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月圆月缺
因为要进行服装展示会,我买了不少各式各样的布、鞋子、手袋和配衣服用的饰物。办完了展示会,没有什么(言情小说网:www. ⑥⑨⑥⑨xs.㏄)用场就
乱乱地堆在墙角。
画画的空档,我回头看白菱,白菱春夏秋冬一成不变地一身素白衣衫,就动了心,一把拉起她说:“白菱,给你做件新衣服怎么样?”
“给我?”白菱惊道:“别浪费了你大画家的时间大设计师的灵感。”
我不由分说把她领到地中央站好,开始捡起一块块的布料在她身上比来比去,一边问:“白菱,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料?”
白菱浅浅笑道:“要软软的衣料。”停一停又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红颜色,又深又浓的红色。”
“红颜色!”我一怔,原来一直以为白菱是喜欢白颜色的,就像她总穿白衣服一样。
“他们说我穿白衣服好看。”白菱幽幽地说。
这“他们”指的自然是吴成君和那帮教授讲师了。可怜的白菱为了讨好丈夫竟肯埋没了自己的天性。而埋在她心底的红颜色,是最热情活泼的颜色,同时也是最危险恐怖的颜色,那种独自燃烧的孤傲,拒绝人靠近。岂不正像白菱的为人。
“不过我也满喜欢白色。”白菱补充道,像是怕被我看穿了一样。
我会心地笑了,捡起一块白底洒了大朵红花的软布披到白菱身上,白菱纤弱的面孔顿时容光焕发起来。
“太棒了!”我一边在白菱身上抓抓扯扯设计服装的样子,一边不停地赞美,“太美了,白菱!”
可惜,没有大镜子,白菱看不见自己的形象。
白菱羞红了脸,边笑边惊喜地说:“真的吗?”
“真的!”
下午我没有画画,把堆在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搬了下去,就把布铺在桌上裁开了。白菱看着我的怪样气得摇头直笑,也不理我,埋头写她的小说。
《追梦的人》写得很顺手,动笔以来白菱每天都写到深夜,总能写出四、五千字来,顺手时甚至一天写到一万多字,一个月下来已有将近二十万字了。白菱寄给出版社的信也有了回音,一家颇有知名度的中型出版社对这部书稿很感兴趣,只等白菱书稿脱手就可寄去初审。白菱得到消息越发勤奋,整个人都掉了进去,有时都忘了吃饭睡觉,整个人也邋遢了下来,一向白衣胜雪的她竟也能穿着隔日不洗的衣服出门了。每每我总是自问:是不是我带坏了白菱?又忍不住好笑,那白菱怎么就不能带好我呢?怕是一个人对一件事情太投入,就没了
精神去管什么地板床铺是否整洁卫生了吧!想了就又笑,仿佛给自己的懒惰找到了借口一般,颇是得意。
裁好衣服,看看白菱还在全神贯注地写小说,我便悄没声息地溜出去。
我在房东屋里做好了衣服溜回来,白菱依旧不停地写着她的小说。我惦起脚尖一步步挪过去,挪到她面前,将衣服展开举起,轻叫:“白菱。”
白菱抬头眼睛一亮,就张开
嘴说不出话来。
我立时闭了门窗,就叫白菱把衣服穿起来,那是一件无领无袖的空背连衣裙,只一根带子从脖后垂下,V字领,后面高腰收起,大大宽宽的过膝长裙,叫白菱整个人都看上去
精神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白菱只是喜得乱叫:“这么暴露,我怎么穿得出去?”
我不理会,推了她在屋子里转圈。“太棒了!”我为自己的作品得意地喊。又去屋角乱找,找出一顶无沿小白帽扣在白菱头上,再找出一枚宝石红的饰扣扣到帽子上,“白菱,”我也喜得乱叫:“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都爱上你了!”说完才觉出失言来。一个“爱”出口,虽是戏言,脸上也不禁一阵阵发烧。
一个“爱”字太重,怎能奢谈?一个“爱”字太轻,又怎么能表达出我心中对白菱的那份错综复杂的情愫!而世人口中用得太多一个“爱”字又太俗气,岂不亵渎了我心中至美至圣的情怀!
白菱的肤色白嫩,身材纤细,穿了这一件显腰显胯的长裙越发的飘逸,虚幻得像个思凡的圣女。我眼中有一层雾气升起,将不停旋转的白菱润化成一团模糊不清的粉红。
多么美的女子,远看像云一样高逸,近读像水一样轻柔。哪一颦哪一笑不惹人爱惹人疼,哪一缕关怀哪一份温柔不叫人感动不叫人泪水盈盈!可是却没有一份真诚的爱给她,她连天性都肯埋没,而全身付出的情只换来一身的伤痕,天道真是不公!
一瞬间,我开始恨,恨天,为什么不叫我生为一个男人,能给她一个坚强的依靠,一个宽厚的胸膛。
恨地,不该叫我与她相遇,相遇相知却不能相亲!
白菱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看着我满面泪痕惊问:“赤羽,你怎么啦?”
“没有,我太高兴了。”我胡乱擦去眼泪,强笑道;“对,白菱,让我把美留住,让我把你画下来。”我立时振作起来,将白菱按到一张椅子上,就铺开一整张水彩纸,钉到画板上,飞快地勾起来……
有人敲门,来人竟是甄义轩,我呆住。
白菱借口好久没有回家了,要回去看看,就去隔壁房东屋里换了衣服出门走了。
甄义轩坐下,一句话也没有。
白菱去了,我呆呆地盯着对面的椅子和椅背上空空的新装,凄苦的无奈与寂寞漫漫地泛滥,把原本润泽的心田淹成一片汪洋。
空气像死了一样发沉。
温馨的作画气氛一扫而空,无名的烦躁从胸口一点点升起,点染到一半的画就再也画不下去,我扔了笔站到白菱的画像前发呆。
画中的白菱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娇俏地仰着脸,眼中写满自信与憧憬,轻轻一抹浅笑从
嘴角勾起,白衣胜雪。背后灯火阑珊——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了,画在那个我最得意的夜晚,画的也是我心中最爱的白菱。白菱尽善尽美,白菱善解人意。
然而白菱,我呆呆地与画中的白菱对视,心中轻轻地问:“你可知道我在爱你吗?”白菱不知道,我苦恼。然而就算白菱知道又能怎么样?我苦恼。白菱一向遵规守矩,她可能接受这份惊世骇俗的爱?又即使她能理解这份爱,我又岂敢奢求她会心仪了我这个叫世俗所不齿的怪异的人?
突然之间,我又感觉意识中整个人都在飞,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了,空渺渺的,我又看见荒山丛
林,我的身子矮下去,浑身长满了柔软的毛……我缠着狼母,缠着狼母追问不休:“为什么我的娘亲不要我,她为什么不要我?”
狼母说:“你的娘要你,她要你!正是为了给你觅食,她才被人捕杀。当时有好多人围攻,我只顾得把你救了出来。”
“我跟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救我?”
狼母不说话,伸手将小小搂进怀里。
小小看着狼母善良慈爱的眼睛,大胆地追问:“你为什么不吃我,反而做了我妈妈呢?”
“吃你?”狼母笑了,笑道:“爱还来不及啦!”
“赤羽。”耳边似有人轻轻呼唤,我眨眨眼,只见白菱娇俏地仰着脸,轻轻一抹浅笑从嘴角勾起——只有画上的白菱与我对视……
为什么前世的狼母都能明白无误地表达她爱的感情,今生的白菱却不能向我表达她的爱呢?
她喜欢遵守世俗的习惯给这个讨人厌的男人退让出一个机会,可是却不肯问一问,拱手让出的我心中的感受?
——我不要她躲开,我不要这个莫名其妙的机会,我不想再跟甄义轩谈。我跟他有什么好谈的?两年的感情他只一句“我不想再见你”就将我抛弃,在我身心俱创饱受苦难的时候。而今他又来找我,说忘不了我,乞求我的怜悯与同情。我怜悯他?我一败涂地一无所有时,他怎么就不怜悯我?他怎么就不能雪中送炭,却只会落井下石?如今我又站了起来,有了名气,又成了出色的人,又要办画展了,他就又来了。来锦上添花吗?况且——我在心中不耻他的行为——他算什么花呀?
甄义轩从背后抱住我说:“赤羽,我想你!我忘不了你……”
我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说:“甄义轩,我们早已经结束了!你不是说不想再见到我吗?永远——如今,我也不想再见到你,永远!”
“不。”甄义轩干嚎:“我说那话是发昏,其实还是喜欢你的。我忘不了你赤羽,我们毕竟做了两年的夫妻!”
两年夫妻!我嗤之以鼻,两年的感情就那么不值钱地被弃之于地了,怎么还能再捡起来?那种伤口上撒盐的裂痛我依然记忆犹新,岂是一句发昏就能改写的?!
“你发昏时杀了人要不要偿命!”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已经将我的心都杀死了,我不要你了!”
甄义轩嘻嘻地干笑,搓手道:“有那么严重?”
“你滚!”我狂怒了,一个人怎么能这样,面对别人的伤痛还能笑得出来。
打那以后,甄义轩就像只苍蝇一样挥之不去,隔几天就来了,隔几天又来了。来了还是讲不出什么有条理的话来,只在屋里乱转,转得人心烦意乱。
白菱就说:“你闲着,就帮我抄稿吧。”
甄义轩像抓住一根救命草一样留下来,愈发不肯走了。
白菱初稿已经脱手,一边修改,一边就找了学生来把修改后的稿子拿去誊清。吴成君不知怎么得知消息,也主动放下架子来拿了白菱的稿子回去帮忙抄写。说当年他的书稿都是白菱帮着抄写的,现在他也要做好白菱的助手。一时之间,我的小屋热闹得像个集市一般。
我的画展也临近了,只得抽身去做一些十分具体又琐碎的准备工作,就扔下他们不管,任他们闹去。
冯雨生不知什么时候也搅了进来,看我回去了,总嘻嘻哈哈地闹着要看我的画展。真搞不懂这些人,曾经就那么绝然消失过的一些人什么时候又全都回到我身边。而我已不再是当年的赤羽,物依旧,心情却已不再。
日子久了,我也再懒得发脾气。伤心的往事已离我太远了。没有了爱,哪还有恨!
况且我也慢慢体会出做人的艰辛与无奈,也理解了他们的势利,理解了他们的爱何以如此的不负责任。人原本脆弱,生活中自己的风雨都难以抵挡,又怎么能有力量为别人擎起一片晴空?
所以才多了添花在锦上的凑趣,少了送炭于雪中的挚诚。
并且白菱也渐渐地将他们的隐情说给我听,什么我住医院时,甄义轩也发心脏病,以他那么脆弱的人,哪还有心情抚助我的伤痕,当然只有离去一途。什么冯雨生为了我上次开画展,竟拿出了做生意的全部资金,怕我不接受,还假冒了别人的名义,用心良苦。我住医院时冯雨生也跑前跑后地乱忙,付了医药费却无脸来见我,只怕增加我心中的苦。我愈发凶不起来。只是前尘如梦,一切渺如云烟,再难提起。
画展如期举行,正是落叶纷飞的深秋。
白菱一早就来了,推开门一股凉凉的风就从门洞里涌进来。我迎住她,白菱的小脸冻得潮红,一领素白的加厚长裙直至脚踝,像个白雪公主。我捂住她冰凉的小手,她却变魔术般从背后抽出一支红色的郁金香来,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色郁金香!
可爱的白菱,细心的白菱,我感动得想哭:红色的玫瑰代表爱情,而她送我的这一朵火红的郁金香难道不是一颗深爱的火热的心吗!
“赤羽,你不是最喜欢郁金香的吗?”白菱眼睛亮亮地,“我跑遍了大街小巷的花店才买到这一朵郁金香。”
我的白菱!我默默地接过花,心事浓得花不开。白菱,我的白菱,不要你多说,我也知道在这样冷的深秋,买一朵火红的郁金香要费多少周折。娇小的她竟在这样冰冷的早晨跑遍了大街小巷,只为让我开心,博我一笑。我笑不出,我想哭。握在手中的岂只是一朵名贵的来之不易的郁金香……
白菱伸出一只手轻拍我的脸,说:“赤羽,我的大画家,时间不早了,该换衣服出门了。”
我从美梦中醒来,看白菱单薄的身影,虽是一件加厚的长裙,却已不胜其寒。我就忙了起来,忙着翻出一件大红的马甲来,穿在白菱身上,又翻出一双大红的长统马靴来摧白菱换上。我要打扮我的心上人,让她美得耀目,美得让全世界的人都喜欢。
打扮完了白菱,我才将自己打扮起来,礼服是早就做好的:一件包身的长裙直至脚面,浅米色的底子上印了一朵朵一簇簇粉淡淡的郁金香,外加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背心,配一双浅褐色的无跟小短靴,一顶压风的同色薄呢无沿帽。白菱看了直是叫绝:“赤羽,你好美,好奇特!“
临出门,我又拿过一顶宽边的白呢帽扣在白菱的头上,替白菱理好被风吹乱的长发,帽沿翻起,将那一朵火红的郁金香别在帽沿上。我看着白菱不禁痴了:如果,如果我是个男人……
我心痛!因为我不是。
人说:恨最伤人。而爱又何尝不伤人。
我头一次为生为一个女人而懊丧。
然而造化弄人,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的心一阵阵难受,我知道我是真的爱上了白菱,不能自拨。
而生在这个社会,我有被认可的性别角色,被认为没有权力爱她,除了心痛我又能做什么!
出了门,我十分奢侈地叫了一辆红色的“的士“,拥着白菱坐上去,心中就想这是我的新娘,我不要她再受一点苦。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拥住她。有她在,办不办画展已离我太遥远了,成不成功于我何干!我只想拥住她,生生世世地拥住她,拥住我的幸福。从此做个凡人,如匹夫匹妇般过那些平淡的日子,放弃我所有高天白云一般飘渺的梦,做个凡人,做个朝朝暮暮看云起看日落的凡人。
“白菱,我想做个凡人!”我情不自禁,轻语道:“只这样生生世世地守住你。”
“你是烦人。”白菱轻轻地笑了,侧脸看我,“烦人得很。”
看得出白菱也在爱我。然而所有的爱都需要负责任,而我有什么力量对白菱负责任,有什么权利对白菱奢谈爱呢?白菱爱的是我桀骜不驯与众不同的不凡,而我却只想做个凡人,只想弃了与成功相关的所有,我的爱软弱无力。
展厅已来了不少捧场的人,门前也摆了朋友送来的花蓝。我和白菱与众人寒喧着,迎接一个个新来的朋友。
一辆漆成七彩的箱车缓缓地停住,一群穿制服的小伙子不由分说捧了大抱大抱的花闯进门来。
“我没有订花呀!”我莫名其妙,并且那花分明又是我最喜欢的郁金香,五颜六色的郁金香,一大抱一大抱的郁金香。
“这儿是赤羽女士的画展吗?一位姓冯的先生叫我们送来的,请签收。”一个领班模样的男孩堆着礼貌的笑,对我说道。
“冯?”会是谁呢?谁肯这么用心地送花给我?除了白菱,没有谁是知道我最爱郁金香的呀!我在本上签了字还怔怔地想。
冯雨生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一般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一身
黑色的西装结一条鲜红的领带,手中握定一支
黑色的郁金香。我依旧怔怔的。冯?一定是冯雨生了。这个纠缠不休的冯雨生,这个细心有耐性的冯雨生,究竟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呀!
冯雨生看我只顾发呆,并不接花,就将花轻轻地别在我的衣襟上,又轻轻地拥一拥我,低语:“祝你成功!”
我机械地笑道:“谢谢。”我不能发作,不能说讨厌,不能说滚,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况且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在我身上,我也没有理由再发作,没有理由再心痛。
冯雨生,细心有耐性的冯雨生,若不是心中有了白菱,若不是有了十几年前那不堪的一幕——
我不能再想,人群已如潮水般涌来,我忙着握手,忙着寒喧,忙着道谢,再没有时间想下去。我是这画展的主人,不能弱得想哭,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想心事,我得站在人前强颜欢笑……
旁边的白菱,眼光已是十分的落寞,脸上虽然依旧挂着笑,口中依旧说着当说的话,可那眼神就如我第一次在她的生日宴会上见的那样,有着点点的寂寞和凄苦的无奈。
爱原是这样,爱得越深才越经不起风雨,才越需要细心的呵护。可是白菱,我没法对她诉说我的心事,不能说爱。时间、地点和我品性中的羞涩,还有我对爱的无能为力。
白菱,像狼一样孤单寂寞凄苦无奈的白菱,我的深爱,不能诉说,只剩下折磨与伤害。
满室飘香。
五颜六色的郁金香,多不胜数的郁金香,放在花蓝里,插在花瓶中,挂在墙壁上,到处都是郁金香。
还有我襟上别着一支黑色的郁金香,最名贵稀有的郁金香!
可是细心的冯雨生,难道不知道黑色代表死亡吗?
已是深秋了,不是郁金香开花的季节,街上本已少见的郁金香早贵得吓人,而这一室的郁金香要费了多少心机、多少财力才能得来呀!
冯雨生,也只有细心有耐性的冯雨生,玩世不恭洒脱不羁放荡不拘的冯雨生才肯容忍我这么放纵地拥有这么多我最爱的郁金香吧!
黑色,代表着死亡的黑色,这我只在传闻中才听过的黑色郁金香,只这一支又该花了他多少的心机?断不是没有理由的了。是了,我忽然明白,这黑色的郁金香,代表死亡的郁金香——会不会是他暗示我让昨日心中的他死去,来迎接这一室的灿烂?!
甄义轩来了,吴成君也领着一帮朋友来了,我顾不上多想只机械地笑着说:“请!”
都进去了,甄义轩又转回来,从背后拉我的衣襟,说:“赤羽,我有话跟你说。”
我望着来参观画展的人群,头也不回地说:“有话就说吧。”
“我,”甄义轩踌躇半晌,只说了一句:“恭喜你。”
我掉头看他,他一脸苦样,全没有一点为我高兴的样子,我就不耐烦,“谢谢啦。”转头又去招呼别的人。
甄义轩呆站了一会,觉得没趣,没进展厅,反而掉头走了。
一天画展下来,看画的人赞不绝口,更有无处不在的无冕之王将画展盛况记了下来,拿去报道。我和白菱都很高兴,送走最后一批看画展的人,已是华灯初上时分,闭了馆就累得甩了鞋子坐在地上。
冯雨生不肯走,留下来陪我们一起说笑。我心情好,就不再介意他,只拥了白菱坐在郁金香丛中,闻着阵阵花香,听他讲笑话,开心地大笑。
有人敲门,冯雨生去开门,不见人进来,冯雨生又转回来说:“甄义轩在外面,他说有话跟你说,叫你出去一下。”
我懒洋洋地站起来,拍拍白菱的脸,趿上鞋子走出去。我知道甄义轩,我躲不开推不脱,我只得去面对他,面对这个总是败人好兴致的家伙。
甄义轩躲在街灯照不到的暗影中乱转,烟头一明一灭,像个鬼魂。见我出来就扔了烟急步走上来抱住我,“赤羽,我还是爱你的呀!回到我身边好吗?”他一身皱巴巴的西装,多日不洗的酸臭扑鼻而来。
我懒懒地推开他,故意掸掸身上的衣服,冷静地说:“我们已经结束了,你走吧!”
“你有了今天,你成功了就不要我了。”甄义轩恼怒地说:“没有我哪有你今日的成功?”
“是。”我冷笑,“我的成功全是拜你所赐,没有你一次次地伤我,把我逼上绝路,我怎么会有今日的成功!只是太晚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再走回从前。”我的伤心转成了冷漠,继续说:“所以我今日的成功,今日的辉煌都与你全不相关,因为——你早就放弃了。”
“赤羽,”他哀求:“让我回到你身边!”
“不!”我凄然地摇头,我不能再容忍这样一个男人活在我的生活中。“我不要你了,你明知道的。我永远永远也不要你了,你在我心中早死了。”我从衣襟上摘下那朵黑色的郁金香,送到甄义轩手中,“就像这朵花儿一样,已经没有生命了。”
我转身要走,甄义轩又拉住我的手哀叫:“赤羽……”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甄义轩在我背后恶毒地说:“赤羽——你,你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你没有良心,你——你这种人不会有好结果!”
我的心被刺得生痛,这个心胸狭窄的甄义轩,永远见不得别人成功,见不得别人比他强,因为自己的无能,讽刺嘲笑我似乎成了他最大的乐趣,眼见不能利益均沾便恶语相向,明明是他一次次伤我弃我,到头来却还有脸来骂我,还在我们分手几年后再来狠狠刺我一刀。
我由悲转愤,定定地站住,慢慢地转回头,十分歹毒地说:“是,我没有良心,我朝三暮四,我这种人不会有好结果。”停一停又咬牙切齿地说:“我怎么会有好结果,我早就知道了。不然,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么恶毒的人,并且引为至爱!你——”我定定神一字字道,“就——是——我——遭——的——报——应!”
画展进行得很顺利,一晃半月过去,因了画展的成功,馆长又格外开恩免费加展三天。舆论界炒得火爆,好评如潮。白菱每天都抽空过来看看,吴成君就天天叫了车来接白菱,夫妻关系融洽得看不出一点裂痕。我吃醋得要死,却也无可奈何,就赌了气坐冯雨生的摩托车回去。倒叫冯雨生捡了便宜乐得笑眯了眼。
一切都平静如常,除了一个女人找过我。
她挺了老大的肚子来找我,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她是甄义轩的女人,没有结婚。因为甄义轩说,我老是缠着他。
我心中悲哀,一支支地抽烟,顾不上她肚子里的孩子。在烟雾中听她哭诉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故事,然后对她承诺说:“放心,我让甄义轩做孩子的
父亲。”
加展进行的第二天,天竟盖下一场雪来,只有少数几个人来看画。下午,甄义轩踏着雪来,依然一副无辜的样子,说要回到我身边。我直截了当地说:“你孩子的母亲来找过我了,不要再演戏了。”甄义轩竟疾口否认。我没有理他,拿出身边仅有的一千元钱给他,说:“这就算我给你们的结婚贺礼,回去结婚吧,做孩子的
父亲!”甄义轩还要辩,我看住他的眼睛说:“你有这个义务!”这一次,他没再说什么,眼睛惊慌地躲闪着,接了钱悄悄地走了。
我丌自站在窗前,看外面雪花飞舞。突然之间,我似看见一只白狐在雪中向我奔跑而来,我的身子也飘了起来,意识中整个人都在飞,空渺渺的,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了,我又进入那个朦胧混沌的世界——
小小在雪地上奔跑,和狼哥一起捕猎觅食。可是当狼哥抓住一只小鹿时,小小狠命咬住了狼哥的大腿。拾了一命的小鹿飞快地逃了。但小小和狼一家得忍受挨饿的命运。
狼母说:“你这么心善,不如去做人。”
小小既委屈又不服气,就说:“我这就去找人!”希望狼母能留一留她,态度凶一点也行。哪知狼母停了半晌,只说出一句:“其实做人也很难过。”
小小绝望地跑进黑暗的夜中……
我痛苦地猛烈摇头,终于迭回到现实中。赶紧从窗外收回目光,转过身来。
只见白菱走过来,看着我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我问:“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你太善良了。”白菱说:“你现在办画展钱这么紧张,我只是为你有点担心。”
“遇到这种事,我……”我的话还没完,门外就乱作了一团,汽车刺耳的刹车声、一声狂乱的惨叫,女人意外的惊呼,人群乱轰轰的脚步加上好奇的问句就吵成了一锅粥。
我和白菱跑出门去。
门外的公路上,一辆载重的卡车拖了长长的刹车擦痕在冰冻光滑的路面上缓缓停住,车前十几米远处躺着甄义轩,一身一地的血,钞票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面上,沾了血,像一个个肮脏的脚印。
甄义轩死了。
第二天一开馆,就有记者围过来。天知道这些好事的记者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我跟出车祸的甄义轩有数不清的感情瓜葛。
“请问赤羽女士,你跟甄义轩是什么关系?”
“据说你给过死者一笔钱,请问这是为什么?”
……
他们一个个牙尖嘴利,词峰尖锐,将我团团围住,并且揭开我的伤疤,没人相信我是清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呆住。所有理由都讲不出,所有的事情也说不清,仿佛我不是办画展的赤羽,而是那个该为甄义轩之死负责的肇事司机一般。面对众人的提问,我哑口无言。而我的无言更招来他们的好奇。
这一向不是我所善长的。我所得意的只有画,只有在画前我才是才华横溢、充满灵气、傲视一切的聪颖。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一切。我想起甄义轩的话“你不懂世事,你呆笨得像一头猪。”是的,面对繁杂纷乱的世事我真的是一窍不通,我呆笨得像一头猪。我一直以为这不是个错,而今我才知道这确实是人生的一项必修课。可是我真的不懂,只是胡乱喊道:“别问我,我无法回答你们!”
“为什么不能回答?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吗?有人说你不要男人而
恋着一个女人,你的画上就有许多莫名其妙的题辞,这怎么解释?”
“你是不是生理有问题,从而导致心理有问题?”
我头都大了,有种精疲力竭要倒下去的感觉。
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我身边,是白菱。白菱握住我的手,质问那帮人:“你们是怎么回事?有你们这样采访人的吗?这样对待一个年青的画家太没礼貌也太不尊重人了!”白菱很激动,脸都涨红了,就好象那些人伤的不是我而是她。
那帮无孔不入的记者见白菱这样,立即将茅头转向她,有人冷不丁地问:“听说二位关系密切,请问,你们是不是无人?”
“你们——”白菱本能地放开我的手,原本涨红的脸一时变得煞白。
吴成君走了过来,拉过白菱说:“诸位,这是我妻子。”伸开胳膊轻轻拥住了白菱的削肩。白菱似乎挣扎了一下,却又对吴成君浅浅地笑了。
一颗泪从我心头落下。
无——这是可怕的字眼,是我们无法跨越的鸿沟。曾有一篇调查报告上称:目前中国人对离婚、婚外
恋都持宽容态度,对卖淫、无深恶痛绝,不能忍受。
无与卖淫相提并论!
多么荒谬可笑。就算我和白菱是无,可我们没招谁惹谁,更没妨碍谁,为什么就不被容忍?我们没坑谁害谁,仅是相互爱护,相互帮助,这何错之有?然而,纵然我有坚强的信念,却不能给白菱以依傍,更不能保护我们不受外来的伤害!这仅仅因为我们是同性!因为我们同是女人便不能为对方撑起一片明朗的天空。
我累了。我烦躁地不管不顾地说:“我想我除了画,这些问题都是我个人的私生活,请你们尊重一个画家的自由与自尊。”
人群有片刻的宁静,然后哗然。
我知道我搞糟了,我的回答等于是默认了所有的过错,我的脸窘得通红。
冯雨生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挤进人圈护在我的身前,神情自若地对众人说:“大家安静,赤羽女士这些天办画展很忙,身体和精神都很疲惫,有什么不周之处请大家多多包涵。我是她的经纪人,我叫冯雨生,有什么问题大家尽管问我,我可以全权代表赤羽女士回答,保证让大家满意。”
冯雨生开始不厌其烦地回答那些无聊的问题,他的机智狡猾与玩世不恭表露得淋漓尽致,一个个辣手的问题都叫他回答得圆满而天衣无缝。叫那些记者既笑眯了眼也没了问题。
我松了一口气,默默地退开。
我一步步地走向白菱,我知道我不该去的,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我还知道我该去爱冯雨生,他才是我需要的那种男人,能为我顶起一片天空。但是我妒火中烧,我还是一步步走向白菱,从吴成君身边拉走了她。
如此熬到闭馆我已心力交瘁。
天放了睛,竟升起一轮满月。我将剩下的事儿靠给冯雨生,就拉着白菱跑到了街上。
月色明朗,一片清辉,我拉着白菱慢慢走在人行道上,心中纠缠五味,分不清是什么感觉。
“画展成功了,赤羽,祝贺你!”白菱轻快地说。
“谢谢你,白菱。”可我心中没有一点喜悦,我说:“可是没有人买我的画,我还是一个穷画家。”
虽然画展可以说是相当成功——对我来说。——好评如潮,画坛为之一震,然而却无一人肯买画。这个社会,人人都忙着赚钱,有钱人对画不感兴趣,爱画的人却买不起画。我就正好活在这个夹缝中。
“别难过,赤羽。你这一下叫出了名号成名人了,买你的画只是早晚的事。”白菱安慰我。而我知道这一早一晚已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虽然我的画价订得很低,那些画绝不止几千元的价值。
“赤羽,告诉你个好消息。”看我不高兴,白菱转个话题轻松地说:“我的书有消息了。”
“是吗,快说!”
“出版社已答应出版,只是他们说经费不足,只能给我两千元的稿费,另外给我一千册书。如果我同意,马上就可以出校样了。”
“太好了,白菱。”我精神一振,高兴地说:“怎么不早告诉我,也让我高兴高兴。”
“我也是今天才收到来信。”白菱一脸无辜,“你正忙。”
“去你的,什么忙?再忙也得为你庆贺庆贺呀。”说了庆贺才记起来没吃晚饭,肚子就叫了起来。“我们去喝两杯,好吗?”
“好啊,好久没有畅饮了。”白菱高兴地马上表示赞同。
我跟白菱投缘得奇怪,我能烟能酒,原是生活得苦才拿来排解苦闷的。白菱这么温文尔雅的人却也能烟能酒常常叫我奇怪不已。
当即弯进一家酒店,叫了菜对饮起来。
灯火一明一灭,也正有个男孩在台上唱歌:“你在他乡还好吗?”
也是血红的桌布,墨绿的高背椅,也是有旁边众人的喧哗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也是酒喝得半醉,我恍恍惚惚抓住白菱的手,叫:“白菱。”
“嗯。”白菱也喝得半醉。
“还记得吗?我认识你也是在一家酒店,好多人在给你开生日宴会,还有个男孩轻轻地唱:你的心情现在还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我随口哼着那首熟悉的歌。
“难听死了,”白菱笑着捂住耳朵,“好歌都叫你唱砸了。”
“那时你是人群的焦点,众星捧月一般。”我接着说道,已是醉眼朦胧。
“那时你穷困潦倒,刚得了奖金到酒店充大爷。”白菱笑着接口。
我也不由地笑:“我们却同时叫出了‘偷哭’两个字,料想都是爱偷哭的。”
“去!”白菱不好意思。
“难道不是?”我不依不饶,“不然你怎会有那么孤独的目光,像狼一样;不然你怎么就会跟我去了我的小窝,看了那幅《狼》。”我渐渐地动了情,“不然我怎么会结识了你,你怎么就结识了我?我们这老死不相往来的两路人怎么就能走到了一起?”
“缘份。”白菱在桌那边低语。
“白菱,也许你就是前世的狼母!”我慢慢地恍恍惚惚地说:“总是在我最苦时帮我。”
“我像狼吗?”白菱晕乎乎地摇头。
“像!像狼一样孤独,像狼一样善良。”我坚定地说,不由就笑了,我竟用了“善良”两个字来形容狼。
“狼很善良吗?”白菱抓住把柄问。
“狼很善良。在人眼中狼极凶狠,可是在前世,”我低叫,“前世狼都是极善良的。那时我在狼中间,知道狼,狼不到饿极了是不捕杀别的动物的。”
“那我就是狼吧。”白菱笑。
“白菱,”我觉得我大概喝醉了,我已分不清今生和前世了,“你不是说过,做人其实也很难过吗?我当时太年幼,我不懂,所以才非要来做人,我以为我聪明,我能应付得了这八面来风,做个出类拨萃的人。可是,我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现在才知道做人辛苦。而你原是那么的精于世故老于世道,早知道人心险恶,做人辛苦,为什么你还来做人呢?”我定定地看住白菱,一如前世守在狼母身边的小小无助地提那些关于人的傻问题。
“还不是为了你。”白菱笑着,半真半假地说:“我们缘份未尽,前世的缘今生来继续。”
“白菱!”我心中猛一惊,酒醒了一半,“缘深缘浅看今生,今生——你知道我爱你吗?”我再次轻轻握住白菱的手,她的手又潮又冷,任凭我握着,一动不动。我叹一口气,慢慢放开她的手,苦一点点地从心底泛上来,“可惜!是一段孽缘。”
“赤羽,不是孽缘,是爱!”白菱突然回握我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赤羽,虽然我一直不肯承认我爱你,但是我这辈子从没对人这么好过。唯有对你,我总是心生了无限爱怜,总是想守在你身边,好好地呵护你!我总希望自己有强大的力量,能够给你坚实的依靠,能为你挡住一生的风雨。你说,这难道不是爱吗?”白菱越来越激动,脸色越来越红,她说:“如果我来生做人,我一定要做个男人,我要用我整个的生命来爱你!”
我站起来,我想拥抱她,用我的双臂,用我的心,用我整个的生命,拥住我一生最爱的白菱!然而这里是酒店,有许多的人,大庭广众。我去付了账,将白菱牵出去,我们要找个无人的角落,好好地拥抱,好好地享有我们的爱。
出门却迎头碰见吴成君。吴成君面若寒冰,一脸不快,劈头就说:“白菱,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孩子们还在家等你呢!”
我仰首看向天空,月亮圆圆的一派宁静,夜凉似冰。拥抱没有了,爱情没有了。白菱已不属于我了。这是今生,不是前世与来生。我是赤羽,她是白菱。作为人我们都有许许多多的责任和义务无法摆脱,许许多多的规矩不得不遵守。我们还有命定的角色不得不去演。我心中叹:“做人真辛苦!”
“走吧,回家吧!”吴成君直催,挥手拦了车,“子哲一整天发烧不肯吃东西,只等你回家。”
白菱回头看我,满眼的依恋不舍。“跟我走吧?”她说。
我摇摇头,说:“你回去吧,以后我们相处的机会还多着呢。”
白菱走了,我慢慢往回走,天上的月亮圆圆的愈发照出我形只影单。
冯雨生的摩托车“突突”跳着在我身边停下来。“赤羽——”冯雨生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衣着考究的老妇人已从车上慢慢地下来,抓住我的手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羽裳,我苦命的女儿,真是你。”
我怔住,恍若梦中。一别七、八年,妈已老了许多,发了福,脸上也多了皱纹,头发全白了。就因为我赌了一口气,我从未回过家。因为一事无成,因为我不能完成在父亲面前的承诺,因为我做不成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我无颜见江东父老。
“傻孩子!”妈摘下眼镜来擦,停一停又捏住我的下巴,“看你,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我心中多年困守的坚强与倔犟就在老妇人这平平常常的话里一点点地崩溃,只叫出一声“妈”就哭倒在她怀中,泣不成声。
妈妈的怀抱好温暖,她轻轻地拥着我任我哭,一边拿手轻拍我的背,“羽裳,跟妈回家吧。”
我从妈妈的怀里抬起头,妈妈的笑容里竟托着泪。在做妈的眼里,再大的孩子也是孩子。我都快三十了,妈还叫我回家,像哄一个小孩子。
“羽裳,你这一走就是七、八年,你爸跟我都老了。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你
爸爸他想你。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你的卧室里发呆,你爸他性子
硬不肯说,其实他心里早就后悔了。你两个哥哥不成器,你爸最疼的还是你。七、八年了,你的卧室他不叫任何人动,说你不定哪天就回去了,你不喜欢别人乱翻你的东西,你看了会生气。你爸真老了,那天他喝了酒,还说当初不该逼你,这些年他功名利禄都看得淡了,只说不该逼你,成不成才有什么要紧,只要你在他身边守着他,他就知足了。……”
“妈,您别说了,我跟您回家!”
细心的冯雨生当即为我们招了车,将我和妈妈送上车,他开了摩托车一路跟着送我们。
月亮冰冰的亮亮的,洒下一地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