋律动听,琅琅上口,歌被传唱,演唱者与作曲者皆能成名;歌被传唱,演唱者一夜成名;歌被传唱,作曲者成名;歌被传唱,演唱者与作曲者随时代远去,逐渐被人遗忘。
说真心话,席威的歌曲我的确很喜欢,他是以抒发个人情怀见长,当年好些歌都是不胫而走,没有刻意宣传,电影一放,电台一播,很快就流传开了。也许他太注重启用新人,还有一些作品是三部合唱,混声合唱的缘故,歌虽传唱至今,可他与演唱者并没大红大紫,就连在世界青年联欢节获金质奖章的作品也是如此。当然,这与那时的文艺导向也有关系。你记得吗?当年有人曾批评他的作品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不健康的无病呻吟。我虽从来不这么认为。可文革结束后,他没再写任何新歌,而是隐姓埋名,退出了歌坛;不可多得的才华,黄金般的岁月,就这样悄然隐匿,这是非常可惜的。现在除了音乐界,知道他的人很少。要出他的专辑,首先,这发行量就是个问题。”
天薰不反对朱经理的这些说法,但他也坚持自己的观点:“作为音乐史料出张CD,应该是把它当作一面镜子,供后人借鉴。朱经理,难道这也非得追求发行量吗?我们学校有些译著,五百册就可以出。你们有全国这么大的市场,我不相信,席威的CD连五百张都买不出去?”
“音像社和音乐学院不同,没有财政补贴,全靠自力更生,自付盈亏。哎,涂老师,我想,如果让音像社和你们学校联合起来出怎么样?这样难度就小得多,还可以实现双赢,你看行吗?”
“这不现实,席威不是高教系统的人,他所在文艺团体早已撤并。”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非要出这张碟呢?”
“坦白地说,有感情因素。他是我的恩师,从小引导我走上音乐之路,没有他,就没有我幸福的今天;更主要还是责任驱使。长期以来,我始终认为,中国当代音乐史上应该有席威的一席之地,我相信有一天,音乐学者会深入研究他,认识他。在当年慷慨激昂的革命声浪中,在铺天盖地的单一音响中,有发自肺腑的深情轻唱,本身就是一种人性美。何况,他这种天然之声在夹缝中艰难地长成了奇葩,几十年来,风风雨雨,始终有人喜欢、传唱、认同。当然,对一个作曲家的评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允许各抒己见。只要是真诚的,不带强权的,符合审美情趣的,就应该肯定。
朱经理,你也是专业人士,凭心而论,你不觉得历史有时会失之偏颇吗?哦,我俩今天不是学术争鸣,不涉及音乐界众所周知的一些事实。我只是在想:朱经理,你有独特的见解,也有他人无可比拟的能力,何不走在时代前面,还历史一个公道呢?”
“涂老师,说真的,我当了多年音乐编辑,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些,当然也不是像你那样高瞻远瞩,非要为当代音乐做点什么。我只是觉得席威的创作风格很独特,音乐很优美,遗憾的是,他的作品数量不多,出专辑没有挑选余地。应该说,选几个作曲家,横向搞个抒情歌曲汇编更恰当,但又觉得突出不了他的个人风格,这事也就搁在一边了。
再说,出这类CD风险很大,牵扯多方面的问题,不仅仅是市场与经费。有次我们应客户要求,翻制了一首老歌,放在一个专集里,效果不错。可词作者的家人非要说这是侵权,我还吃了官司……”
“我理解你的苦衷,要做点实事也真不容易。”天薰打断朱经理的话说。
“是呀!有你这种见解的人毕竟太少太少,多有几个铁杆儿支持,我未必放不开手脚?”
眼看水到渠成,涂天薰加上法码:“朱经理,这次版权方面不用担心,没有席威授权,我也不敢来求你。这样吧,如果出版经费方面有困难,版权费与版税可由我个人承担,发行后,你们算出来,该多少是多少,我一分不少付给席威。”
朱经理万没想到,涂天薰是疯了,还是走火入魔?为了这张CD,竟然有这么大的决心,不惜倾囊相助。他估算了一下,如果发行量上不去,对个人来说,损失不是一个小数。他问天薰:“涂老师,你在深圳这样玩命,每天像车轴般地转着赶场子,不就等于白唱了吗?说不定还要搭上原有积蓄呢!哎,席老知道你要这样做吗?”
“哦,你千万别告诉他!”天薰顿时紧张起来,四顾无人,接着又说:“他受过迫害,不能再受刺激。我好不容易说服他,只出碟,绝不涉及其余。”
朱经理笑笑:“看你说得多危险。涂老师,我还以为你担心啥呢?我不认识他,怎可能与他说什么?”
“嗨!朱经理,你今天怎么啦?记忆有问题吗?,那晚在山上,你不是给过他名片?”
“山上?呵,这么说,他是你的经纪人?”朱经理被弄糊涂了。
“对呀!昨天他不是还与你签了演唱合约吗?怎么就忘了?”
“让我想想,不对!他签名写的黄什么来着……”
“哎,你脑筋有点木!席威是笔名!几十年不搞音乐,早就弃用了。可你没听到,我现在还叫他席叔吗?”
朱经理用手拍拍脑袋,“哎,不中用了。这历史变迁也太复杂,颠来倒去弄得头晕。不过,说来也挺有意思,那晚无意中遇到你俩,我总觉得你们都有些特别,连练声曲都那么纯净,唯美。所以我才主动上前搭话。虽然天黑看不清楚,但总有一种知书识理,为人谦和的感觉。总觉得像什么人又想不起来。现在看来,昨天走台时他对乐队与伴舞提的那些要求绝非一般,没有深厚的艺术造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细节。哎,我怎么就一点都没看出来呢?”
天薰心想:别说你没看出来,我好不容易才解开谜团啊!
不过,此时此刻天薰只想迅速收官:“朱经理,咱们今天也别扯得太远,你看还有什么问题?如果没有问题,这事就定下来,按你们的规矩,该签合同就签合同。我可全权代表。”
“涂老师,先别急,好事不在忙上,还是让我再想想,究竟资金会有多大缺口,再衡量衡量能不能出。”
好话说尽,从分歧到认可,眼看已经没有对立的因素,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天薰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有些不高兴,也没心思再说下去,仿佛只有选择离开,心里才会好过一点,随即脱口而出:
“好吧,等你考虑好后再通知我吧。”说完转身便走。
朱经理没想到自己惯有的思路会引起涂老师不满,马上意识到《红玫瑰》的生意要受影响,贸然而问:“涂老师,你今晚还来歌舞厅吗?”
“这是什么意思?朱经理,我不是腕儿,有拿翘的本钱吗?”天薰本来就已烦躁,又觉得朱经理有些门缝里瞧人——把自己看扁了,不由得回过头来抢白两句。
“哎,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涂老师,我怕这事没弄妥,要影响你的情绪,既然不会,那就很好。”
“朱经理放心,一码事归一码事儿,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你今晚就是不来监场,我也不会偷工减料,这是我起码的为人准则。你没听说过,生意不在人情在嘛。好,晚上见吧!”天薰说完径直去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谈来谈去,朱经理其实已经动心。特别是涂天薰为艺术、为师长不遗余力的至诚使他感到震慑。在音乐界打拼多年,他拓展的文化产业也步入了正轨,尽管还有许多不足,总算走出一条路来。
可事业发达难以取代音乐情结,现在虽不当编辑了,他却始终关注着音乐现状,总想为音乐具体作点什么。而今天让他最为不安的却是音乐之外的东西:不是产业的恢宏,不是生意的大小,而是人类的良知与高尚,不在其位,却不推卸为历史正名的责任。涂天薰的一举一动,也算真正让他见识了什么是刚直不阿,什么是无私奉献。他决定帮助他,要让这个青年遂了不为己却为人的心愿。
只因没有查过资料库,不知席威作品究竟有没有留下母盘,制作上实在没底,所以只能说再考虑。倒是涂天薰的愤然离去,反而使他下了决心。他赶快叫人把天薰追回,正式商量出版事宜。
天薰刚出电梯,迎面一个保安把他拦住:“先生,您是涂老师吧?朱经理在办公室等您,请马上回去。
本已绝望,意想不到会出现转机,天薰听后只感木然,并没表现出喜形于色。进到电梯里面,面对封闭的四周,感到相当憋闷,无可发泄,不禁捶着钢壁长叹一声:“天助我也!”
朱经理见天薰回来,表面显得平静,内心也很激动。他拿起纸杯,在饮水机上放了杯冰水递给天薰:
“涂老师,天太热,先喝点水。我已给总社那边挂了电话,让他们马上查查资料库中有无席【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⒐⒐⒍⒐xs.com】威歌曲的母盘,如果没有,还可以找其他单位协助,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会全力以赴。”
没想到朱经理这么重感情,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让天薰此时无法自恃,连声说道:“谢谢!谢谢!”那泪水也忍不住了,他拿出纸巾擦着,“对不起,朱经理,我刚才有些偏激,冒犯之处请多原谅!”
“嗨!看你说到哪里去了?雷厉风行正是年轻人的特点。也符合深圳的高速度、快节奏的要求,我显然已经落伍了。涂老师,你对我的启发很大,我应该支持你。啊,你想过没有,这盘CD取个啥名字好呢?”
“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只是偶有所感,可能并不恰当。是否可叫:《抒情王——席威艺术歌曲集锦》。”
“嗯,不错。”朱经理想想又说:“你这是借鉴了对舒伯特的赞誉,但仔细推敲,我直说吧,不是很贴切。舒氏写了六百余首艺术歌曲,称为王,那没得说。当然,数量不是评判歌曲创作水平的唯一标准,但碟名要尽量响亮,让听众容易产生联想,引发迅速传播的空间。《金色草原》有很大的知名度,我们何不就这个做文章呢?”
“对!我这方面是门外汉,提起《金色草原》,六、七十年代人人皆知。该用什么名,朱经理拿主意。我相信,有了朱经理亲自捉刀,这碟一定能成功。”
“涂老师,你别把我捧得太高。我看,就取名为:《金色草原——席威抒情歌曲选》。这样简单明白,通俗上口。你看如何?”
“好哇!你真不愧是高级编辑。朱经理,这名儿我好喜欢!真该好好谢你。”
“别谢我,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等曲库那边有了消息,我们再商量下一步事宜。”
“朱经理,对这些我是似懂非懂,不过,我看了那些用老资料制成的CD,对我很有启发,总觉得四十年代的唱片都能制成CD,席威的音乐多写于五六十年代,那些唱片,应该能找到母盘。就算年代久远,残破不全,不能用的部分,现在还可以重新演唱,重新录制啊!”
“能有母盘最好,制作难度要小许多,花费的时间也少,也能还原历史的真实。我并不主张全部推倒重来,就是数码处理,也不能把杂音洗得太净,否则就不是原汁原味了。当然,要弥补当年单声道的不足,有些重点的歌曲可以重录……”
话没说完,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朱经理大声说。
女秘书推开门说:“朱总,你要的资料总社用传真发过来了。”
“好,快给我,我们正等着呢!”
苍天有眼,涂天薰的夙愿终于跃然纸面,顾不得礼仪,天薰马上凑到朱经理身边,死死盯着那传真看,生怕遗漏什么。
从《金色草原》、《又闻草莓花儿香》、《远方朋友听我唱》等等,林林总总,共有十二首歌曲,没有一首不为涂天薰熟知。看来,多年对席威的思念与眷恋,让他今天十分满足,他对这些作品,果真了如指掌。
朱经理看着天薰高兴的样子,也爽朗地笑起来:“涂老师,这下你就放心了,我准备以深圳速度把他推向市场,经费问题让我想想办法,大不了找银行贷款,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要调动多种手段,不惜一切,圆你这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