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接到姐姐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写《昨日之城》的新一章节。因为故事即将进入主题，这一章起到承转启合的作用，十分重要，但我却怎么也不能写出主角怀念父亲的真情实感，无法将主线推上一个新的台阶。几经删改，仍不能满意。原因在于，三十多年来，我仿佛从来没感受过父爱的温暖。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总是阴沉着脸，难得见到笑容。

  小时候，只要父亲在家，小伙伴都不敢来家里玩，即便我们不弄出太大的声响，他也总嫌我们吵，每次都会以一声沉冷的怒喝将我们驱赶出去。

  记忆中，不管是生病，还是摔倒，父亲从来没抱过或是摸过我一下，甚至面对面说话的时候都少，几乎没有交流。

  因此，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注定了疏远，疏远得有些陌生。

【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⁹₆⁹xs.com】   奶奶共养三子，二伯早夭，父亲是老小，比大伯小十三岁，奶奶的疼爱和宠惯可想而知。爷爷身体不是很好，大伯参军后一直留在部队，好在父亲并不顽劣，很小就帮奶奶扛起了家。听奶奶说，父亲十二岁就割了房子那么大一垛柴禾，夏天帮奶奶种地，冬天一放学就拉着爬犁去山上捡干柴，特别顾家。

  奶奶在我心中固然是个女中豪杰，英明，睿智，虽然没念过书，却是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也比不了的，即使是博士、女企业家或女领导，但是在父亲的性格培养上，她的一味宠惯和赞赏，是造就父亲在任何时候都只想着自己，有些自私的主要原因。

  比如，奶奶会经常给父亲单独准备小灶，做一些平时难得吃上的好菜，做为家里最小的我，也只能哭闹着才有幸分上一口，姐姐、哥哥、母亲还有奶奶本人从来不吃，而父亲就那么吃得理所当然；比如，父亲的话，父亲的决定，做为一家之主的奶奶总是压倒一切，绝对性支持。

  正是奶奶的宠纵，才使得父亲养成了任事以自我为中心的个性而不自知。而这，便是造成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日渐加深的根本所在。

  父亲手很巧，木匠和瓦匠活都拿得出手，至今家里的柜、桌、凳以及门窗都是父亲亲手做的，仓房、院墙也都是父亲亲手垒的，质量甚至比雇人修的还要好。但父亲几乎干了一辈子的，却是司机。

  在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有车，各种大的，小的，解放车、卡车、推土机、拖拉机、轿车。我们村上五百多户人家，堪比小乡镇，而我家那辆“大幸福”是村上第一辆摩托车。

  父亲开车近三十年，几乎没出过事故，驾驶技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更绝的是，父亲会修车，不管什么车，只要他开上一圈，凭感觉和声音就能排查出一些别人难找到的毛病。

  时至今日，母亲仍在抱怨，怨父亲没把他的手艺传给我和哥哥。可父亲除了挣钱，他什么也不管。

  初三那年，中考将近，我患上了阑尾炎，打了十多天针，耽误了总复习，最终放弃了中考，准备复读。那时，我们家正盖房子，母亲根本顾不上我。我疯了一个暑假，玩儿野了，加上“蹲级”有些丢人，在母亲“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不能怨我们”的再四告诫下，我坚决没去复读，在家整整玩了一年。那一年，我疯长，从一米五五一下窜到一米七二（后来到部队又长了四公分）。成长让我忽然懂得了许多，我跟母亲说，我要去县城复读，县城教学条件好，说不定能考上重点。母亲没上过学，懂的很少，只疑惑我都在家呆一年了，学校还能要吗？我说能，我有个同学就是辍学两年后又重新上学，只要年龄不超，学校就能接收。那一年，我虚岁十七，还没过十六周岁生日。母亲便去跟父亲商量。或许是因为嫌麻烦，父亲不耐烦地说：“要去自己去！今天一出明天一出，没人管你那破事儿。”

  渐渐成长，在外漂泊，于人世的最底层苟延残喘，不如意的时候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好好读书。于是，常常责怪父亲，责怪他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想当时，我才十六七岁，几乎没见过世面，有什么能力去办理重读那一系列繁杂的手续？而那时，我已经有所开窍，加上平时学习就很不错，如果重读，考上一个像样大学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我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这一点很像父亲。那年冬天，乡下征兵，没能重读的我在父母、奶奶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报了名，体检、政审都合格。开始家人都没当回事，直到征兵干部来家访，父亲一反平时不问不顾的常态，严厉反对我去当兵，很不客气地把征兵干部轰出了家门。后来，我以绝食一天半为代价，换来母亲拿了两瓶酒和一只鸡去求人，才挽回了我从军的机会。

  临行的那天，在一群人的簇拥中，我麻木地走出家门，八十三岁高龄的奶奶拒绝送我，我也忘记了跟从小搂着我长大的她老人家告别，从此天人相隔。

  父亲送我到乡里。那个冬天很冷，坐在中巴车上，本以为父亲坐来时的车已经回去了。当车开动转弯出武装部大门，透过结满霜花的车窗缝隙，我看到父亲两手插在袖管里，佝偻着站在冰天雪地之中，痴痴望着中巴开过，一副呆呆傻傻的村夫模样，完全没有了以往那个令我骄傲的司机形象，我急忙调开视线，生怕被同车的知道那就是我的父亲，被人小瞧了去。

  当兵后，常常想家，想母亲，想奶奶，可想的最多还是那些常在一起玩的伙伴，从来没想过父亲，即使写家信，也从来没提及过父亲。他一直住在我的身心之外。

  当兵时，做为任职两年的团长公务员，我本可以留在部队，最次也能转个自愿兵。可我厌倦了当兵的枯燥，最主要的是我心里灌满了任谁也不能诉讲的隐殇。于是，我还是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拒绝了团长的再三挽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复原。

  很多年之后，回过头想想，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没理我，只因我早已习惯了他的漠视，因此并没注意到异常。事实上，父亲十分埋怨我没留在部队，他只是不说，什么也不说。

  各自心里对彼此有怨，我和父亲的关系一步步恶化。