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已经不再重要。就算是陌生人,只要是朝夕相处的挚友,只要是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浓情蜜意,他就会一如既往的爱他。他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从头到脚乃至骨髓,早已深深烙在他的心上,成了终生难忘的美丽刺青,提起便引以为傲。他不能没有他!他爱的是人品,重的是情义,不是花前月下的漫步,可有可无,而是甘苦与共的人性准则,舍其自我的抗争;他爱的是男人的血肉之躯,爱的是精神寄托与心灵圣洁。姓氏名谁重要吗?不!那仅仅是一个符号而己。
天薰上了车(言情小说网:www.♋➏➒xs.cc)后不断在想:昨晚怎么那么糊塗,没能在那强烈的爱浪里嗅出异常,只当他是为自己的作品重见天日而忘情欢乐,谁知这就是生离死别的爱欲极限啊!如果他不知道我要去米兰;如果不要求他现场签售,如果……啊,没有如果,只有现实!是我害了他,活生生把他逼上绝路,我成了杀人凶手,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该求谁饶恕啊?
是呵,爱的种类多种多样,两个称谓一字之差,对自己人生却有本质意义的不同,好人都值得爱。友情与爱情纵使有别,不似孪生,但也绝不矛盾。自己已经失去了席威这个良师益友,从小至今,再也不能见面,已够大悲大憾;如今再没了席叔——这唯一能与自己肝胆相照的亲密伙伴,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一定要找到他!纵使跑遍海滩,也要再所不惜,除了向他表白心曲,决不能让他带着愧疚这样离开,抢在死神的前面找到他。死过一回的人,感情不再脆弱,也不会再走那条绝路,老天爷,显圣吧!他实在没有任何罪过呀!
缘分谈何容易!自己活了三十几年,才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真谛。他不是席威可是真神!更何况是自己主观认定。人要活得潇洒,爱就爱了,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去米兰留学也好,回重庆执教也罢,若为心灵深处的至爱放弃它们一样值得。
车轮在飞转,几次险些闯红灯。天薰坐在多文旁边一言不发,脑海里煮水般地翻滚,两眼直勾勾望着前方,不时催促多文把车开得快一些,再快一些,他多么希望车能飞起来,一下子就飞到海边……
多文手握方向盘,有些倒明不白地说:“席叔昨晚还好好的,还与我通了电话,怎么今天就这样了?”
“啊!有这事吗?什么时候?他说什么来着?”
“不是很晚,问你回重庆后要去哪里?哎,你没告诉过他?”
“真要命!多文,把车开快些!”
“啊!已是最大限速,不能再快了,处处都有电子眼,市区超速,罚款事小,扣车我俩就再也动不了啦!涂老师,你别急,能快我会尽量快。”
“哎,你看着办吧。”天薰心里实在着急,叹口气,只好听天由命。
一出梧桐山隧道,海阔天空,豁然开朗,公路贴着海岸线蜿蜒,密密的绿树,将枝桠摇向海水,似轻拂,似吟咏,有着远离都市憋闷的惬意。
天薰此时心急如焚,哪有心思观赏海景,他将目光投向岸边的那些礁石,希望看见有人正在上面歇脚,或是流连,盼着奇迹马上出现。
多文开始提速,如风一般往前跑,打着喇叭,频频超车。
“呵,慢一点,慢一点,你开这样快,我看不清啊!”天薰叫住他。
“你不是说尽量开快些吗?这是郊外,没有人监管,这时不快还等何时?”多文颇为费解。
“呵,我是想沿着海边找一找,说不定他就在这一带。”
车速明显慢了下来,远方,奇形怪状的礁石历历在目,像画面一般展开,纹理清晰的岩石在阳光下暴晒着,上面空无一人。近处,山石陡峭,林木密集,无序地生长,下边正是深深的水域。天薰摇下车窗,盯着那悬崖陡壁,神色高度紧张。
“涂老师,这里是边境禁区,从前‘逃港者’多从这里下水,现在不准游客随便进去,你看那不是有道铁丝网吗?”
“哦,我们不用进去,就沿着公路走,能看清楚就行。”
多文没再多说,载着天薰在那一带徐行,除了海水,绿树与岩石,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涂老师,我们这样找人不是办法。就凭你我四只眼睛哪能看得过来呢?咱们先到小梅沙,去管理处广播找人,那样比这样转悠管用。”
天薰觉得多文说得在理,便爽快接受了建议。不久,整个海滩上的高音喇叭,不厌其烦地传出寻人之声:
席叔、黄啸桐先生:
你的亲人正在小梅沙海水浴场大门外等你,听到广播后,请速去那里,不见不散!
夕阳西下,欢腾一天的海滨渐渐平静下来,洗海水浴的人们陆续离了岸。除了红白相间的浮标无声地躺在水中外,沙滩上已经没有游人。天色暗下来了,漂亮的小梅沙亮起了路灯。天薰与多文此时并不甘心,甚至还这么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席叔是死活都不见,说不定没来这里。沿着返回的道路,尽管有些疑惑,他俩仍不放弃搜寻,直到夜幕彻底落下,再也看不清四周,希望也就随之破灭。
两天以后,赵多文从香港打来电话,告诉一个最为不幸的消息:警方在港深交界水域发现一具老年无名男尸,有关部门鉴定系鲨鱼袭人致死……
天薰一听倍感震惊!他并非怀疑消息不实,而是痛心为何命运这般残忍?老人去得冤枉不说,弄得他还无法认领尸体,处理后事。一桥之隔的香港,此时可望而不可及。没有签证的理由,就算随旅游团过关,少说也得等上半个月。啊!今生的无奈,前世的冤孽,是席叔有意要变野鬼孤魂?还是老人选择的解决方式过于极端,像暗箭齐发,射杀了纯洁与善良?
他想:既然已明白老人与席威毫无关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即使现在抽身远离,并无什么不妥。但谁能做到?莫非自己真是冷血动物。呵,失落的也许就是最珍贵的。为何自己总觉得席叔并没有欺骗自己,更没有玩弄自己的感情。男人之间的爱真是奇怪,不为失身而憾!不为陌生而恨!不为死去而悔!爱得心甘情愿,爱得坦荡如砥。是否就为一个字:真!这人类灵魂深处的金矿,无须开采,在阴暗处都会正直的闪光。呵,再别多愁善感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必须搞清死者是不是席叔。死猫死狗都有个说法,何况是人!
第二天,涂天薰给赵多文打了个电话,拜托他去陈尸的地方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由于尸体在水里泡了两天才浮起,除了身高以外,全身肿胀,体无完肤,基本上难以辨认,最惨的是老人的面部,被鲨鱼咬得血肉横飞,缺眼睛,少嘴巴,五官不全,面目全非。警方说尸体是在溪冲附近海域捞起,全身赤裸,无法确定身分。法医鉴定年龄为六十二岁左右,如要确定认领人与死者关系,只有作亲子鉴定。
看过以后,赵多文回了电话:“涂老师,我看这事只好按香港的人道主义惯例办了,保尸期间也许有人来认,如果基因相同,就不是席叔。你也别太伤感,他毕竟不是席威。”
天薰对着话筒有些激动:“多文呵,我不管这些,我只想麻烦你再去看一下,那死者的身上有没有伤疤?”
“哎!你真聪明,完全可以当福尔摩斯了。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好,我明天抽时间去看。该对了吧!”
“那你看哪个地方?”
“嗨!涂老师,我看你是气晕了,我做手术时,你还照顾过我,我还不知道往何处看吗?”
天薰想了想:“为了验明正身,你别看那里,他和你不一样。”
“老师,你又来幽默了,怎么不一样?他难道是女人?”
“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你只管往下面看。我给你明说吧,在他右边大腿根部,有一道往外突出的,像蜈蚣虫一样的,粗大的伤疤,很难看,惨不忍睹,清楚了吗?你只看有没有?”
“涂老师,你是在洗桑那时见过吧?什么颜色?”赵多文想弄得绝对准确,以便直接确定。
“多文呵,这我就无法回答了,我确实没见过。”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既然没见过,这怎么能说有伤疤?男人开玩笑,有时什么都说得出来,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往停尸间跑,你不要先入为主,误导判断呵!”
“君无戏言,现在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人已去了,说出来也无所谓。我在夜里摸过那里,爱过那些地方。我说的千真万确,你帮我个忙吧。”
“涂老师,你……”多文没想到天薰会慷慨陈词,大胆出柜。一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他联想到香港的情况,人们已不把这当回事了。有些名人公开自己的“同志”身份后,一样受到社会尊重。于是,他便语重心长地说:“涂老师,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要刺探你私生活的秘密,我敬佩你,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我太太。不过,你在高等学校教书,鉴于国情,最好暂时沉默。为了弄清真相,我明天就去看,如果能够确定,火化后,我将骨灰存放于殡仪馆,等以后你有机会过来,再入土为安。回内地、葬香港,你自己定。还有什么事情,你给我电话,我会及时办理。一定不要客气,涂老师,夜深了,早点休息吧,请节哀顺变,多保重。”
天薰听了这话,心里顺畅许多,也没刚才那么郁闷了,仿佛人的感情,一下子就得到升华认同。的确,男女爱情都一样,只要是忠诚的,就一定能够得到朋友帮助。
对着话筒,天薰连声道谢:“多文:谢谢你了!谢谢你了!”
感情有寄托莫过于心潮已平复。离开深圳前一天,天薰从笔架山采来些青枝绿叶,买了许多马蹄莲,来到溪冲海边。宽广无垠的水面,不见凶残的杀机,只见夕阳正亲吻大海,金光灿灿,水天相接。
他爬上一处峭壁,望着深情的水面,将那些绿叶、莲花随风播撒,一次绿叶,一次白花,相间而为。不是香蜡纸钱的祭祀,而是心灵深处的追思。对走了二十五年的席威,他带给他白色的马蹄莲,以示冰清玉洁;对刚刚上路的席叔,他送上些绿叶,铺在老人的脚下,让他走得轻快。这是老人一生的钟爱,既特别,又自然。花叶纷纷而下,浮在海面,漂走了,远去了……天薰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拿出《金色草原》的碟片,像少年时代在滇池边打水漂一样,一张接着一张,“嗖、嗖、嗖”地抛向大海……
席威和席叔,两个曾擦肩而过的男人,尽管所爱不同,最终都去了天国。他们并不认识,也不可能握手,但一定能够同时听到,有人为他们传来动听的歌声。
意犹未尽,对着辽阔的海空,天薰想说想唱都难释怀。他两步跑到崖边,疯狂高呼:“我爱所有的男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