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音像城位于深圳老街一个商茂大厦二楼。经过大规模的旧城改造,这里再也不是骑楼商铺与连廊小店。现代化的购物环境高雅宽敞,透过明亮的大型玻璃幕墙,远远便可看见自动扶载客如云,上上下下,一派繁忙。
每逢周末,音像城的生意特别火。单香港过埠的背包客,人人都会拿着长长的一份清单,扫货般地挑选各类碟片,比打批发还厉害;内地密集的购物人群,一拨去了又来一拨,就像流水的源头,永不干涸。买不买东西,商家好像从不在乎。有人气,自然也就有市场。
天薰尽管昨天熟悉了这环境,今天仍然不敢大意,一早便来到这里。各种祝贺的花篮已经摆满大厅,实在太挤,工作人员又摆了些在楼下的商厦入口处。这样一来,更加引人注目。花团锦簇,贺词亲切,就像建筑图纸上的风玫瑰,为来客指引着去向。
音像城内上百商家,全都笑逐颜开,恭喜、祝贺,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昨天预留的货架,码上了《金色草原》的CD,一张挨着一张,全方位地展示着。金黄色调为主的封套,精美鲜明,十分抢眼。席威的抒情音乐伴着鲜花,似春风阵阵,吹拂着整个营业大厅,像是对自己生日的礼赞。没有蛋糕和烛光,同样恢宏,风光无限;
赵多文夫妇送的花篮,袁太太送的花篮,已由深圳这边的店家送来,天薰知道席叔喜欢小赵的歌声,叫人把两个花篮都放在显著位置;
赵多文打来电话,说家人已到罗湖,正等待验证过关;
朱经理陪着陆续到来的媒体记者、编辑,人手一碟,一边欣赏,一边聊着,气氛非常融洽;
顾客渐渐多起来了,有的在翻看碟片,有的在四处闲逛……
万事俱备,唯有签名席上空无“寿星”。眼看不到四十分钟就到点啦,天薰心里慌得直打鼓,他怕席叔找不到这里,悄悄溜了出来,站在门口守候。足足等了十分钟,左看右看,仍不见人,心里急了,赶快打个的士回去找。
一上四楼,只见房门紧锁,屋内空无一人。他以为席叔已经出门,打算喝口水就往回赶。可凉水杯与暖瓶里都没水,他有些纳闷:
难道今天没烧水?不会吧?席叔今天好像起得特别早,平时他每天早晨都要沏茶,今天怎会例外?再看看房内,为啥唱片盒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呢,旁边又没唱机,不像是听过音乐的样子。
突然,盒盖上一个白色信封吸引住他的视线:洁白无暇,一字未书,用黑边放大镜压着,旁边是太阳镜与派克笔。
咦!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天薰觉得有些反常。他急切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信。展开信纸,黑色字体跃入眼帘:
薰薰:
原谅我在这时离开。请允许我再说一声:我爱你!
没有遗憾,没有悲哀,只有美好的回忆。
你一定要去米兰,去那音乐之都,实现你的人生理想。我欠你的太多,我不能再连累你!也不能眼看你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付出青春和热血,葬送大好前程。我理解你的真诚与善良,但你不能这样做。快离开这里,到米兰去吧!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千万别可怜我!
这病折磨了我一辈子,如果没有你的爱,即使下了地狱,我也永难明白。
如今,我可以骄傲地笑着走向天国,永远聆听你在人间传来的歌声。就这一点而言,我已感到特别满足与欣慰。
现在,我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终于可以坦荡地说:尽管我是河北人,也曾经是音乐工作者,但绝不是你自幼倾慕的作曲家席威。
我是黄啸桐,18岁参军,在野战军文工团工作。全国解放时,随军挺进大西南,到过成都、重庆等地,后部队整编,我被保送去音乐学院深造,毕业后分配到电影乐团。后来的事你已清楚,无须赘述。
本来,我早就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数次话到嘴边,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我怕失去你的爱,也怕伤害你的心。因为据我所知,著名作曲家席威已于文革中遇难,离开人间已经足足有二十五年。
同为河北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演奏员(定音鼓),席威不一定认识我;我却非常敬佩他。我见过他,但仅仅是在演奏席上,没有跟他说过话。他很平易近人,丝毫没有作曲家的架子。他每次来我们团工作,总是认真讲解他的作品,提出演奏与演唱要求。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音乐家,他的歌曲至今被人们传唱,永远有着生命力。
当年出事后,我被送回保定老家,没有单位肯接收我,可我多少也算个革命军人,最后被安排在物资回收公司废品站工作。
有一天,我意外发现站内清理废旧唱片时,有一盒外国唱片尚完好无损。冒着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危险,我设法将它藏起来,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唱片是谁的,只估计是文革中“破四旧”时的抄家物资。风声过后,我才发现这是席威从莫斯科带回来的。怎么会弄到保定?至今搞不清楚。唱片的最下面,压着你写给他的那几封信。
我仔细读过你那些充满童稚的信件,深为你的纯真无邪与席威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完璧归赵,将这些东西亲手送还。万没想到,文革结束时,我再也无法了却心愿。
席威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听说毕业于北平艺专;我是见不得阳光的另类,参军后才开始从事文化工作,唱歌、跳舞、演剧、乐器,什么都来,只是一个万金油,远没有席威那样的天赋和才干,但厄运并非人的所爱不同而不来。他的遭遇比我还惨。
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成牛鬼蛇神,送到口外一个农场劳改,食物中毒而死,没人知道魂归何处;后来还听说,他的爱人、孩子皆罹难于唐山大地震。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伤害你的心,让你承受人世间苦难的撞击?让你几十年的希冀一朝破灭,顷刻化为乌有。因为我是一个爱着你的男人,只想堂堂正正,不想弄虚作假,继续欺骗你的感情。否则我就没有良知,将罪上加罪!
由于反复读过你写的那些信,你的名字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再也不能忘记。十多年后,偶然得知你在北京获奖,说不出为什么,我兴奋万分,竟朝思暮想,痴迷于一个并不认识的青年男子,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
于是,我千方百计想买到你的唱片,苍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如愿以偿。我暗自发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见到你;把唱片与信件全都给你。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我曾去过昆明,找到了巡津街,但找不到你的家。问了好些人,都说河边的房子全拆了,你家搬去何处,没人知道。我很失望,认为此生无缘,只待来生。
万没想到,奇迹会出现在深圳病房!
为了得到你的爱,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自欺欺人,玩着文字游戏:席叔可以不等于席威。我想,就算我被你叫成席叔,也不是一件坏事。一来可以填补自己心灵的空虚;二来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只要我能爱你,随便怎么叫,犬、马、猪、狗、都成!因为我不是有意冒名顶替,图谋不轨,诈骗金钱与权力。我只想用谎言保住一种可怜的感情,仅此而已。我决不害人害己,能把握做人的道德底线。将来在适当的时候,我可剖腹掏心,乞求你的宽恕。
发行席威的CD,要我现场签售,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必须动真格!我知道事关重大,我决不能戴上墨镜,一错再错,以个人的感情来哗众取宠,欺骗整个世界,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只好选择离开,以极端方式洗刷罪孽。因为死人没有过错,也不会量刑,更不会遭谴责。
世界虽大,除你之外,我再也不敢去爱男人。让席威的在天之灵理解我的苦衷,保佑我的痴情,我无意辱没他的英名,只想在他的光环下矢志不渝地爱你,永远爱你。
我命太苦,想爱男人,却一生都跳不出男人的包围。我挣扎过、报复过、差点不得好死;我躲避过,欺骗过,却能找到短暂幸福,当然不可能拥有。我只爱男人,为何男人都不爱我?是我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还是天理难容,我注定是要变野鬼的人间冤孽?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决不后悔,因我已经得到了你的爱。你的前途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在乎它,珍惜它,所以决定离开你。
至于你现在怎么看我的行为,是疯狂,是痴迷,是变态,是欺骗,是精神病!都无所谓,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我唯一遗憾是没来得及陪你去小梅沙,去看看你来深圳后就想与滇池比对的大海,如今让我带着你的心,带着你的爱去海里还愿吧!
你写给席威的信一封不少,压在唱片的最下面,同我当年见到那样,你带上它,不管走到哪里,你至爱的席威叔叔就永远在你身边,伴随你,祝福你……
别了,薰薰!
爱你的“席叔”——黄啸桐绝笔于深圳
天薰一口气读完这信,顷刻如五雷轰顶;浑身上下就像要散架似的,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做。傻傻的,痴痴的,足足定格了几分钟,直到电话铃响,他才回过神来。
“喂!是涂老师吗?怎么回事?席老还没到啊,买碟的人都排起了队,你们赶快来呀!”朱经理在电话里催促。
“啊,出事了!朱经理,马上停止签售!他来不了啦!(言情小说网:www.6969xs.cc)”天薰坚强自厉,好不容易才把话说清楚。
“怎么,突然发病吗?危险吗?赶快送医院,那发行改期吧!”
短暂的沉默后,天薰有些哽咽地说:“不,不用。给老人一个安宁吧。”说着,泪如雨下……
电话那头,朱经理已经感悟到天薰的悲痛,没再说什么,轻轻把电话挂了。
歌迷有最敏感的神经;有最狂热的激情。从朱经理的一举一动与眼神中,他们发现了不祥与机遇。
“绝版!”不知谁说了一声。
大厅里立刻骚动起来,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凡是《金色草原》的拥趸,知道席威或不知道席威的,只要是在场的音乐爱好者,开始抢购这经典绝响《金色草原——席威抒情歌曲选》……
席威的在天之灵,也许没有想过,人可以冤屈地离开,无声无息,淡出视野;也可以超度众生,风风火火般回来,用不曾带走的精神食粮以飨听众,获得永驻。人类心灵的美好,绝非只能用性取向的界定来分高低贵贱,道德与否。这次正是少数的另类友人,用心灵的真诚与爱意激活了理念,几十年后,让英年早逝的席威才华重新昭然天下。美好的东西,只要本身是纯洁的,高尚的,那就是无价之宝。
天薰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音像城、朱经理、《金色草原》、CD、歌舞厅、琴行、袁太太、赵太太等等,全当乱蔴一团,一古脑儿抛在一边,立马叫上赵多文,直奔小梅沙海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