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再世为人
我走了,远走天涯。
我什么也没带,只有一颗破碎的心和满身的疲惫。我把纷
乱繁杂的往事都抛在脑后,把纠缠在一起的情与爱全留给了那座生我养我的城市,只身出逃。
我逃是因为我爱上了白菱。万劫不复的痴情。
我逃,是因为我知道,作为人——我的爱在现实面前苍白虚幻软弱无力。我逃还因为我们相爱,已只剩下了痛,渴望相守就是痛的理由。
我逃是为了把原来那些寂寞平淡的日子还给白菱,让她不再有痛!
我逃到了天边的南方小城,那里有个地方叫“天涯”,我苦笑,我真的走到了天尽头,走到了天涯。
我在于浩然他们公司设在那里的一个分公司做了服装设计师,薪水优厚,同事们也好。
爸爸妈妈也常来信,兴致来了也来看我。我努力工作,循规蹈矩,脸上终日挂着浅浅的笑。我做回了
父母的乖女儿,做回了十年前的钟羽裳!只在更深夜半,长烛燃尽时,点一支烟,我才会突然间想起白菱,想起那些美丽的故去的时光,笑纹隐去,那种潮湿的酸楚就从心尖一直漫延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然而,除了想她,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我的爱徒自增加了生活的苦,虽然我多么想爱她,想为她守候一生的风雨。可是,作为赤羽,我对心中所有的梦想都无能为力!那么我凭什么破坏白菱的生活劫掠她的家?又凭什么拥有她?所以我逃,把原本简单的日子简单地还给白菱。
我走得干干净净,走得心痛,走得哀绝。我弃了所有,做了一个按时守制的小设计师。日子如水平淡,我却像死了一般没有一点感觉。
这里四季花香,常开不败。而我的心中却没有任何感觉,看多了只觉得树绿得厌烦,花开得泛滥。
半年之后,冯雨生从我
父母那里缠得了地址,追了过来。
他对往事绝口不提,小心地避开我的伤口,闲了就陪我聊天散步,游山玩水。他会一整天困守在我的工厂门外,等我下班,却再不说一个爱字。但是我知道他依然爱我,可这却只能增加我的烦恼。
厂里的同事见多了,就打趣说,有个开跑车的男朋友死追,还不嫁去等什么?又何必朝九晚五赚这份辛苦钱。我只是一笑置之。
我的父亲倒是很喜欢冯雨生,在电话里说这小伙子办事认真,心也好,况且百分之二百地对我好,就劝我嫁给他。我讲起十几年前的事,父亲就笑,说他早知道了,冯雨生早就向他和盘托出,并取得了他的谅解。还劝我说,这么多年了,他就那一次对不起你,人活世上,谁能无过?何况他这几年一直守定你,快四十岁的人了,非你不娶,他是真心改过,你就原谅他。我无言。
这么多年,往事如烟,历经惨痛,当初毁我于一旦的恶梦已离开我太久了。我已不再恨他,只是我也爱不起他。爱,我只爱白菱。而白菱——我不能说也不能提起。
我以为只要我绝口不提,只要时间慢慢地过去,我就会将白菱慢慢忘记。然而世界是那么的小,我以为我逃到了天涯,可是依然没有逃开自己。
那一天像往常一样,一个极平常的日子,我照常上班,中午快下班时,隔壁销售部一向并不很熟的小个子部长忽然借故溜进我的办公室。几句废话讲完并不走,说要向我打听一个人。我把头埋在图纸资料堆里,心不在焉地说:“问我,我能认识几个人!”
他笑着操一口粤语说:“钟小姐,客气客气。”
“那好吧,你想知道谁呀?”
“赤羽啦!女画家赤羽啦,刚成名的女画家赤羽。”
我怔住。本能地说:“我不知道。”在离我家乡这么远的地方,怎么会有人知道谁是赤羽呢?
他并没有怀疑我话中的真伪,继续说:“钟小姐不知道没有关系了,你父亲一定会知道的。赤羽就在你家乡的那座城市出的名,她的画都卖到几十万一张了……”
“怎么会呢?”我喃喃出口。莫名其妙,我的画几十万一张我自己怎么竟会不知道呢?
“钟小姐,你知道这个人的啦。”他
精明过人。
“不,我是说,她这么有名,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知道也说得过去啦。这个赤羽也是刚刚出的名,那时钟小姐已经在这里了。我想请钟小姐帮个忙,打听一下哪个地方能买到她的画,家父一向对此很感兴趣。”
我苦笑,“我尽力而为。”
“那就拜托了!”他转身走开,到了门边又回过头神秘地说:“据说这个画家经历很传奇,她的画都收在一个姓白的女人手中,她们的关系很特别的。”
白,白——我心像被锥子刺了一般痛起来。
小个子部长走后,我眼睛盯着图纸想继续工作,可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进去。倒觉得那些线条变成了一棵棵树,一个个移动的动物。也就在那一刻,我感觉意识中整个人都在飞,所有的东西都在眼前消失了,空渺渺的。
我又看见了荒山丛
林,看见小小与狼母守在洞中,听狼母讲故事。可是突然间,狼母的脸变成了白菱的脸,画面也不再是荒山丛
林,而是我的小屋,我在画画,白菱温柔地守在我身边。我回头看她,她会心一笑,我的心便畅快又得意……一会儿,画面又变了,变成狼母冷漠的脸,狼母冷漠地对小小说:“其实做人也很难过。”说完就面壁而立,不再理睬小小。小小绝望地跑向暗夜的雪地中……
“不!不——”我哀叫,抬手想要推开这恶梦般的记忆,一惊,又跌回到现实中来。
天呐!怎么是这样?我从前进入那个朦胧灰色的世界,从来见到的都是前世的事情,从来没像这样不可理喻,没像这样前世与今生纠缠不休,没像这样让人有着死去活来的痛!
下午,我没有去上班,打电话请了假,烦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做不成任何事情。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心被揪得难受,到处都是白菱的影子。白菱!白菱!
如此折腾到深夜,我终于忍不住拿起了话筒,小小的话筒忽然变得沉重。那个熟悉的拨打过无数次的号码变得不能确定,昔日灵巧无比的手抖得找不到位置。
电话铃在那边一声两声响起,我的手在抖心也在抖,是理智与感情的争斗,是耐心与勇气的巨额消耗,我差一点就要握不住话筒了。白菱的声音却从线的那一端虚渺地传过来:“赤羽,是你吗?是你吗!”
她竟然开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一瞬间我已是泪流满面。
我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你回来吧,赤羽。你的画有人买了……”
白菱还在线那头不停地说,我心疼得要死,我软弱得直想回到她身边。我的白菱,我的至爱——我猛地摔掉话筒,收了线放声痛哭。
不知道我哭了多久。电话铃突然响起,我不假思索地拿起又放下,这样的夜晚我不要任何人打搅我。
电话铃一遍又一遍地响,我终于忍不住抓起电话,恶狠狠说:“喂,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有多么讨厌!”
话筒中无声无息。停了一刻终于有个声音说:“羽裳……”他慢慢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整整哭了五个钟头了。”
我抬头看墙上的钟,已经是凌晨五点了。我沉默,一任泪水无声无息地滑下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只有他知道我这个终日浅笑盈盈的女子还会哭。
“打开你的门,让我们谈谈,好吗?”
打开门,门外站着永远都不会哭的冯雨生。
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谈,带我去兜风,吃海鲜,晒日光浴,到海上去游泳,然后把疲倦的我送回家。告诉我他替我请了三天假,让我好好休息。
他安排好一切,按我的心意做事。他知道我什么也不想谈。
不久父亲来看我,因为有人要买我的画,他来征求我意见,问我想不想卖?还带来了最近有关我的一些报道。我说有人买就卖。父亲点点头不再多说,倒是郑重其事跟我谈起冯雨生,劝我嫁给他。“羽裳,你这么大了,你一天不嫁,我和你妈就一天不放心。”父亲语重心长地说:“我看得出来,冯雨生是真对你好,你就不要再任性,不要这么苦自己,早点嫁给他,让我们安心。”
我说:“爸,我的事我会处理,您就不要操心了。”一句话把所有的路都堵死,让父亲无可奈何,只得随了我去。
后来父亲来电话,说把我的画卖了一些,但并不是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几十万元一张,不过几千元而已,最多的也就二万元。父亲把钱给我汇过来,我拿了钱就疯狂购物,极力忘记与白菱在一起的快乐日子。但购物也难缓解心中的痛楚。我便请了假,独自外出旅游。我到乐山看大佛,到大理的洱海去游泳,到西藏的布达拉宫转经,到天山看雪景……我玩得疯狂,也累得
精疲力竭,却也找到更多的创作灵感。然而我始终忘不了白菱。我常常在那些名山大川中突然想到白菱,想她如果在我身边,同我一起欣赏这奇观异景,该是多么畅快得意!平时我们在一起时,哪怕是面对平常事物,我也常常那么的畅快而得意呵……
我花钱如流水。记起从前对白菱说过:“等我的画展办成了,我发了财,就建个别墅,我们同住。”觉得那真是痴人说梦!不是钱的问题,我现在不缺钱,如果节约一点的话,建一幢我们同住的房子没有问题。问题是,我们根本不能在一起!
记得那一次我提了菜到白菱家,说要好好同她喝两怀,吴成君却批评我不晓得维护白菱的公众形象,弄得我灰溜溜地觉得自己不配做白菱的朋友,结果别说喝酒,就是饭也不想吃了。白菱劝我吃,吴成君还故意问:“你叫谁吃饭?”没想到一贯遵规守矩的白菱居然当着她丈夫与孩子的面大声宣布:“我爱人!”
我爱人!我听到这三个字简直幸福得晕了头,真恨不得当着那许多人的面拥抱她,忍不住就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
孩子们听到“我爱人”三个字都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因为他们都只当那是玩笑,不当真的。就像我画了画在画上题辞“赠爱妻白菱”,那都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即便我们是真的,可别人不当真,我们也就不敢认真了。
虽然白菱的一双儿女都很喜欢我,子哲甚至当我是“娘”,但我永远做不成他们的
爸爸。我永远只能是白菱的一个朋友,最多只是一个姐妹,永远做不成她爱人。如果真是她爱人,她一双儿女还能开心大笑吗?还会欢迎我吗?“我要我娘带我,我要我娘带我”。子哲分明是不想让我跟他妈妈靠得太近呵!
我不怕吴成君。从他身边夺走白菱我觉得理所当然。但我怕白菱的一双儿女,我不能跟他们做对手,不能从他们身边抢夺白菱的爱。因为他们也是我深爱的两个孩子呵……
我把自己的薪水和卖画的钱都花得精光。既然不能跟白菱成家立业,不能跟她同住一个屋子,我要钱做什么?周围的同事都喜欢我,都羡慕我千金散尽的潇洒气慨。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我潇洒的背后是绝望!因为无欲也就无求,无求也就无惧。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菱在我的记忆中也一天天模糊。但我依然不能谈婚论嫁,除了冯雨生,我甚至不跟任何男人接触。因为冯雨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只要他愿意,就跑到我身边。有他这样死缠烂打地缠着,我也习惯了。不知不觉中我甚至把他当成了一个开心聊天的朋友。
冯雨生的耐心好得出奇。他在愚人节那天送给我一支红玖瑰。“今天是愚人节,过愚人节的时候大家不妨做些傻事,——羽裳,你嫁给我好吗?”他隔着咖啡桌握住我的手,嘻嘻笑着,根本不像在做求婚这样严肃又浪漫的事。可我却忽然明白:他选择这样的时候,用这样的态度来做这样一件事,心中已做好了多少受伤的准备。
“我知道你深爱着白菱。”冯雨生的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用眼神制止住我开口的欲望,接着说:“你不用分辩,我知道的。早在你第一次请她到你屋里看画时,我就从你的眼睛中看出来你爱上她了。”他叹一口气,随之又坚定地紧接着说,“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听说我羽裳,这一切都过去很久了,你不要再紧紧抓住它,你让它成为过去,好吗?”
我眼底有雾样的东西悄悄升起。我远走千里,难道不是想让这段感情成为过去。可是——
“羽裳,这段感情伤你太深了。你们相爱越深,彼此受的伤也越深。因为不管你们的血脉里有多少逆反的品性,骨子里你和白菱都是极传统的人,战胜不了传统,战胜不了世俗,战胜不了自己。并且你们都太善良,善良的结果是自己承受伤害。从始至终你们都在为这份感情饱受折磨。”
这份爱只剩下伤害!
我何尝不知道。
明知无望却还是对这份爱抱了千百种幻想,而因为明知道希望后面所有无望的结局都无力打破,所有的希望又都变成痛苦,所有的曾有的欢乐记忆和对欢乐的渴望都变成了折磨,纠缠在我的生命中,像一个个打好的扣,等着我将希望套进去,把生命勒出条条血痕。
白菱对我像一怀甜美如蜜又性烈如鸠的毒酒,是一个永恒的美丽诱惑。
“然而你始终不能面对这件事,不能面对现实,当所有的伤害扑面而来时,你选择了逃避。你远循千里,然而你始终没能逃开的是你自己!”
垂下头,我泫然欲泣。
是的,我选择的是逃避。而这么久以来,我也终于没能逃得开自己心中的这份情。
冯雨生抬起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逼我正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正有无限的痛楚一点一点地浸出来。
“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以为你能忘了白菱,一直以为只要做得好我就能代替白菱。然而多少个夜晚我守在你的门外,听你在暗夜中悲泣却无能为力,你的门从来不曾为我而开……”他振作了一下,让脸上挂上了一丝苦笑接着说道:“羽裳,既然是这样,既然你选择了逃避,那么你嫁给我吧!你难道不知道逃避感情的最好方式就是婚姻吗?”他的表情不像是求婚倒更像祭坛上那待宰的羔羊。
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颊而下,我无助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冯雨生?你为什么要夹在我的故事里?你为什么不放弃我,天下好女人多得是,你放了我吧,也放了你自己,让我们各自过自己的日子吧。”
“不,羽裳,爱情不能选择。只有你才是我一生所求。羽裳,爱你,我早做好了准备。只是你还要折磨我到几时呢?嫁给我让这个故事结束吧!”
“不——”我安静下来,抹干泪水,“给我时间,让我能面对自己面对过去面对你,如果你真的爱我,就等我。等到我心甘情愿嫁给你。”
我梦想的一直是那种自由热烈不顾一切的爱。然而做为一个现实中的人谁也做不到。
我们应该承认并宽容那种有牵挂有顾虑有所不能的爱。
因为我们都是人!
不能要求爱横空出世绝凡超尘。所以才有了苦,有了隔山相望的痛。
做人好辛苦!
白菱你辛苦吗?
面对冯雨生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像所有人眼中见到的一样:冯雨生能干,能干带来富有,以他的资产在这座新兴的都市中都可算得新贵一族。冯雨生开朗幽默一表人材,几乎是女孩梦中的白马王子。最重要的是他爱我,了解我的心意,无论什么事情总能做得比我想象的还好。
面对自己也不难,三十多岁的女人,我已被诸多的世事磨平了棱角,学会安天知命不再心存梦想。
然而不能面对的是过去,是白菱!我的至爱,我的白菱,永远在我心中最柔弱处,每一想起都有锥心的刺痛,你叫我怎样面对白菱,怎样面对这无能为力的深爱?又怎能坦然轻松得起来?!
我矛盾烦
乱的心情终于有一天让我把一张设计图给搞臭了。下了班跟冯雨生坐在餐馆里还开心不起来,不由自嘲道:“不行了,我老了江朗才尽了。”
“我的才女,羽裳,在我眼中你永远是最好的,只要你愿意你永远是最好的。你能行。”
我能行?我的心中一酸。曾几何时,白菱也在这样对我说“你能行”……
这个男人——冯雨生,他怎么能够做得那么像白菱,他怎么能够知道我满不在乎的外表下那柔弱的心?他怎么知道我这些潇洒的自嘲后面有多少需要抚慰的心结!
“羽裳,白菱的生日快到了。”冯雨生转个话题忽然说:“你去给她过生日吗?”
“我?”我膛目结舌,虽然我早知道白菱的生日快到了,可我凭什么去给她过生日呀!
“她过得很幸福【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⑼⑼⑹⑼xs.com】,你不想祝福她吗?”冯雨生幽幽道来,“吴成君已经跟白菱和好如初,并且看得出来他比以前更爱白菱。他俩本来是很般配的一对。白菱就像是江南温柔的烟雨,吴成君则是北方那爽朗的阳光。”
我听得恍恍惚惚,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不可能。”我低语。
“这怎么不可能?羽裳,你爱白菱,可是你难道不希望她幸福吗?如今她活得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为什么不能面对现实呢!”冯雨生紧紧握住我的手,肯定地说:“羽裳,这是真的。”
“真的……”我重复。虽然我心中曾一千遍一万遍地祝福过白菱,可是事到临头却还是不能接受。这怎么可能,没有我她可能活得幸福?真的幸福?!
我心中翻江倒海,折腾不休,千百个念头一齐涌上来:这可能。不可能?见白菱。不见白菱?她幸福我又何必去破坏。她不幸我去又于事何补?她爱我依旧。她已将我忘记……所有的念头最后都化做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见白菱,我要面对她。无论如何我要再见她一面,为了见她一面我宁愿再涉情海再历情劫!
上了飞机,我又害怕起来,“冯雨生,我不要回去,我不想见白菱。无论白菱今日如何我都不想见她了。”
冯雨生拍拍我的肩让我安静下来,“羽裳,不要害怕,不管怎么样,你早晚都要面对白菱,你不可能永远不见她,勇敢点!”
然而,我怕。
我怕白菱不再爱我。
我更怕白菱依然爱我!
依旧是我初见白菱的那家酒店,依旧是振耳的音乐,依旧是筹觥交错的欢庆场面。因为是白菱四十岁的生日,那场面更隆重更热闹,白菱依旧是一身白色衣裙,像一只鹤周旋在宾客中……所有的一切都恍如隔世。
我站在餐厅门口不知所措。白菱,我的白菱握怀的手突然一抖,猛然回过头来。
白菱——
“呀!这不是我们的画家赤羽吗?”在她的旁边有人叫起来。
音乐停止,众人回头。
只一瞬间,吴成君就站了起来,迎了出来:“赤羽,快快,这里坐。”
吴成君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心酸痛,他之所以这么对我,是因为他真的爱白菱,他爱屋及乌……
子哲忽然跑到我面前,叫:“娘!”几年不见,子哲已长高了许多,只那眼中的光彩一如当初。望着子哲,我恍然坠入久远的梦中,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子哲紧紧搂在了怀里。
子哲却有些难为情。我猛然醒悟:他不再是天真的小孩子,不再是几年前老是吊在我胳膊上的那个小男孩了。不由放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冯雨生看出了我的尴尬,急忙笑道:“子哲,看你娘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他说着将一台小霸王学习机递给子哲。
子哲接过学习机,又看看冯雨生,忽然调皮地笑问:“你们是两口子吧?”不等回答,又问冯雨生:“我该怎么称呼您?”
我和冯雨生竟被问住了。
子哲却全不管大人的困窘,笑意悠悠地转身面对他的父母,问:“爸爸、妈妈,你们说我该如何称呼这位先生?”
吴成君笑道:“儿子,你不是称‘先生’了吗?”
子哲挠着头,“这个,这个……”
吴雨在他旁边笑道:“这还不好说,赤羽阿姨是你干娘,那冯
叔叔就是你干爹了。”
一直没开口的白菱竟开口连说:“对对,是这样。”
我看大家都肯定地喜气洋洋地笑着,看子哲还期待地望着我,只得展颜一笑。
子哲就兴奋地叫起来:“太好了,我终于有干娘也有干爹了!”竟然向我一鞠躬,说:“谢谢你干娘。”
谢我?即使我结婚,也该是祝福我,而不是谢我呀……
“还站着干什么。快请大画家入席呀!”张教授在旁边笑呵呵地说。
“对对,快入席。”吴成君也说。
就有人拉椅子,添杯盘,我身不由已地被拥入席中。
我原以为我和白菱的相见会有一场石破天惊的惊涛骇浪,会在心中卷起一场飓风,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平静地过去。
见我们都坐好了,吴成君风度翩翩地站起身来,朗声提议:“来,各位佳宾,让我们为远方归来的朋友干杯!”众人全都站起来,举杯相碰。我迷迷糊糊就将一杯酒倒进了
嘴里。未及吃菜,就见那个一贯爱热闹的张教授紧接着提议道:“白菱,你不为赤羽女士的远道而来干一杯吗?几年不见,老友重逢不亦悦乎,白菱赤羽,你们两个得干一杯。”
白菱竟真的向我举杯,浅浅笑道:“赤羽,欢迎你回来。”
见她那么平静,我一颗心也平静下来,与她举杯相迎,说道:“谢谢!”
两只杯只一相触,我们便同时一饮而进。
张教授笑呵呵地正要再说什么,被冯雨生与吴成君打断,那两个男人异口同声说:“老兄,我们干一杯。”举杯相碰,那么投契地共同喝了一杯。我奇怪:他们什么时候成了朋友?
白菱在我耳边低语:“赤羽,来,吃点菜。”
我回过神,只见白菱递来一小碟香菇,正是我爱吃的菜。心中一热,一时竟忘了接。
白菱将小碟放到我的面前,“吃吧,啊?”我埋下头,将香菇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完了,我和白菱不觉相视一笑。
我脑海里忽然跳出两个字:朋友。
是的,我们依然是朋友,一如我们最初相遇时的亲切与自然。
然而,除了朋友,我们彼此真的再无选择的余地。
别无选择!
我咽下心底的泪,轻轻举杯:“生日快乐。”
只一瞬间已是九转还魂,再世为人。
我们成了朋友。
不是因为她不再爱我,也不是因为我不再爱她,而是因为我们都已学会将深爱埋在心底并演化成了深深的祝福。
因为我们彼此对这份无望的深爱都不再心存奢望。
宴会结束,吴成君和白菱都热情地邀请我到他们家投宿。而那边父亲也打了几次电话叫我回家。我一一谢绝,决定去住酒店。我真的已不再是赤羽了,我已经没有了想要依傍的渴望。
回过头来,冯雨生正开了辆奶白的跑车过来,车上堆满了血红的玖瑰。那血红那么的孤独,又那么的激烈,像极了雪地上那灿烂的血……
这真的像一场梦,一场浪漫又迷惑的美梦,像一个陷阱,一个充满温暖的陷阱。
其实,做一个平凡的人,我最渴望的不正是这种最简单的幸福吗?
我坐上车,把头埋在那浓浓的花香中,用迷茫的声音说:“冯雨生,如果我的故事只是一场美梦,就这样结束吧!我嫁给你,这是最好的结局。”
那一刻,从来不会哭的冯雨生在那张最玩世不恭的笑脸上竟莹莹地滴下泪来。
一九九五年五月初稿
二00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六月九日打字并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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