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日奇遇
晃眼,我三十四岁的生日就要到了。
人生真是个奇怪的过程,二十五岁前盼过生日,却不知青春在时日里飞逝;三十岁后怕过生日,却忘了智慧在生日里生长。其实,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感动,不同的境遇。看似平淡的轮回,实际上早就暗藏着命运的玄机。
离生日还有半个月,吴成君就对我说:今年要给你好好庆祝庆祝。我听了只是笑。往年我过生日,都是邀请三五好友,随随便便就过了,何以今年要与往年不一样呢?他说:“你嫁给我这么多年没让你过什么好日子,每次过生日都简简单单的,今年我要为你庆祝一番,让你有一个难忘的生日。”
我听了仍是笑。因为我历来不喜欢大操大办,怕麻烦也怕累。但他想热闹,我也不好泼冷水,心想只要不麻烦我就行。他仿佛看透了我心思,接着说:“不用你操什么心,一切由我安排。”我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说,“你老公对你这么好,你就亲这么一口呀。”我扯扯他胡子,说:“好什么呀,一个好生日都没过个,这回还没过呢,就想让我感恩戴德呀?再说老都老了还过什么生日。”说到老,我突然感到,岁月无情,我真的不再年轻了。不再是十年前初嫁他时那个水灵温柔、天真稚气的白菱了。
吴成君笑着看我,一手托起我下巴,说:“你老了也没关系,我一样爱你如初。”我问:“我真的老了吗?”他不说话,凑过
嘴来想吻我,不料女儿吴雨在房门边喊道:“妈妈没老,妈妈年轻得很哩!”吴成君连忙放开我,转头笑道:“老啰,我刚凑近她的脸看了,满脸皱纹。”他可真是机智,我微笑。他也笑,一脸得意与幸福。
吴成君和我在同一所大学执教,他是教授兼历史系主任,今年四十岁,他为自己这么年轻就功成名就感觉十分满意。我原是他的学生,毕业留校工作,最近升为讲师,教大二的中文。工作倒也开心。每天生活在一群大孩子中,自己不觉也变成了孩子,不过,只要站在讲台上,心总是变得庄重而沉稳。
“白老师,”肖波叫着,从教室里追出来,一双细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微笑地看着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可以吗?”这小伙子身材高高的,站到我面前都高出我一个头了,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很有灵气。我执教他半年来,他已经在全国有关报刊上发表十多首诗了,是学校公认有前途的才子。“什么事?”我笑问。
肖波没有提问,却说,“我是代表张伟、刘革他们来的,我要问的是我们三个人的问题。”
我听了越发笑起来。这三名学生都是我的得意门生,张伟写得一手好字,写散文是他的专长,我常常把办
黑板报的任务交给他。刘革则写小说,一篇《我们这帮大学生》在省刊上发表,引起一阵轰动。我不知这三个才子联名问我什么问题。看肖波那调皮的样子,准是开心的事,就问,“什么事说吧。”
肖波说:“第一个问题,白老师最喜欢听那些歌曲?第二,您最喜欢哪个诗人的哪首诗?第三,您最能猜测哪方面的谜语?”
我问,“你们想做什么游戏?”
肖波说:“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歌那么多,诗那么多,我实在搞不清自己喜欢哪一曲哪一首,平时就喜欢听那些深情婉转的歌,诗也一样。”我笑道,“至于猜谜,我好象很笨。”
肖波开心地笑道,“我现在就给您出一道题,白老师您猜猜看,国歌有多少字?”我一怔又猛醒,说,“两个字。”肖波高兴地向我一鞠躬,说谢谢,几步就跳着跑开了。我忍不住笑着嘀咕:这孩子,搞什么鬼呢?
回到家,吴成君还没有回来。俩孩子的书包放在客厅里,却不见他们做作业的身影。我喊着吴雨、子哲,就朝他们的房间走去,子哲很快出现在房门边,一双象极了他
爸爸的圆眼睛,笑悠悠地看着我。“妈,你回来啦。”他说,一双小胳膊一伸,像个守门神般顶住了门框。
“回家不做作业,你们在干什么呀?”我问。
子哲眼晴里的笑意更深了,“我们在做一个小小的游戏,请不要打扰我们。”我笑着点头,进厨房做饭。
干吗有其
父必有其子呢?我一边洗菜一边想:明明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却有许多地方像极了他
父亲。只是子哲长得太纤弱了些,皮肤像我,细嫩白净,一副小天使模样。脑子也聪明,跟他姐姐一样,学习都是出类拨萃的,深得老师喜爱,这样的两个孩子在一起做个小小的游戏,我当然不会反对。只是,他们平时做游戏都是拉我参加的,怎么今天将我拒之门外呢?我忍不住又回到他们的门前,门关着,推推,插上了。我用手指扣门。
“妈,今天谢绝参观!”是吴雨带笑的声音。
我问:“你们搞什么秘密活动?”
屋里只是传出脆脆的笑声。
我也只得笑着回了厨房。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照例在六点钟醒来,但懒得起床,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诗词百篇看起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看到这几句,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种苍凉悲壮之感。似曹操那么一个豪气轩云的人物,其实是活得很苦很孤独的。他内心的脆弱除了他自己,恐怕没有人可以了解。人们了解的都是他的豪情壮志,以及他伟大强健的一面。不然,他不会感叹“人生几何”,不会唏嘘“去日苦多”。人啊人,人为什么要这样苦心经营自己呢?古人如此,现代人更是如此,我们往往害怕没能活得最好,怕职称没别人高,名气没别人大,钱没别人多,家用电器没别人高档……以至无法笑谈轻松,却又不得不轻松笑谈。以至在笑僵了脸部肌肉之后仍然笑着,在站抖了两腿之后依然站着,在想烦了心情之后依然想着。于是我们日复一日地感到活着的沉重,生存的不易。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不必这样的,我们可以奉献一份爱心,给生活空间增添一份和谐。但活在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做不到。想到人都要这样的苦心经营自己,心里禁不住感觉难过。
吴成君醒了,睁眼便问:“想什么呢,亲爱的?”我把刚才的想法跟他说了,他不以为然地说,“何必替他人担忧。”我听了心里怔怔的,再无话说。
吴成君在我唇上轻轻一吻,麻利地翻身下床,走到门边又回到床前看我,俯头问:“白菱,你知道你沉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我拿眼看他,他眼睛笑笑的,
嘴角弯成一条沟,说,“很美。”我向他一笑,靠在床头继续看书。
一会儿,吴成君破例带两个孩子走进卧室,一齐站在床边说,“白菱,祝你生日快乐!”我惊喜地叫道:“今天是我生日呀,我都忘记了!”继而我又倒在床上,手指着丈夫说,“你这人,干吗老是没大没小地让孩子叫我的名字?”
子哲抢答道:“妈,这是我的主意,叫你名字使你显得年轻吗。”
吴雨说,“妈,看你笑得像个小姑娘了。”
我幸福地把脸埋进枕头里,问:“这就是你们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吴成君说,“不,这只是序曲。”
“还有什么节目,告诉我吧。”
三人都笑而不语。子哲挨到床边,把头凑近我的耳根,我以为他要告诉我了,他却吐出两个字:“保密。”我把他拉到怀里,在他脸上左右亲了两口。吴雨忙也把脸凑过来,娇憨地叫:“妈妈,你也得亲亲我呀。”吴成君也喊,“还有我呀!”把腰一弯,将一颗大头插在俩孩子中间,俩孩子那个乐哟!乐得我心里甜甜的,恨不得天天这么过生日!
晚上,当我置身于一片烛光之中时,我才真正明白“保密”二字的含义,也才知道吴成君的“好好庆祝”是怎么个庆祝法,那热闹那排场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是他学生开的一家饭店,饭店很有特色,“万元不嫌多,十元也吃得起”,就这一句口号便吸引了各方食客。我们来了四十多人,有同事、朋友、学生,在大厅摆了五桌。老板为了我们能玩得尽兴,把其它食客安排在楼上和雅座间,不另收费用。把地方腾出来,让我们可以跳舞、唱歌,表演节目。
我在寿星首席上,旁边是丈夫,一双儿女坐在两边,几个德高望众的朋友跟我们同桌,其它人随意落座。大家寒喧着,谈笑着,灯光幽暗下来,一双儿女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舞台上,手拿麦克风,声音脆脆地宣布:“各位
叔叔阿姨,各位来宾,你们好!今天是我妈妈白菱的生日,作为寿星的孩子,作为今晚的节目主持人,我们祝大家今晚玩得开心,吃得愉快!现在,生日宴会开始。”
姐弟俩一唱一和,神采飞扬。怪不得昨天将我拒之门外的,八成是练今天的台词了。大家热情鼓掌。掌声中,肖波、刘革、张伟抬着一个三层的大蛋糕放在了我面前的桌上,“生日快乐”几个字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张伟之手。奇妙的是,还有“白菱”两字同两只小船幸福地飘泊在一片波浪之中,船是两只菱角,那么和谐地融于一片奶白中,又像云中飞翔的小鸟,
精致而美丽。周围红花绿草点缀,风景独好。看得其它桌上的人都围过来,啧啧称奇。我只觉一阵感动涌塞心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只菱角。
肖波他们在蛋糕上细致地插上蜡烛,当一只烛光像欢乐的小孩跳动的时候,大厅里的灯光完全暗下去,而我们桌上的烛光却一束束跳跃了起来。当三十四支蜡烛一起燃烧时,我一双儿女首先唱起“祝你生日快乐”的歌来,众人一边鼓掌,一边跟着唱“祝你生日快乐”。
烛光欢快地在众人脸上舞蹈,大家都显得十分高兴。吴成君尤其显得兴奋,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跳跃,一会跳到我的脸上,一会跳到儿女的脸上,那神情就像个志得意满的国王巡视在自己富饶的国土上。忽然,他在我腿上悄悄掐了一把。我看他,用眼睛说,“别这样没规矩,你是教授呢。”他只是得意地笑。
我只得笑着将目光转到舞台上的儿女身上,他们说,“第二项,请寿星切蛋糕。”我用劲吹灭蜡烛,吴成君替给我一把瘦长的餐刀。我接过刀,一时不忍破坏那美丽的和谐,我说:“这么美的艺术品,我哪舍得破坏呀。”吴成君捅捅我说:“别浪漫了,快切吧,大家都等着你呢。”我把刀替给他,“那你替我切吧。”他脸色顿时
阴沉下来,对我的行为大为不满。我不敢破坏气氛,忙把更多的笑堆到脸上,问张伟,“你怎么把字写在这上面?”张伟笑道:“为了写这几个字,我在面包房学做了一星期面包哩。”
我不敢再耽搁,狠心将餐刀插进那片美丽之中,然后将蛋糕分送给大家。
吴成君拿着一块蛋糕,却依旧显出几分不高兴,不防调皮的儿子却蓦然把奶油抹到他脸上,周围立即爆发出一片大笑。顷刻间,你的脸我的脸他的脸,都成了花花绿绿的一片。大家都笑弯了腰,一边笑,还一边互相抹一把,个个都变成了调皮的顽童。我是寿星,脸上受灾最严重,鼻子、脸蛋、下巴上都是奶油,沾着奶油的地方怪庠庠的,我就把奶油赠给那些受灾轻的、平时不拘言笑的人脸上去,激起周围更多笑的声浪……吃完蛋糕,几个服务员端来了洗脸水,更多人奔向了洗脸间。恢复原形后,大家各就各位,有人提议要我致辞。我想大家都是来寻开心的,谁也不会喜欢那些正经的废话,就简单地说:“感谢各位的光临,希望大家吃得开心,喝得痛快。”说着端起杯来,邀请众人,“来,我们干一杯!”
又有人提议请吴教授说几句,吴成君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说:“今天是我白菱的生日,我都听她的,她说干杯,我们就干杯吧。来,大家共同干杯!”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一齐干了一杯。酒过三巡,张教授提议:“白菱,你得敬大家一杯。”我连忙摇手说:“我酒量不大,表示一下行吗?”
张教授说,“还没开始呢,你怕什么?等会儿你喝醉了时,让你的学生代替,你只管喝。”
众人都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要不喝就扫了这许多人的兴,如果喝下去,很可能就醉了。因为敬了这一桌就得敬那几桌,我敬了别人,别人必然会敬我,我喝了这个人的就得喝那个人的,不然,就会得罪人,惹人不高兴。要得高兴,就得痛痛快快地喝。可我生来就喝不了多少酒,喝三杯就脸红,喝一两就发晕,三两就醉了。我求助地看向众人,却找不到一个帮助我的人,就连儿女与丈夫都是幸灾乐祸的,都鼓励我说:“喝吧喝吧,今天是你生日哩,敬大家一杯。”我知道今天这酒是不能少喝了,当时便鼓了勇气说:“来,我敬各位一杯!”
一时间,灯光、酒光、目光都在杯沿边碰撞,笑声、语声、音乐声相互交织,使大厅每一寸空间都充满喧响。我的耳朵被胀得满满的,感觉享受不了这份喧哗的幸福。我让服务员把音响调得低一些,和丈夫双双下席,到各桌敬酒。回到席上来的时候,脸上火烧火燎的,脚步都轻飘了起来。我忙对丈夫说:“我不能再喝了,你得保护我。”他说:“我知道你的酒量,放心吧,有我哩。”
可才坐到桌边,就有好几个人要敬我酒,那态度那热情那诚恳,哎呀,实在让人无法抗拒。吴成君要代我喝,众人都不肯。我少喝了一点,就说我架子大,瞧不起人。特别是丈夫的几个商界朋友,他们都是经理什么的,平时都是泡在酒桶里的人,喝个斤儿八两的都没事。我忙于应付,怎么劝也不再喝,感觉昏沉沉的很累。正当难分难解之时,肖波上台为我解了围,他手拿麦克风,说道:“各位老师各位朋友,值此白菱老师生日之际,我为大家献上一首歌,祝吴教授、白老师幸福愉快!“掌声响起,舒缓的音乐便在大厅回旋了开来,人人屏声静气。
你的心情现在好吗?
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
肖波唱出两句就赢得一阵掌声。真没想到,他诗写得好,歌也唱得格外动听。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将人们带进一种迷惘的温暖之中。
祝你平安,
让那快乐围绕在你身边;
祝你平安,
你永远都快乐是我最大的心愿……
“白菱,你学生这么优秀,献这么动听的歌给你,”张教授说:“你得喝一杯。”又来了!张教授是学院有名的老小孩,五十多岁的人了,脸上少见皱纹。他是我的上司,平时见了面总喜欢叫我“百灵鸟”。学院每有聚餐,他总劝我喝酒,我总也不喝。今天轮到我生日,他看来是不放过我了。
大家一致拥护张教授的提议,几个厂长经理当即举起杯来,说是愿意陪我干杯。我说不行,真的是酒量有限。一边把手
乱摇,一边让肖波陪他们喝。肖波说:“我可以代白老师,不过吴教(言情小说网:www.₆₉₆₉xs.cC)授得同端。”这一来,大家把目标转向了吴成君,我赶紧坐下了。
但就在坐下的瞬间,我忽然强烈地感到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看着我。猛回头,果然碰到一双眼睛,心中顿时一慄,脑中跳出两个字:苍桑。
但那双眼睛是年轻的、敏锐的、充满了雾样的迷惑。
迎着那目光,我不觉微微一笑。她也一笑,随即低下眼睛,不再看我,自顾端起面前的杯来,喝了一口。
她坐在厅中唯一的一张空桌边,年纪大约二十五六,一身牛仔服紧裹她瘦长的身子,淡淡的烟雾中,她一张脸却有着刀刻一般坚韧的线条,不像个女子,却分明是米开朗基罗雕刀下的美少男!
她谁也不看,修长的左手仍然端着杯子,右手举起筷,挟一口菜放在嘴里慢慢地嚼。那一种清静,那一种自在,让我特别心动。一个人坐着,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咀嚼自己的心事就咀嚼自己的心事,不必迎合别人的笑脸,不必强自欢颜,更不必对着粗俗的调笑,仍旧强忍恶心保持优雅的大家风度。似那女子,自斟自饮,自在快乐,多好!我忽然羡慕她,直想自己也能单独呆一会。我不由自主站起来,还没往外走,张教授又叫住我,“白菱,你学生对你这么好,表现这么优秀,你说啥也得表示一下呀。”我顿时从梦中迭进现实。
肖波马上端杯对我说:“白老师,我敬您一杯。”
我端起一杯啤酒说,“好,我表示一下。”
“不行,你放下!”张教授又喊:“他敬你白酒,你怎么能喝啤酒呢?虽说是你学生,你也不能轻视呀。”几个人跟着一起起轰,没法,我只得换上白酒,和肖波碰一下杯,沾了一下唇,马上变被动为主动说:“张教授最会唱京剧了,今天你得为我们表演一段!”
张教授说:“你把这杯酒喝了我就唱。”
我推推儿子,让他到台上请张教授。子哲立即跑到台上,对着麦克风喊:“下面,欢迎张教授为我们演唱一段京剧。”我急忙鼓掌,引来一片掌声。子哲还在喊:“请张教授上台来,有请!”这小家伙,真聪明。
张教授不再推辞,一边起身一边说:“你这酒不能免,我唱了你得喝一杯。”我只是笑。
子哲把话筒递给张教授就跑下台来,我马上满斟一杯白酒让他端上去敬张教授。张教授刚唱了一句,我就带头鼓掌,子哲适时地敬上酒,他高兴地接过一口干了。我再倒一杯,让儿子再敬。张教授嗓子不错,唱得有板有眼的,等他唱到第三句,我再鼓掌,子哲把酒敬上。众人一边鼓掌一边笑,张教授快乐地喝了第二杯。接着我鼓动肖波、刘革他们也上去敬酒,结果,张教授一段京剧唱下来,赢得六次掌声,也就喝了六杯酒,把他幸福得什么似的,下来还要我喝,我说:“您得到那么多掌声,说明唱得太好了。您再唱一段,我喝两杯,两杯一起喝。”张教授摇手道:“我要再唱一段,你非得鼓动众人把我喝醉了。”
我乐得直笑。感觉背上盯着一双眼睛,转过头去,那女子并没看我,仍旧慢慢地品着她的酒吃着她的菜。我直想过去打声招呼,或是请她过来与我们同饮。因为她独坐的身影,除了悠闲,更有一种孤独和失意,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各位老师,各位朋友,”肖波对着话筒说:“我们欢迎白老师为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好不好呀?”
“好!”众人一齐喊,并使劲鼓掌。
我走上台去,拿起另一只话筒,却实在不知表演什么才好,就说:“我真的什么都不会,请肖波代一个怎么样?”没一人响应,肖波只是说:“欢迎白老师来一个。”底下的人也一齐喊“来一个!”我笑道:“各位佳宾,各位朋友,我非常高兴同你们一起庆祝我的生日,也非常愿意为大家表演节目,可我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才能。”
众人一味鼓掌,不肯罢休。这时,我看见那女子抬起头来,静静地看我,看得我老大不自在。就想下台去,像她一样找个角落坐下来,不必迎合别人,也不必辛苦自己。但大家还在鼓掌,我只得说:“这样吧,我给大家出个谜语:太阳什么时候从西边出来?”
众人互相瞪着眼,竟没一人猜得出来。当我问到第三遍时,子哲脆脆的童音响起:“妈妈,是不是做梦的时候?”我高兴地说:“对极了。”
这时肖波说:“白老师,我也给您出个谜语,如果您猜对了,就由刘革上台表演,如果猜不中,还请唱一支歌。”问众人同不同意,都说同意。肖波就说:“白老师,这世上偷什么不犯罪?”
偷什么不犯罪?偷钱犯罪,偷吃犯罪,偷玩也犯罪,偷……我明白了,朗声说,“偷哭!”而在我声音响起时,另一个人也跟着喊“偷哭不犯罪。”寻声望去,正是那女子。但她说完那话就低了头,谁也不看,就像她刚才没说话一样,自顾喝酒。我心里很舒服,她居然和我猜得一样。
肖波说:“不对,是偷笑。”
我说:“偷笑不犯罪,偷哭也不犯罪。”
众人就笑着鼓掌。我连忙喊刘革上台表演,自己走下台。没回席上,而是去了洗手间。我照照镜子,脸红红的,洗了一把脸依然是红,比抹了胭脂还红。我笑自己没出息,站到外面去吹风。
正是初冬季节,风吹到脸上凉丝丝的。没有月亮,星星也不多,天空暗
黑暗黑的。路灯很放肆地照着马路,一辆辆汽车亮着车灯,跑过时卷起一层尘土。我讨厌那些尘土,回到大厅去。
大厅里仍然热闹非凡,我一双儿女正在台上表演节目,大家随着节拍打着拍子。而那女子——却已经走了!我怔在当场,一阵莫名的孤独袭上心头,就像以前曾经经历的那样——那种几乎与生俱来的、在与同事、朋友、家人,甚至和丈夫的交谈中,欢宴时,我眼前会突然出现一层隔膜,它越来越膨胀,拉开我与他们的距离。同时,我越来越渺小,我看着他们高谈阔论,笑声阵阵,恍如隔世。这时,无限的欢乐与友情、亲情和爱情都离我远去,我拥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孤独和心痛的寂寞。它像一只巨掌,牢牢抓我在手中。
我不知怎么走到了那个女子才刚坐过的桌边,慢慢坐了下来。忽然就想:在某种时刻,一个人的不幸和悲哀,是在他要独处时,离不开包围着他的人群。现在,我是这场宴会的主角,一切都由不得我自己。只盼望这场宴会早点结束。
就在这时,我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我,猛抬头,是她!
——那个满脸苍桑的女子。我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只见她静静地坐在对面,静静地看我,静静地说:“白菱,我在这附近有一处能遮风挡雨的洞穴,你可愿跟我去,让心在那休息一会儿?”
我心里顿时一热,觉得在这大厅的许多人中,她是唯一了解我的人了。我当时就跟她站了起来,跟她走出大门,甚至忘了跟丈夫打一声招呼。走到门外,被那凉丝丝的风一吹,我才转头对守在门边的礼仪小姐说,如果有人找白菱,就说白菱有事先走了,不必找她。然后就随那女子去。
我们彼此都不说话,只是默无声息地走。走过一片灯光辉煌的街市,拐进一条暗黑的小巷。巷边有树,树枝撑起一片暗影,阵风起处,落叶纷飞。双脚不时踩着落叶,轻微的响声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境。我一声不响地跟着她,仿佛走在一条深邃的隧道,去一处神秘而温暖的地方,没有一点恐惧和怀疑。而且感觉我曾经跟她走过这样一段路,走过这样一段幽深的静秘的路。但我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她不时看我一眼,目光亲切而友好。
巷道很长,走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走到头。终于,我看到了一片亮光,那是从一个窗口散发出来的,柔柔的暖暖的,我预感那就是我要去的可以休息的地方。她果然将我带向那幢小屋。
“到了。”她说,开门将我让进屋中。
这是一间简陋的小屋,屋里零
乱不堪,墙上地上到处都是画,床上衣服、被子、书籍挤在一起,我笑问:“这就是你的洞穴?”她笑着在床上扒拉开一块地方,说:“请坐。”我坐下,开口就问:“赤羽,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一怔,又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用手一指墙壁上挂的画,“那上面难道不是你的签字?”
她又笑了,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也是一样,我一走进酒店,就听到许多人在叫你的名字。”
她在我身边坐下,我看她,她也看我,忽然间都笑了起来。
我说:“你是画家?”
她说:“我是画画的。”
我起身看画。忽然,我看到一只狼,一只有着非同寻常眼睛的狼——目光是那么孤傲,那么冷寂,还有一种……一种令人心悸的善良!
狼居然有善良的目光!
“赤羽!”我叫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怔在画前。
赤羽走到我身边问:“你看到了什么,白菱?”
“我看到了一双眼睛。”
我说着侧身看她。
她也看我。那双敏锐的迷惑的大眼睛直盯着我的眼睛,说,“白菱,你知不知道,你的目光和那目光是一样的。”
我惊异地再去看画,一边说:“赤羽,你有没有搞错?!”
她说:“没错,你的眼神就是那样的。”
狼静静地看着我。
那孤傲与善良竟那么奇妙地凝聚在它的目光中。
一种神秘的力量漫漫从周围的空气中直浸入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仿佛真的是那样一条狼了,一条看似安逸、其实是很孤独的狼……
我不敢再面对这个奇特的女子,起身告辞。走到门外,却又问:“明天我还能找到这个地方吗?”
赤羽说:“应该找得到。”
我给她留下电话号码,马上打的回了家。
丈夫和孩子都还没回来,我舒口气,连忙打电话到酒店去。吴成君问:“你在哪里?”
我说,“在家里。”
他说,“你怎么搞的,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溜了?”
我说,“我头疼,就走了。因为怕打了招呼走不了,亲爱的,你帮我好好解释解释。”
“你呀,别人为你过生日,你倒先跑了,这算什么事?”吴成君很不高兴。
我说:“对不起。”
他说:“一句对不起就算完了吗?”
“对不起。”我说:“时间也不早了,孩子还小,早点带他们回来,嗯?”
挂上电话,我想等他们回来了再睡,或许是喝酒太多的缘故,只一躺倒沙发上就迷糊了过去。
我感觉有东西在碰我的手臂,睁开眼来,我看见了一条狼,它的眼睛正看着我的眼睛,很亲善的样子,就好像一只狗。我坐起来抚摸它的头,它在我腿上轻轻抓了三下,回头便走。我不由自主跟它走了出去。走过许多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一座漫无边际的丛林。那狼忽然长啸一声,震得地动山摇。我惊奇地看它,再看自己,猛然发现我也变成了一条狼,心里就产生一种强烈奔跑的欲望,我也仰天长啸一声,四足就奔窜了起来。我们越过溪流,跳过山崖,在山林中自由自在肆意奔跑,跑得痛快淋漓热汗奔流,我忍不住快乐地喊叫,漫山遍野都是回声,回声震憾山野,组成一幅奇妙的声浪,呼——吼!
我蓦然惊醒,原是南柯一梦。外面起风了,风声呼呼地扫过屋顶,哪里有什么狼。我想,这都是被赤羽那狼闹的。
赤羽,一个多么奇特的女子!为什么我只同她见过一面,就似乎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